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止走过唯一的春天(二)
“新年好,秦老师。”张磊也给秦梦雅拜了个年。他们的互相拜年,虽然也是一种礼节性的问候,感觉却比校长的拜年好很多,心里有种热热的感觉。
“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就是赵城的啊,过年不在家里在哪儿?”秦梦雅说话的时候笑得很灿烂,鼻梁因为脸部肌肉的收缩显得更加挺直,微闭的眼睛比平日更加灵动。
大约是年纪的关系,那时的秦梦雅是有几分调皮的。正如许多女性一样,在结婚生子后,很少会再有少女的活泼,更多地趋于波澜不惊的平静。
活泼的秦梦雅几乎没有思考,就邀请张磊回他们家吃饭。张磊理所应当地婉谢了,包括她要送饺子到学校的想法。在经历过太多的选择之后,秦梦雅觉得那天自己应该再坚持一下,也许就会有不同的现在和未来。张磊玩游戏《赵云传》选择场景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想法,虽然只是昙花一现。游戏里,可以有多个存档,分别尝试两种选择。人生却只有一种。也对,人生就是一张永远完不成的草图,怎么会有修改的机会呢。在四十岁的时候,秦梦雅再次见到张磊,酒意已浓,昔日的同事们三三两两热烈地聊天,她和张磊有短暂的对视,那时他戴着白色金属框的眼镜,淡淡地和不同的人交谈、敬酒,洒脱儒雅,温润如玉,秦梦雅更加觉得,他原本就该是自己要找的人。
回学校的路上,雾霾没有丝毫的消散,但已不像早上那么冷。张磊给父母打了电话,说自己在学校吃过了午饭,第一个春节不在家中吃饭,骗父母的时候,张磊鼻头一酸。父亲永远不善表达,偶尔高兴的时候喝了酒,想说什么,却总是涨红了脸,笑笑说:“挺好,挺好。”父亲原本有不一样的人生。当年报名参军的时候,体检、政审都过了,却被掉了包,大队长的儿子也想参军,但带兵的没看上。父亲那时在生产队做会计,大队长让生产队长做工作,许诺让父亲去村小学做校长,大队长的儿子又和父亲交好,父亲就同意了。后来父亲真的做了小学校长,却不是大队长的举荐,那时候也没有大队和公社了。年轻时张磊对父亲的轻信和软弱感到不满,觉得父亲没有原则处处退让是个受人欺骗欺负的“老好人”,直到某天意识到自己性格深处有父亲鲜明的烙印,直到某天看到娱乐节目里几个明星摆出造型共同喊出口号,他才相信父亲退休后时常念叨的一句话:“这就是命。”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从正月初六开始,村里的年轻人陆续往外走,晚上相约打牌的朋友越来越少,到正月十七,就只剩下留在村里的三五个人,玩牌的方式也从最热闹时十四五人一大圈子“推拖儿”,到最后三个人“斗地主”。初九那天,张磊和小伙伴们喝了次酒,也许是高兴,或者是别的,张磊很快就醉了。第二天才发现给秦梦雅打了电话,说的什么,全不记得。
开学早就没有了最初的新奇,三年的时间已经让张磊习惯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但这次开学有新变化,秦梦雅也搬到学校住了。开学前,秦梦雅就和校长进行了沟通,想住到学校里。本来要和别人共用一间宿舍,恰好有位女同事休产假,就暂时让秦梦雅单独住了进去。这是学校多年的习惯,未婚的年轻人常常是两个人一间宿舍,结了婚的或做班主任的才有独立的宿舍,即便只是一间陈旧简陋的上世纪70年代的窑洞。
秦梦雅的父亲春节后调到水利局任副局长,母亲随着一起住到了市区,弟弟也转了学校,剩下她自己留在镇上。起初母亲执意要父亲把她也调到市区学校,父亲坚决不同意:“胡扯,哪能这样?!我工作调整,连自己闺女也跟着走,别人咋看?”母亲不敢再说,秦梦雅却无所谓,甚至还有一点点兴奋。她早就想脱离父母搬出去住,但母亲总是不许,提了几次也就算了。学校里本村的同事很少住校,校长又常说教师住宿紧张,秦梦雅也担心落个享受特权的名字,就一直没和校长张口。但这次有了正当的理由,父母也都同意,还有一层,也许和张磊的电话有关,秦梦雅还说不清楚,只是有一种感觉,一种改变一下眼前生活的强烈冲动。那天在街上见到张磊还没什么,接到他的电话却很意外,虽然他只是说了几句客气的感谢的话,带着明显的醉意,但她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节后在家又住了一个月,秦梦雅决定去学校住。
秦梦雅把行李搬到学校的那个下午,张磊被校长叫去谈话。春节开学后张磊接替另一位老师做了班主任,那位老师休产假,虽然还是原来代课的班级,但班主任的工作却是全新的。“小张啊,你年轻,又有能力,做班主任锻炼锻炼,相信你会做好的。”等到谈话那个下午,校长就不这样说了,“小张啊,年轻人思想新,有闯劲是好的,但还得多学学老同志,特别是那些做了多年的班主任。班级管理,总是这样是不行的,教学方法也得改改。你看,你们班现在的成绩,科科都排到后边了。”
“王校长,我不觉得我的管理和教学有什么问题。学校总在讲课改课改,我就是按照新课程的理念来的。成绩不好,是因为我种的是树,长成材料要看十年后。”
“小张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你讲的有道理,但是只种树,眼下就要饿死人的。还是种粮食有保障。”校长很和气。过了很多年后张磊待人也很和气,大家都说他有修养,有水平,但他自己知道,这无关修养和水平,只是选择和取舍。工作、爱情,人生的一切都是选择的结果,得到一些东西,就要放弃别的一些东西,或者放弃很多东西。当时的张磊不懂取舍,也不会和气。
“好吧,我可以选择套种。树要种,不饿死人。”又扯了一些闲话,张磊就从校长室出来了。回去的时候经过南楼教师宿舍区,一楼的一间宿舍门帘挑着,秦梦雅正指挥两个学生在搬东西。
“张老师,我搬学校住了。”
“好啊,欢迎。”张磊自己都觉得冷淡。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没等秦梦雅答话,张磊赶紧讪讪地接一句,算是对刚才的冷淡做了一点弥补。
秦梦雅倒没觉得什么,对张磊的一切她都觉得是理所当然。但和以后许多次不成熟的做法一样,张磊每次想起都很自责,然后就努力地修正、改变。但有些东西无法是无法修正的,那天下午和她打招呼的秦梦雅再也没有了。
那几年学校进的年轻人多,经常有结婚的,时不时就要随礼吃饭。镇上能承办婚宴的饭店只有一家,千年不变的菜品就像日复一日的生活,频繁出现。有次同事的婚宴安排在周五晚上,张磊喝了点酒,回校途中拐道上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同行的几位同事已经走了。那时是农历的三月末,春风沉醉,旖旎的夜风里,张磊觉得恍惚而又失落。在他中年以后,常常参加不同的应酬,和不同的人喝不同的酒,不同程度的醉意,每次或多或少都会有那样的恍惚和失落。热闹过后的空虚是最真实的空虚,以至于有天他下决心要戒酒,甚至戒除一切的无意义的社交。2020年春天新冠肺炎期间,张磊有大约三个月没有任何应酬,没喝一滴酒,没抽一支烟,那段时间常常让他怀恋。但在参加婚宴的那晚,他只是感觉一点点的失落和空虚,没有太深刻的感触。那时他对生活的思考还很少,因为经历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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