刘育华 : 腊 月
虽说新的一年的日历一页即将翻过,但是农历年没过,公历的元月显得无足轻重,有种假新年的感觉,好像上天派来了一个领养的孩子通知大家新年到了,可是无论它怎么用力喊,人们还是热火不起来,没有内心的认同感。在心底却期盼那个和悦的、休闲的、姗姗来迟的农历年的来到,一面又回忆起小时候腊月里期盼过那个神圣的、隆重的、喧嚣喜庆的年的过程。
小时候盼过年一是盼吃,二是盼穿,三是盼玩,四是盼热闹欢乐的气氛。
五豆,腊八,二十三,过年只剩七八天。每每到了腊月,人们就开始扳指头算日子。腊月的每一天是忙碌的,也是兴奋充满希望的。每一日大人小孩都在辞旧迎新实实在在的劳动中度过,充实中有期盼,心里有一种异样成长的冲动要窜出似的,欣喜着。
五豆是腊月的第一个节日,是年味儿的序曲。当天的玉米糁子稀饭,母亲必是做得稠一些并煮些黄豆、绿豆、红豆、大豆角籽。这些煮进去的豆类,都是自家地里收的平时舍不得吃积攒下的稀罕物,虽说没有五种豆子,但是比平日里的稀饭热闹了许多,因为豆类都难煮熟,就熬得时间长,做出来的稀饭就黏稠,特别香。
到了腊八,是要吃腊八粥的,饭的质量又上了一个格次。我们吃的腊八粥是白米粥里煮了红白萝卜小丁和黄豆,熬熟后调了辣椒盐和醋。这种粥一年只吃这么一次,所以也特别吸引人。吃饭时邻居都端着碗喊叫着流窜着,互相看谁家的饭做得香、颜色中眼。我看见有人的腊八粥里竟然还有豆腐丁,这个发现让我心中有点不快,但并没有影响食欲,当然还是个个吃得肚儿圆。
邻人说,要给树喂饭哩,如果不喂,来年果子就结得不繁。看着碗里的饭,纠结着,不知道是让树吃还是自己吃得更饱些,忍痛割爱给门前一些柿树、桃树、核桃树树叉上放一点腊八粥安慰一下它们,毕竟更盼它们下一年果子结得更繁密些。
立春前家家要清扫房屋内各个死角的灰尘、蜘蛛网。妈身先士卒,身套一身破衣服,头上用毛巾包住,搭了长木梯子,双手拿着绑了棍加长了的扫帚伸向屋内墙壁的到处。母亲扫屋顶和墙壁,抹柜盖、箱盖、瓮盖、缸盖、盆盖、镜子和清扫地面就是我和妹的活计。在我们清扫的当日,哥有可能和伙伴一起去南山挖白土了,有年还既挖了白土又挖了蓝土。在白土挖回后,用水泡在大盆里准备墁刷墙。
这是一项大工程,墁墙的当日必早起,我们兄妹根据自己体力大小将上屋内易碎或避免落上灰浆的物什一一挪到院中。取下两个卧室门口挂了一年的布门帘铺了柜盖箱盖,这时屋内只剩下一些不容易搬动的大物件。
妈一手提了装着白土泡成浆的桶上了木梯,用小扫帚蘸一下浆液,或仰或俯一下一下刷起,能够着的墙面刷完,搬移梯子接着刷,整个屋内的墙面刷完,再刷屋外朝前的墙。哥给妈帮忙,搅拌浆液、舀浆液、转送提捅。也修补着被老鼠损毁的墙角,用泥巴堵上窟窿。我家上房是土木结构的小五间,墁上房屋墙壁须大半天时间。这一天,家人都很辛苦,但都很卖力,在天黑以前墙刷完了,清扫屋内,再将院内的物品搬回各就各位。
第二天刷灶房,也是先将灶房内的锅碗瓢盆等一切能移动的东西放到院中,先清扫墙面再墁刷。墁灶房一般用门前荷塘里挖出来的灰色稀泥,这种细腻的泥,黏性好,可以掩盖住烟熏的痕迹。
刷完的房子如穿上了新衣精神焕发,家里散发出一种“新”味,家人也感觉精精神神,神清气爽。
接下来几天早晨,妈起床特别早,在别人没有起床前,在附近的泉里已洗好了大部分衣物,洗被褥床单门帘,清洗一切需要清洗的东西。这几天,水泉里人就结疙瘩,一个走了一个来了,“咚,咚”的棒槌声此起彼伏,笑声朗朗。
中午母亲给孩子们赶制过年穿的新衣服新鞋。棉袄每人只有一件,母亲将每个孩子袖筒上已是黑漆明甲护袖口的布,拆了重新换缝一片新布,露出袖口的部分就是崭新的了。母亲这个简单的突破重点的更新办法,很快在村里推而广之。有人把破烂了袜子的腰部裁下,接到袖口;有人将破了的秋裤裤口裁下纳到袖口。
我们兄妹每年都能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一身套棉衣的新衣服。布是很普通的布,但我们穿在身上的衣服总是比别人多了些特色。比如,妈给妹妹的上衣胸口绣上了一只小鸟,给我衣服的边角包上另色的花边,给哥缝制了特别平整的四个口袋的中山装,立刻我们兄妹的衣服在村里就显得特别出彩。
终于放寒假了,提水、喂猪、劈柴、做饭都是我们孩子的活计,妈有了更多的时间准备过年穿的吃的用的。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人们开始一遍一遍上棣花集买卖年货。买时感觉物品总是一集比上一集贵,卖时又觉得好像便宜了些许。大人们叹息着互相通报着日常菜的价钱,呼叫着彼此上集买或卖。母亲往往将并不显多余的红白萝卜挑大的拿到集上卖掉,再买点自己需要的盐、调和面、辣椒、粉条、火柴等。母亲买吃的东西总是找便宜的,所以色相状态不怎么好,但她总是喜滋滋的。
带有日历色彩浓艳的年画、写对联的红纸、蜡烛、几板鞭炮要买,花生瓜子水果糖再少,总是要买的。是不是要买点白糖配妈自制的醪糟喝?
腊月二十三以后,棣花集上每集都是人挤人、脚挨着脚朝前挪,人人都抱怨说人多的,但是人人都高兴朝街上拥。南北二山、上下村镇的人拿了家里所有认为可能换钱的东西来到了集市,放到以往习惯的卖点部位吆喝着叫卖,遇到熟人就打着招呼,与一起卖东西的左右聊新闻忆过往,好不畅快。我也穿插在人群之中,不买不卖就是为了凑那个热闹分享大家的快活。我发现有些老人也和我一样,拄着拐杖也来赶集,见到认识的老婆婆还互相打趣说:“老姊妹,身体还硬朗,好好逛,还能逛几年?”
挖莲菜是我们本地过年前的特色劳动。因为家家户户都有一点莲菜地,于是一年一度年末的三四天时间几乎所有的村人都去挖莲菜,我们小孩最高兴地是在莲池里逮鱼、摸海巴。
做豆腐对我们小户人家来说,往往是二三户联合起来做,根据各自提供黄豆的数量,分配做好了的豆腐。母亲和那些大人每年都是熬夜做豆腐,这时磨子推了起来,大锅支了起来,豆腐包摇了起来。每年豆腐做成我都不知道是半夜的啥时候,母亲也从没有徇私舞弊过让自己的孩子偷偷吃上一小块。第二天醒来有时可以吃到铞底铲下的发黑的豆腐网子,这种满口黑渣有弹性的网状吃食也是争抢之物。
割肉总是扛到了腊月二十六以后,尽量要膘厚的,我们一家五口人,割三四斤算正常,割七八斤算奢侈。先剔了板油,将肉切成四方块煮熟,再将大部分的膘和板油炼油,往往能炼多半老碗猪油,这是贵重东西,母亲必是很仔细地放到平稳处,以备年后平日里炒菜用。
腊月二十八九是家家蒸馍的日子。白馍是用三四成的白包谷面和六七成的麦面混和发酵一夜后用大铁锅搭笼蒸的。白馍有白萝卜粉条包、花卷馍、纯白馍。萝卜菜包是给我们自己准备吃的精品馍。蒸馍的当天各种馍可以尽饱吃,但是过了当天其它的白馍只用来过年拜访亲戚或招待来访客人的。我们自己过年时主要吃豆渣馍,是用做豆腐过的豆渣混和红薯面和麦麸子再放一些大红花豆子蒸成的。这馍放冷后硬如砖头,吃到嘴里不香也不甜,味如嚼蜡。
父亲大多是腊月二十九晚上才回家,大年三十早上,他先是去庙场子敲几遍社火鼓过一下瘾,再就是回家糊灯笼和为上下村人写对联。我和哥总是卸下家里所有的窗扇清扫干净糊上窗纸。每上窗户的中央会配上红色的窗花,安装好后窗户就有了生气和灵气,整个房子也就熠熠生辉了。
母亲还在缝没有完工的新衣服,有时还在为预备迟的村人赶制新衣,她的手指已经增加了几道冻裂的缝隙。
日暮下沉,心急的小孩“啾――”地向天空放起了“地老鼠”,一道道亮光窜向了天空,有孩子在放“轮子炮”,“嗵,嗵”的响声,不紧不慢地响起。
家里在大火盆里烧起了碳火,少有的大方做派,火烧得通红。妈说,“三十晚上火要红,多搭些炭。”每个围坐在火盆旁的脸亮丽生辉,不时有村人来串门,和和美美,喜气洋洋。
母亲开始着手揉第二天早上包饺子的面,我和妹妹在火盆里烧混沌—一小团面捏成戒指状的一个圈,宽的一方捏上锯齿状的花边,烧熟后,胖胖鼓鼓的,一股烤面香味,又想吃又舍不得吃,忍住先用一条毛线拴了带在胸前显摆一番。
父亲郑重地点上了挂在大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老祖先留下的稳重大方矜持的铁质网状方灯笼(至今为止也只见过我家有这样的一对)。灯笼点亮,宣告大年夜的开启,父亲和哥在准备去牛头岭祭祖坟的物品。我急切地在盼伙伴们,你们咋还不叫我一起提着灯笼绕着村庄转,嘴里喊着“五好好,五好好……”
现在也是腊月天,多少年来,对于“五豆,腊八,二十三”已经没有了意识感,对年味的感觉也平淡了许多。现在天天都可能吃上想吃的各种食品,家家冰箱里菜品丰富,肉类有几种。面前桌子上的小食品也是更新换代,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衣美舒适,饭菜常新,当年那些打着灯笼撵着看热闹的小孩子正坐在自家电视机前看电视,或一人一部手机在快速滑动,或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古经——安详、闲适、无忧,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