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南京秦淮河的历史变迁
桃叶渡/也无曳摄
秦淮河与南京二千五百年建城史息息相关,一条河从东到西贯穿南京,孕育了南京的文明。每每提起,总让人有“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的困惑。本文从一个小景点——桃叶渡,带您慢慢聊。
十里秦淮从东水关入城,流经的第一个景点,就是桃叶渡。秦淮两岸的六朝胜迹,朱雀桥、邀笛步、骠骑航、麾扇渡、汝南亭、竹格渚,都已泯灭无迹,现在还能看到的,除了面目全非的乌衣巷,也只有一个桃叶渡。
名闻遐迩的桃叶渡
桃叶渡有此幸运,多半是因为王献之的《桃叶歌》:①“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最后一句,也作“我自来迎接”。但《乐府诗集》中所收的《桃叶歌》另有三首:
②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③桃叶复桃叶,桃叶(或作“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或作“缠绵”)。
④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清人画《桃渡寻诗》
有人分析,这四首诗歌中,一、三两首是王献之的口吻,二、四两首则是桃叶的口吻,读起来有一种唱和的韵味。“渡江不用楫”“渡江不待橹”的意思,是说江上风急,无须用(或无从用)楫、橹,巧用帆樯借助风力便可渡过。“但渡无所苦”,自是岸上的王献之在宽慰船上的桃叶。而作桃叶口吻的“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一样是说风波,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清人画《秦淮放舟》
自此之后,桃叶渡被历代诗人吟咏不绝。然而原本至关紧要的“风波”二字,却渐渐淡出,化为桃红柳绿的“渡头春水”。这也难怪,今人身临其境,沿河两岸的风光另做别论,首先入眼的便是水面狭窄,不过一二十米,实在想象不出如何兴风作浪。然而六朝时的秦淮河,确曾是一条波涛汹涌、风波无常的大河。
桃叶桥/今又逢春摄
史前时期的秦淮河
在《南京城市规划志》中,可以看到一幅“史前时期古河道位置示意图”,距今两三万年前,南京地区水域的分布远远大于现代。长江东岸大致在今天的外秦淮河一线。秦淮河宽达数百米,由东南而来,在城南武定门节制闸一带入城,一支西行,在凤台山与石头山(今清凉山)之间与长江相通;一支则经淮青桥、浮桥一线北行,浩浩荡荡穿过南京城区,从鸡笼山和覆舟山之间的垭口穿出,折向西北,由今金川河下游一线,在狮子山东侧进入长江。也就是说,当时玄武湖(古桑泊)与金川河都是秦淮河入江水道的一部分。其间的山丘冈地,犹如水中的小岛。
这幅“古河道位置示意图”,是1983年进行地质钻探,以发现埋藏在地表之下的秦淮河古河道为依据绘制的。而北行的秦淮河古河道,大约在三千多年前才消失。
直到六朝时期,长江的入海口还近在京口(今镇江)、广陵(今扬州)一线。西汉枚乘在《七发》中描写广陵潮,
“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
虽出于文学语言,并不是凭空虚构。而在史前时期,长江的入海口肯定离南京更近,南京的一片汪洋,也就可想而知。
当然,这里提到的所有地名,那时都不存在,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借用了后世的地名。秦淮河初称“龙藏浦”“淮”“淮水”“小江”,直到唐代,才始见“秦淮”之名,这里也就统称为秦淮河了。
《点石斋画报》里的秦淮河
此后,随着长江入海口东移、南京地区水位降低,水面逐渐收窄,河水冲积形成的陆地渐渐扩大。距今三千多年前,秦淮河主流在鸡笼山、覆舟山一线被阻断,山南河道消失,山北形成玄武湖和金川河流域。凤台山与石头山之间的莫愁湖一带,遂成为秦淮河的入江口,而当时莫愁湖也还是长江的一部分。此后南京地区水系以清凉山、五台山、鼓楼一线为分水岭,形成南部的秦淮河水系和北部的金川河水系。
现在的老城南部,水西门、新街口、浮桥、逸仙桥、瑞金新村、通济门一线以南,被称为秦淮河河谷平原。元孔齐《至正直记》卷四载:
“尝闻金陵城中人,有于延祐间掘井,深及数丈,遇巨木阻泉,复广掘,木之两头处不得见,遂凿断出之,长二三丈,高广数尺,磨洗认之,乃香楠也。此地岂非万余载耶,乃有是木,意当时必江水也。俗所谓海变桑田,容有是乎。”
孔齐的推测居然大致符合南京的地理变迁。清甘熙《白下琐言》卷三中说:
“金陵地势,北高而南卑,取黄土者皆在永庆寺、五台山一带。城南土色皆黑,黄者绝少。予家穿井,下及三丈,犹见砖石,知前代为平地,日积月累,久而至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岂虚语哉。
《县志》亦云:贡院旁掘地数丈,犹见瓶盂之属。”这也是夫子庙到甘熙故居一带,确属河道淤积而成的一种佐证。
不过甘熙没想到是砖石瓶盂沉于数丈深的河底,误以为河底是前代的平地。而城市北部,大方巷、萨家湾、仪凤门一线以北,许府巷、紫竹林、四平路一线以南,被称为金川河河谷平原。按照美国城市学家刘易斯·芒福德的理论,城市首先出现在大河流域,是一个世界性的规律。古城南京诞生于秦淮河与长江的交汇处,正符合这一规律。即此而言,秦淮河被誉为南京的母亲河,当之无愧。
越城、金陵邑与秦淮河
春秋战国时期,吴楚相争,吴越争霸,是江南地区早期发展史中的重要事件。曾经王霸天下的吴国,终因穷兵黩武,在周元王三年(前473)被复兴的越国所灭。吴国的领土都成了越国的疆域,而南京地区则成了越国与西方楚国、北方齐国对峙的前锋。周元王四年(前472),雄心勃勃的越国,在秦淮河南岸建造越城,被认为南京建城之始。
航拍南京外秦淮河水利风景区/开心修罗摄
越国人没有继续向秦淮河北岸推进,是因为当时秦淮河过于宽阔,河北岸几无人烟,又难以与南岸相呼应,缺少开拓的价值。一百多年后,周显王三十六年(前333),因为越军攻楚,楚威王趁机兴兵伐越,杀了越王无疆,一直打到浙江(今钱塘江)北岸。战后,楚军在南京石头山上设置金陵邑,同样是作为楚国的前沿军事据点,以显示对新占有土地的控制。而金陵邑择址石头山,一方面是楚国水军沿长江往来,石头山下的天然良港便于交通;一方面,石头山恰又是北岸距秦淮河最近的制高点。楚军没有越过秦淮河深入内陆,却对石头山下游到栖霞山的沿江一线,做了一定程度的开发。这一带在新石器时代即为原始村落较为集中的地区,又得水运交通的便利,军队的往来与驻扎,对于农产、商贸和运输的发展都有一定的促进。所以后来秦始皇会在此立江乘县。
由此可见,越国和楚国,都是把宽阔的秦淮河作为前方自然屏障。越城和金陵邑的选址,都不是拍脑袋突发奇想的结果,这看似孤立的两个点,其实都与秦淮河密切相关,是基于当时地理形势和军事需要作出的明智选择。
秦淮河之名始于唐代
秦淮河的得名,是因为秦始皇第五次东巡,经过南京地区的传说。唐代以前,史籍未见“秦淮”之名。玄宗开元十五年(727)前后徐坚等撰《初学记》卷六,始见秦淮:
“孙盛《晋阳秋》曰:'秦始皇东巡,望气者云,五百年后,金陵有天子气,于是始皇于方山掘流,西入江,亦曰淮。’今在润州江宁县,土俗亦号曰秦淮。”
可知秦淮这个名字,是民间先叫起来的,后来被访旧怀古的文人所接受。
秦淮河夜景
天宝九年(750)李白作《留别金陵诸公》,有“至今秦淮间,礼乐秀群英”的诗句;至德元年(756)许嵩撰写的《建康实录》中,则称“至今呼为秦淮”,可见其时“秦淮”之名已流布有年。半个世纪后,杜牧写下了名作《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随着这首诗脍炙人口,秦淮之名也就不胫而走。
六朝秦淮波涛汹涌
《桃叶歌》中,一再写到“渡江”,就是因为水面宽阔的秦淮河,当时常被人称为“小江”。如《三国志·张纮传》裴松之注中,引用了《献帝春秋》的一段文字:
“刘备至京,谓孙权曰:'吴去此数百里,即有警急,赴救为难。将军无意屯京乎?’权曰:'秣陵有小江百余里,可以安大船。吾方理水军,当移居之。’”
这长达百余里、可以通航大船的小江,说的便是秦淮河。相对于习称大江的长江,它自然只能算小江。据现代测量,秦淮河从源头溧水与句容起算,经江宁方山合流,北行到南京城东,在七桥瓮一带折而向西入城,再出城汇入长江,全长约一百一十公里。但孙权当年不可能作精确测量,也未必追溯源头,“百余里”只是个概数。《太平御览》卷六十五引顾野王《舆地志》说淮水“悬流三百许里”,可见南朝梁时对秦淮河的了解已经准确多了。
乌衣晚照
秦淮渔唱
东晋时期,朱雀桥的位置在中华门东面长乐渡一带,当今信府河中段,通大油坊巷。而桃叶渡接近秦淮河与青溪的交汇处。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桃叶渡,秦淮河水是沿着城墙北行至东水关进城的。但是在南唐建金陵城之前,从东面浩浩荡荡而来的秦淮河水,自然没有城墙约束,应该是在赤石矶北端、白鹭洲公园一带即进入城区。换个角度说,从武定门节制闸到淮青桥一带都是水面,白鹭洲公园正是古代秦淮河河道的遗存。直到明代晚期,桃叶渡旁尚有柳浪湖,白鹭洲公园以西与夫子庙前秦淮河之间,仍是一片沼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园内湖水东边仍直抵城墙根,城外就是从东而来的秦淮河。
而且六朝时长江入海口离南京不远,台风海啸,海水沿长江倒灌,常使秦淮河泛滥成灾。就连东吴的皇宫,也还不能完全避免水灾的威胁。《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二《灾祥》中记载六朝大水、涛水共十次。由此可知,桃叶渡出现波涛风浪,翻船溺人,并不奇怪,桃叶才会有“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的感叹。
《金陵四十八景》之秦淮渔唱, 在秦淮河上聆听渔歌。
六朝秦淮河面宽逾百米,也已被近年的考古发现所证实。2010年春,南京市博物馆考古部在老城南颜料坊地块的考古中,发现了秦淮河岸边一处古码头驳岸遗址,可以清晰地看出六朝至南唐的码头变迁状况。加之南宋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十六记载,南宋乾道五年(1169)建康府留守史正志重修镇淮桥和饮虹桥,修镇淮桥时,建康府观察推官丘崇作《记》,说到两桥的长度和宽度:
“因民所欲,为作而新之,率增其旧四之一。镇淮长十有六丈,为二亭其南,属民以诏令;饮虹长十有三丈,加屋焉,凡十有六楹,而并广三十有六尺。”
宋代一尺约合三十一厘米,十六丈约合五十米,十三丈约合四十米。但是新建二桥“率增其旧四之一”,都比旧桥长了四分之一,由此可以知道,北宋时期的河道宽度要较此更窄。也就可以断定,正是北宋年间,南京处于一个严重枯水的时期,导致秦淮河水面大幅收窄。
《金陵四十八景》之桃渡临流。夫子庙利涉桥畔古桃叶渡,相传是东晋王献之妾桃叶渡秦淮处
北宋以后水枯河窄
南唐建金陵城时,秦淮河两岸居民已相当密集。而城墙的建造,使得城市空间有了明确的限制,所以到北宋时期,因枯水空出的河岸,很快被居民占据利用。《宋史·河渠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乾道五年,建康守臣张孝祥言:'秦淮之水流入府城,别为两派,正河自镇淮新桥直注大江;其为青溪,自天津桥出栅寨门,亦入于江。缘栅寨门地近为有力者所得,遂筑断青溪水口,创为花圃,每水流暴至,则泛溢浸荡,城内居民,尤被其苦。若访古而求,使青溪直达大江,则建康永无水患矣。’既而汪澈奏,于西园依异时河道开浚,使水通栅寨门入,从之。”
张孝祥认为秦淮河发生水患的原因,一是南宋初年,为加强防御,将上水门和下水门砌窄;二就是“居民填筑河岸,添造屋宇”;三是秦淮河水入上水门之前,有一支分流为东面和南面的城濠,至城西南角入江,现“一半淤塞为水田”,肯定也是在水位较低时被居民围河造田了。他打算拆除河岸建房,毁田还河,恢复旧时的水道。但汪澈认为,“水门窄、居民侵筑”都不是水患的根本原因,他的意见是水门不动,民房不拆,只需清除河道淤积,保证水流通畅,就可以解决问题。
这位汪澈,在隆兴二年(1164)任建康知府,是张孝祥的前任。张孝祥关心民间疾苦,但对于处理水患,显然不及汪澈,所以宋孝宗两次都接受了汪澈的建议。汪澈在任时应该就已看到了这些问题,而且了解关键所在,可能当初问题还不那么严重,遂未及时处理。
民国年间的秦淮河房
居民在空出的河岸上建房,一方面要解决斜坡上的地基平整问题,一方面也要防备河中水位再次升高遭淹,所以多在河岸坡地上垒砌地基,以与岸边地面取平;也有人在坡地上树立木桩为支柱,在其上建房。这就形成了南京秦淮“河房”的两种主要建筑形式。这两种河房,都有下达河面的阶梯,以便取水用水。南京的“人家尽枕河”是面街背河,与苏州人家的面河而居不同,就是这个原因。
因为功能需要而产生的河房、河厅,遂成了秦淮河沿岸建筑的特色形式。河房前面街后临水,上下通达,便于与河上的航船互动,正是秦淮画舫繁华的重要因素。更有沿河人家,得寸进尺,再向水面上修建凭水河厅、水亭、露台,桩基插入河中,导致河岸的进一步淤窄。如此恶性循环,秦淮河终于失去了当年的壮阔气势。
《康熙南巡图》中秦淮河盛况
清代乾隆年间居住在秦淮水亭附近的吴敬梓,写过这样一首《桃叶渡》诗:
花霏白板桥,昔人送归妾。
水照倾城面,柳舒含笑靥。
邀笛久沉埋,麾扇空浩劫。
世间重美人,古渡存桃叶。
诗中所言“邀笛”,指王献之的哥哥王徽之曾在这里邀名士桓伊吹笛;“麾扇”,晋永嘉元年(307),顾荣麾白羽扇大败叛将陈敏的地方。这两个与著名士人有关、属于大风雅的名迹,都无踪影可寻了,唯留桃叶渡还被人纪念着。个中原因,大概是吴敬梓认定为的“世间重美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