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冠夫|隔花人远天涯近
邮箱:suyue_hl@163.com |
人物形象的描绘,情节的构成,具有诗的意境,可以说这是《红楼梦》 艺术表现上的一个突出的特点。我们常常看到,小说人物在某个场合的活动,往往与某一首古典诗词或诗词的某个句子所形成的意境,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红楼梦》这个艺术特点,究竟是曹雪芹创作中原有的意图,即他有意识地把诗词的意境化进了自己的小说,还是属于我们研究中的分析和联想,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不能一概而论。但其中有属于曹雪芹有意地化用某些诗词的意境,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这里我们举一个例子,第二十五回,有贾宝玉远远看小红的这样一段描写:
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 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 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 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 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者,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
这里所说的 “昨儿见了红玉”,是头一天贾宝玉在怡红院房中要喝茶,几个贴身的丫头又都不在旁边。 叫了几声,只有几个老嬷嬷上来,都被他挥走了。 他正准备自己去倒茶时,来了个不认识的丫头,即红玉,为他倒了茶。红玉这次倒茶,虽然引起了秋纹、碧痕等的不满,遭到点嘲讽,但贾宝玉却因此而注意到她,甚至动了调她到身边来的念头。于是,这天早上起来,想看到小红在干什么。
就在这里,《红楼梦》文章之妙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作者写贾宝玉想看到小红,但又没有让他一眼看到她,他先看到的是别的丫头都在那里做事,独不见小红。 继之,他用目光找到小红时,恰巧她又被一株海棠花遮掩住看不真切,没有让她在贾宝玉的视线下全身毕现。待到贾宝玉移过一步看到她时,碧痕催他进去洗脸,就这样好不容易找到她,在花枝遮掩中匆匆地看了一眼。这样一眼,比之于全身毕现看个没完没了,艺术效果就大不一样。
在“看不真切”句下,甲戌、庚辰、王府、戚序诸本,都有如下一条脂批:
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
脂砚斋的这条批语,明确地点出,前述的那段贾宝玉看小红的文字是从诗词中化出。尽管,脂批所说的不见得就是曹雪芹本人的见解,但我们不能不看到,脂砚斋与曹雪芹之间,不单纯是批者和作者的一般关系。脂砚斋是谁,是曹雪芹的叔叔、娘舅,还是别有其人? 脂批有没有出于曹雪芹本人的手笔? 对这些问题红学家们虽然还有些争议,但脂砚斋不是《红楼梦》之作的局外人,各家的意见是一致的。脂批中的许多材料,也确实说明这一点。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过程中,脂砚斋不仅出过主意,提过修改意见,而且,小说人物的某些活动,他也发过某些身临其境的感慨。也就是说,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整个过程,从素材的选取,到对这些素材进行艺术处理,脂砚斋都是相当熟悉的。这样看来,小说的这段精彩描写,艺术效果如此,脂砚斋说这是皆从诗词中泛出”,当不单纯是出于批评者的眼光,很可能是有某种事实根据。
脂砚斋把这段文字与“隔花人远天涯近”相联系,这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说这是诗词的句子,还有一点小出入。因为,小说的这段文字,亦即脂批所概括的“隔花人远天涯近”,直接的来源不是诗词,而是《西厢记》的曲词。
说这是来自诗词,如果寻根究底,当也没有错。宋代女词人朱淑真的《生查子》(年年玉镜台),结拍为:
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生査子》全词写的是离情,结拍两句是表现别后重逢之难。天涯本来是最为遥远的,可是比起离人所在之处,却还算是近的了,也即是说,离人在那比天涯还要遥远的地方。这就曲折表达了怀远者心中的别绪离思。到了《西厢记》中,化用了这两句词,在第二本 ( 《崔莺莺夜听琴》)第一折的一支〔混江龙〕中,有句曰:
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西厢记» 中的这句曲词,是表现崔莺莺见到了张生后,内心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可是当时她还未能完全冲破封建礼教的枷锁,不敢表达她的情怀,所以才有那种人虽然仅仅相隔一道花阴,但却比天涯还要遥远。《西厢记》中增添了“隔花阴”一语,正是崔莺莺当时的实际处境。
《红楼梦》中贾宝玉看到小红的情景,正与《西厢记》的这番描写相合。小说把这个句子化为具体的形象,写贾宝玉目光找到小红时,恰被一丛海棠花遮掩着看不真切,着重地写了花阴阻隔。这样看来,《红楼梦》的这段文字,更直接的来源,不是朱淑真的《生查子》词,而是《西厢记》。(完)
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