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珠宝传奇(第二章)
当太平洋的暖湿气流,沿着一万八千公里的海岸线,西进北上,春天带着湿淋淋的脚步,便走遍了中原大地。黄土高原已经开始复苏,祁连山的雪已经开始融化,唯有青藏高原冰天雪地,一片死寂,仿佛是,一块永久的生命禁区。
西伯利亚寒流的势微,和徘徊在青藏高原下的春天的脚步,给高原带来了暂时的平静,冬休即将结束的徐秀梅,在父母的叮咛下,收拾了行李,踏上了返回格尔木的旅程。虽然户外阳光灿烂,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白晃晃的太阳,像一只冰雕的圆盘,挂在半空中。这就是,她记忆中的1983年,一个永远看不见春天的,青藏高原的春日的早晨。只有眼中的雪山,和永久的冻土,在大自然两种力量的较量中,发出沉闷的山响,雪峰在崩溃,冰湖在开封。
汽车站,只有冷冷清清的几个人,好在客车还是按时发车了。几位乘客,应该和她一样,都是去格尔木工作的,彼此之间没有交流。但徐秀梅能察觉到,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样,希望这辆破旧的客车,能够安全准时到达格尔木。车轮上的防滑铁链,轧在冰雪坚硬的路面上,不时发出“咯咯”的响声。司机是例行公事;安全第一。不像乘客那么焦急,他能感受到车厢里,弥漫的紧张气氛,沉住气盯着前方的路况,稳稳地驾驶着车向前行驶着,徐秀梅的目光,一直盯在车窗外。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雪原上的反光越来越强,远方的雪峰,在四周强烈的光线衬托下,显得既神秘又圣洁。徐秀梅听到车厢里,几位乘客的议论才知道,大柴旦通往格尔木的通讯线路,已被昨天的大风吹断了。客车站今天,原来准备取消班车,因为这是现在唯一与外界联系的方式。在大柴旦工委的要求下,才保留了今天这趟班车,否则,大家今天都无法赶到单位报到。这个冬天,风雪不止一次地,吞噬了沿路的通讯设施,这次破坏的线路,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一条公路,一根电话线,就是大柴旦与外界联系的全部,是大柴旦脆弱的神经,也是二十多年来,人们最担心的事。它的一切保障供应,几乎全靠汽车公输,若线路不通,不仅严重地影响到小镇居民的生活,同样,也会影响到小镇的工业生产,每一次出现状况,都会牵动人们的神经。过去,徐秀梅只是常听到大人们议论这件事,如今,自己在外工作了,才理解了这一路一线,为何让人们如此关心,大柴旦,不过是一个被世人遗忘的地方,但是大柴旦人,不能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在冰天雪地中,路途的艰难,更容易帮助人们加深理解,大柴旦与外部世界的距离。三个多小时后,客车才到了锡铁山附近。徐秀梅一直再留意车外,希望车在路过锡铁山时,能看到有人在户外活动,却一个人也没有看到。雪山、雪屋,白雪覆盖的矿区,就是不见一个人影,客车在“咯吱咯吱”的压轧声中,一直往南走,乘客们默默无语。每个人都在心中暗暗地祈祷,路上别出什么意外情况,今天,能准时到达格尔木。
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了。早上左窗东方的太阳,已经转到了西方右边的车窗,干净透明的光线,以四十五度的夹角射进了车厢,让车厢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光线虽亮,却没有一点温度。车越往南行驶,太阳就越偏西,射入车厢的光线,开始逐渐向上移。当太阳快要坠落西天时,光线已经移到了,车窗外的车顶上,此时,已经死下午四点多钟。
望着快要落山的太阳,一直没有说话的司机,告诉大家;在天黑前,车可以到格尔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一路还算顺利。
第二天大早,徐秀梅到了公司上班,她到的时间算是刚好,同事们大多数都到了,工作的第一天,便是开会学习,公司领导总结了过去一年的工作经验,肯定了老同志对公司的贡献,也不忘鼓励徐秀梅、王长琴这样的年轻人。在新的一年里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徐秀梅新的一年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每天扎钢筋架,拗钢筋件的工作,是枯燥无味的,也是辛苦的。好在有王长琴这个好搭档,休息时,可以聊聊天,一起回忆过去,畅想未来。这次回家冬休,让徐秀梅意识到,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去的同学、儿时的伙伴、会随着时间的流失,越来越疏远。她现在需要有思想、成熟、年龄接近、志趣相投的新朋友。王长琴就是自己最好的选择,她们的关系,将来也会越来越重要。每一个人都需要朋友,尤其是她们都处在风华正茂的年龄,有许多东西,她们需要相互学习,互相交流。体力不足,和强体力劳动带来的巨大压力,也使得她们需要相互安慰互相鼓励。早晚的朝夕相处,使她们的心亦靠得更近,从一点一滴的小事上,关心对方。
与徐秀梅相比,王长琴性格虽然有些内敛,但干活时手脚,却比徐秀梅麻利得多,要出体力的活,怕徐秀梅干不了,总是抢在前面。徐秀梅也总是担心,王长琴因顾照自己,而累坏了对方,脏活累活想抢在先,又力不从心,虽然俩人干活不如别人,在彼此默契和互相关心上,却也让人羡慕。
干活时,王长琴总是在为徐秀梅考虑,如何省力,徐秀梅考虑更多的却是,干活时她们如何做,才能不弄脏了工作服,好像始终保持衣物干净整洁,比干活更重要。
较强的体力劳动,可以使女性变得更单纯,更注重友情,也帮助她们,更进一步地理解,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善良的品质。人的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有些东西,却是从工作和生活中学习而来。社会是一座没有教室的学校,他能学到许多课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她们的性格虽然差异很大,身上有太多相似之处,出生的家庭也非常相似。以前,徐秀梅总以为自己兄长,是世上最好的性格,而王长琴与其兄长王长征之间,虽然话语不多,可王长征只要有空,就来帮她们干活,教她们怎么干,并且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考虑得很周到。徐秀梅不仅能感受到,他们兄妹情深,也感觉到王长征是个有心人,虽然,他与自己兄长做派差异很大,至少,比自己大大咧咧的哥哥们,细心得多。
寒冷的天气,臃肿的棉衣工作服,使得生得小巧玲珑的徐秀梅,干起活来显得多少有些笨拙。在这个年代,几乎所有的人,都得靠咬紧牙关干工作,勒进裤带过日子。除了空洞的社会主义理想和政治口号,没有人知道,人活着有什么意义。王长琴时常在考虑这个问题,徐秀梅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建筑公司的领导和老同志,只知道拿过去与今天比,他们不知道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人不可能活在过去,只能活在现实中。从小到大,王长琴、徐秀梅都一直在听,那些有关建设格尔木,开发柴达木盆地的故事,尽管现在,格尔木仍旧很荒凉很偏僻,但与十年前的只有一条马路,二十年前基本都是土坯房,三十年前风沙弥漫,一块不毛之地相比,他们似乎应该感到满足了。
格尔木刚起步时,别说什么都没有,连女人都缺少。60年代支边的人员来到这里,才考虑到了男女比例问题。所谓的结婚,就是两个人将行李搬到一起,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门窗上贴上“囍”字,买上一两斤糖果,晚上同事到洞房热闹一下,就算是成了一家人。有些人连糖果都买不起,给客人倒上一杯热水,为对方的祝愿,表示感谢。
当年的气候,也比现在冷得多。人们长期吃不饱,在严酷的环境下工作劳动,体质非常差,新婚之夜,新人出门撒尿,冻得都受不了。有的人遇到半夜的风沙,就被埋在了门外,二十多米的沙坑里,差点冻死在外面。女同事怀孕了嘴馋,想吃点烤土豆都没有,只能痛哭一场。无论当年的青年人,多么有理想有热情,都无法在长期的饥寒交迫中,坚守自己的理想。
如果和过去比起来,和父辈们比起来,王长琴、徐秀梅她们现在所处一环境,不知要比过去好上多少倍,工作条件也比过去好多了。她们无法理解上一代人,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是如何挺过来的,也无法理解他们,当初为什么要支边,要来到这荒漠中的高原。
四月的昆仑山,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沙尘爆便频频袭击格尔木,戈壁滩上飞沙走石,一次又一次地,将小小的格尔木掩埋,户外的能见度不足十米。遇到这样的天气,院子里肯定没法干活只能停工,大伙在屋子里喝着热水,老同事们又回忆起了过去。从五十年代初到六十年代,格尔木几乎半年都是这样的天气,风沙不断,当初的开拓者们来到这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插上了一根柳条,要在这里种树。植被稀少,大地荒芜,如果没有树木遮挡风沙,人们就没办法在这里生存下去。
想当年,要在这里种上一颗柳树,都非常难。盐碱地砂石多土壤少,黏性差,开拓者们住在地窝帐篷里,冒着风沙,将一颗的柳树种下,种到前面,后面的树苗就倒下了。当年的开国将军有一句豪言状语:“吹倒一次,咱扶它一次,吹倒一百次,咱扶它一百次,直到它可以结结实实站在沙滩上为止。”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将倒下的树苗扶起,以至,后来人们将这位将军,称之为格尔木之父。
为了在这荒漠中,建起一座新城,人们说他带着修路的队伍离开省会西宁,途径涅源县时就买了一百棵杨柳树苗,全部栽在了刚刚撑起的帐篷的四周,杨柳分栽一共两大片。第二年,这些落地生根的小苗,终于长出了绿芽,给开拓者们带来了信心。将军分别给两片树林命名为“望柳庄”、“成荫树”,成了格尔木的雏形,这也是格尔木最早的地名。据说,第二年有三株栽活的柳树又死了,老将军依旧认为这三株柳树,也是格尔木建镇的有功之臣,将三棵柳树埋在了沙滩上,还要举行葬礼。于是,就有了独特的柳树墓,一个土丘,为了怀念这三棵死树,人们还不时给它浇水。人们有心无意浇的水,居然浇醒了死去的柳树,到了来年的夏天,土丘上竟冒出了一辣椒芽儿,生出了一株翠绿的小苗,给人们带来了意外的惊喜,那时的人,是那么容易满足,今天的年轻人,想法却是那样的多,那样的奢侈。
领导和老同志,总是借回忆过去打压年轻人。徐秀梅总是不以为然,历史不能倒退,人们只能为未来活着,不能为过去活着。如果都怀念过去的艰难岁月,那干吗要提四个现代化,干吗要搞社会主人建设,干吗要生产汽车?有两百匹骆驼不就足够了?当年的运输工具,不就是两百匹骆驼?
这个世界变化快,但他远远赶不上年轻人的大脑。有些人总想用苦难的历史,恐吓现代的年轻人,也反映了中国人的性格复杂,思想愚昧的另一面。老年人与青年人,事实上并不存在,什么思想上的代沟,有的只是新旧意识的冲突。年轻人自然而然的要充当未来的代言人,而老年人不管过去得志或不得志,无论吃了多少苦,有意或无意识之间,都充当了旧时代的代言人,为旧时代旧思想辩护,即使是一个谎诞的年代,他们说起了也是念念不舍。
干旱,少雨,昼夜温度大,沙尘暴肆掠,是人们记忆中的格尔木,也是格尔木的代名词。格尔木一年只有两季,短暂清凉的夏季,随后,一夜进入严寒漫长的冬季,而迎接新的一年的开端,却是个满天黄沙的沙尘暴的季节,因为空气稀薄,空气中的含氧量,只占平原上的三分之二。它从来不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即使当年栽种的杨柳,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它依然不适合人类居住,为了这座兵城,为了这个高原上的西藏物资供应基地,当年的开拓者建设者,以及第二代人,牺牲了许多,也付出了许。如今,他们仍然牺牲着,仍然付出着,只因为国家的需要,社会主义新中国的需要,他们献出的不仅仅是青春年代,他们献出的是四十年、五十年,甚至是整个的一生和生命,永远不会有人,为他们付出的一切做补偿。他们吟唱的,不是什么共和国开疆拓土的史诗,而是一曲又一曲生命之歌,一首又一首青春的挽歌。说格尔木是一座兵城,不如说格尔木是一座高原城,一座太阳城,只有看得到蓝天白云,阳光灿烂的日子,那低矮的太阳,又短又粗的阳光,夹着沙尘的西北风,才能代表这座青藏高原上,小小的格尔木的特性。
无论青藏高原的风暴,多么凶猛,无论冬季多么漫长,它都是太阳的高原。只有这里,才能看到最明亮的阳光,最清澈的蓝天。因为粗线条的阳光,所描绘出的山的轮廓,草原的轮廓,戈壁的轮廓,还有五颜六色的游牧民族的服饰,都具有高原的特质,犹如展开了一幅风格迥异,具有视觉冲击力的高原风情画轴。它的色调热烈且有力量,无论其明与暗的色彩,都是那么地鲜明跳耀,崎岖百转的山峦的粗线条,粗矿奔放的大戈壁,单调的季节,都为观察者压缩了时间和空间,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历史,遥远的远古时代,就在前方黑色的地平线上。无论从哪里去眺望,看到的永远只能是苍凉的时空,在潜意识里,高原的人似乎早已洞穿了这一切,以至他们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行为上,都以深邃的时空为背景,以遥远的历史作铺垫,去思考生命及她们生活中所遇到的一切。她们看似透明、简单、直观的思想,却有人常人无法丈量的深度,看似脆弱的个性,却有人生无法衡量的韧劲,她们从来都不需要用语言去描述,她们也从来不需要去思考,她们的天赋和秉性,来自青藏高原的灵性,来自与生长环境的暗合,她们本身就是伟大的青藏高原的一部分,她们朴质的生命,那怕就是一个小小的个体,也会让你体会到整体的高原,所赋予的沉重感,无论世道表现出怎样的面貌,她们永远都迈着沉稳的步伐,表现出大漠的坦荡,高原的胸襟,并表现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在色彩丰富的青藏高原上,小小的人口不足十万的格尔木,不过是占居着草原荒漠群山峻岭疆土一隅的,一座毫不起眼的土灰色的城邑而已,一个在书本上很难看到的小地方。人们在记住这个名字时,或许更多的是与盐土、草甸土,风沙土、新积土、粗骨土以及高寒漠土,高山草甸土,高山草原土,等地质学的名词联系在一起。兵城这个名词,更多的是国家战略的意义的,他们无从体会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政治的一部分,他们永远是高原的一部分,高原也永远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并留下它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记忆。他们每天背靠着中华民族的祖山,昆仑山生活着,但是他们的祖籍,并不在这昆仑山的脚下,他们的老家在中原、在千里万里之外,这注定他们永远做着与他人不同的梦,永远无法将,梦境与现实柔和在一起,这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
当年的开拓者,为了做第一代格尔木人,带来了杨树和柳树。因为他们相信,人和树一起扎根,这根才扎得牢靠。格尔木的杨树,也因此成为了格尔木人的见证,他们走到哪里,便在哪里种上杨柳,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他们每天都会看见杨柳,杨柳也每天看着他们,无论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还是飞沙走石的时候。三十年过去了,那些生生不息,顽强存活下来的杨柳,似乎也与别处的杨柳格外不同,粗褐的枝干,铁青的叶子,像是昂扬着生命的刚气,又像是储存着巨大的力量,飞沙扑面它不后退,狂风摧折它不会弯腰,仿佛宣誓着格尔木的精神,仿佛是一种象征,寒冬腊月,它依然挺立无所畏惧。
随着时光的后移,在这块土地上杨树越来越多,树叶越来越大,杨柳成林终成了格尔木人的守护神。短暂的夏季,或许是格尔木最美好的时光,风轻云游的日子,阳光清透明媚,蓝天明净如戏,亮如丝绸的白云,遥远的地平线,几株孤立的杨柳,加上昆仑山北坡的凯凯白雪,一望无际的青岩石的戈壁,构成了一个如诗如画,浓墨重彩的天上世界。在这海拔3000米的高原上,在伸手就能将云彩拽下来的昆仑山下,这是大自然,赋予的最特别的景致,更是高原的儿女,心中永恒的风光。
高原的夏季,虽然总是姗姗来迟,它毕竟是高原最温暖的季节。礼拜天,遇上好天气,形单影只的徐秀梅,也不忘出门去转一转。
五月的格尔木,杨柳刚生绿芽,柏油路横平竖直,将城市安静分割,路两旁密密的杨树沉睡着,光秃秃的枝干,直直指向高远的天。高低错落的建筑,最多的是沿街的门面房,不过一两层,高的也就是1978年,铁道兵修建的铁道司司部,现在,成为这个城市延展扩张的“原点”。没有人能预见到这栋楼房,在它竣工后的二十年里,一直是格尔木高层建筑,它们全都掩映在这枝干下,即便正午时分,天最蓝阳光最艳的时候,这城市被这灰的路、灰的树衬着,泛出的依旧是安静的浅灰。
格尔木的天空,灰亮而广阔,映照着无边的戈壁,映照着戈壁上,两行火柴棍般的简朴而坚实的白墙瓦房。走出表姐家,一条马路,从白墙瓦房间逶迤而过。走过的还有质朴的,参加星期天义务劳动的战士,军号声和歌声,在空间嘹亮而悠长地回荡,偶然,有羊群和摇着鞭子的牧人穿街而过,却如一朵优美的白云悄然飘过;戈壁广阔,碎石铺到了天涯。地上这些广大的碎石可能垫脚,这个季节视野所及,必定是无边无际的水泥色。在这世界屋脊,似乎可以站在山顶摸着天,大概也没有因为朝霞夕晖的阳光,从遥远的地方一路走来,光线必定已经筋疲力竭。五彩或许已被漫漫长途稀释殆尽,所以,给予高原的只剩下灰色,就像是涂在天幕、舞在空间、铺在地上的灰,总是令人窒息。还有骇人的戈壁风暴,令人胆寒的空旷和苍凉。说陶醉也好,畏惧也罢,竟是信赖这荒芜联想的,以至,时光老人还站着记忆的一角,时不时跑出来,给人们的思维一个诧异。
格尔木最热闹的地方,是盐桥路西侧的河西部分,西格办和驻地部队的地盘有两家商店,西藏服务社和河西商场。河东这边只有一条金峰路。自前年徐秀梅来,格尔木已修通了到西宁的火车,客运也是刚刚开通。慢慢在河东有了四家商店,一家卖日用品的;一家卖食品的是食品公司的商店;一家属于格尔木县的东风商店。今年,又开了一家轻工商店。卖日用品的是农垦师的商店,售货员都是女的,还都特别好看,可不知怎么的,就被社会上的人叫做了'寡妇商店’。好像没有什么贬义,可能就因为这里全是女的吧。
这一条十分钟就能逛玩的小街,徐秀梅总要留连半个多小时,慢慢走,慢慢瞧,看到什么新鲜事,更是会驻足看一看,这便是她休息日的全部。除了洗衣物,清理个人用品,没有太多的事可干,何况工作挺累,早上在床上多躺一会,有助于恢复一周的疲劳,彻底放松一天,身体需要放松,紧绷的精神也需要放松,这是为了适应艰苦的体力劳动,无奈的选择。
然而,她并不满足现在的工作,她总在想除了工作之外,她还应该做点什么,比如读书,比如培养一项有益的兴趣爱好,可又不知具体该怎么做,即使想学习,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书。格尔木和大柴旦一样,国营的书店都没有,买书只能代购,若代购她又不知道该买什么书。
有时,她也会想到去王长琴家转一转,看她星期天都在家干吗,可王长琴从未邀请自己,担心去了多少会有些唐突,影响别人做家务干活。她只得逛完商店,买上断缺的日常用品,独自一人慢慢地,望着蓝色的天空和白云,一边做着白日梦,一边往表姐家走,这个星期天,就算结束了。
这一年,格尔木最大的变化,是路上出现了一些淘金者。这些淘金者,从外在装备便能一眼认出,他们或三三两两,或开着拖拉机出现金峰路上,河东河西,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他们作为进昆仑山淘金客,格尔木成为上山采金前的补给站。他们从年初就来了,在格尔木停留半个月,备齐吃穿生活用品,等到合适的天气就进了山。
从这以后,就总能看见他们的影子。她听建筑公司的老同志说,这些人来自青海东部的农民。淘金对他们来说,也并不比山区种地更苦,而且收益更大。带着简陋的铁锨、水桶、淘金船等工具,进山就可以淘金,如果运气不错,还能发笔财。这些壮年男性对生存要求极低,饿了就支口铝制锅,点燃一堆干牛粪,把青稞面烤熟就吃。
徐秀梅,总是用异常的眼光看着这些人,感到难以理解他们,如此另类的生活,如此另类的人生,或许,是金子的吸引力太大。
高原的青春岁月,火热而单调。春天,伴着狂风大作的扬沙天气渐渐远去,寂静无声的夏日,匆匆地也走了。“最是人间难留处,朱颜辞镜花辞树”。自古女子多伤感,面对这苍凉的高原逶迤的群山,时光和生命都是那样的短暂,千年百年,转瞬而过。在这个生命最美好的季节,徐秀梅多么希望,飞逝的时光能停一停。工作在格尔木的她,竟然没有时间到郭德木德草原去游玩,到南郊的胡杨林去看一看。只要到了夏季,她都会想起大柴旦的草滩,哪里有鲜艳的野花,在春天和夏季更替之时,一茬接一茬地开出,或红或紫的小花,在阳光下摇曳。她们的生长期是那么地短暂,可是她们明年还会开放。
青春逝去,将永远不会再回来,沉寂的昆仑山、寂静的季节,带着隐隐约约的舒缓的节奏,让她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即使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都让她生产不明的忧郁和惆怅。时光过得很快,今年,已是她到格尔木的第三个年头了。格尔木对她而言,早已是一个熟悉的城市,然而,他们之间有一种距离,那就是缺乏大柴旦的那种亲切感,她的未来在格尔木,她想改变这种现状,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许,她将面对的是一种漫长的等待,然而,她又不确切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她感到十分茫然。
正因为如此,休息的日子,她时常会想到王长琴,想到她这个工作中的搭档,至少,她们之间的闲聊沟通,可以派遣心理的那份淡淡的忧愁。
这天是周一,她刚到建筑公司,便看到王长琴的二哥王长征,匆匆忙忙地从办公室出来。她上前打了个招呼,王什么都没说只冲她点点头,随后匆匆忙忙离开了公司,她不知道王长征,今天这么匆忙是干什么,她转身去了屋子里,也没见到王长琴的人影。王长琴很少迟到,她心里正在纳闷,班组长过来告诉她,王家兄妹今天请假了,因为父亲去世了,她今天的活,只能独自一人干了,她一人能干多少算多少吧。
这个消息,让她感到太意外了,王长琴很少与她谈家里的事,只说过父亲身体不太好,没想到这么突然地就去世了,王家兄妹四人,母亲是一位家庭妇女,其父是王家的顶梁柱,父亲的离世,对兄妹俩的打击太大了。
因为这个噩耗,徐秀梅一整天无精打采,没有心思干活。毕竟在公司,她与王家兄妹的关系近得多,她为王家人悲痛,也为自己悲哀。王家兄妹不在公司,她感到自己是那么低孤独,她不在乎是否能完成每天的定额,不在乎月底是否会扣奖金,她觉得自己更需要的是朋友,像王家兄妹这样的能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的朋友,别的都不重要。
这一周的时间,徐秀梅的心情糟透了,她想抽时间去王家看一看,又不知自己去是否合适,只能留心公司同事谈论的,有关王家处理丧事的消息,也从许多熟悉王家人的老同事口中了解到,王家是一个典型的慈母严父的传统家庭。王父工作一生为人正直,勤勤恳恳,对子女要求非常严格,尽管子女多负担重,但王父要求四个孩子和自己一样,为人正直,公私分明,决不允许子女占公家的便宜,不允许孩子将公家的财产拿回家,坚信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他们可以通过艰苦奋斗,勤俭节约,过上好日子。而时下,大多人都信奉,集体是座大草堆,那个不抓那个吃亏,很少有人像王父这样,纯朴固执,视自己的声誉如生命。
而王母则是任劳任怨,勤俭持家,虽然日子过得不富裕,生活却料理得井井有余,无论外人何时去王家,王家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仅如此,为了补贴家里,王母在照顾丈夫侍候四个儿女的同时,每年还要喂养两头猪,几十只鸡,年底一头猪杀了自己过年,一头卖掉,改善家里的生活。无论是王父还是王母,无论是生活中,还是工作中,王家人处处都能赢得人们的尊敬,这在普通人家里,实属不易。也正是因为如此,王家姊妹四人,无论是男是女,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挑不出毛病,因为家教有方,父母是最好的榜样。
这一周,公司的同事们,谈论最多的就是王家的人,王家的事。自然也涉及到同在公司的,王家兄妹的工作能力,和为人处事。这些都给徐秀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帮助她进一步地了解了王家兄妹,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相同之处,在心里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缺少了王长琴,不仅使徐秀梅乱了干活的章法,也使她感到时间特别难熬,百无聊奈的她,一天天地数着日子。公司领导说兄妹请了一个礼拜的丧假,第二个礼拜的周一,徐秀梅早上,早早地就到了公司,进了大院便看到了王长征忙碌的身影,到了班组后,发现王长琴已经到了,正在作干活前的准备工作。班里二位年纪大的同事,正关心地与王长琴攀谈着,一面为王父的过早去逝感到惋惜,赞扬其父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同志,一边安抚王长琴节哀顺变,他们兄妹都已成年,只有好好工作好好做人,才能慰籍其父在天之灵。
徐秀梅,默默地走到了王长琴身边,打心里想安慰她几句,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她们俩人关系这么近,作为一位知心的好朋友,徐秀梅发现自己嘴太笨了,她只有深情地望着对方,她知道王长琴,肯定能读懂她的目光,读懂她想表白的含义,或许她是因为真心地关心王长琴,为兄妹俩失去亲人感到悲痛,反而感到说什么,都不足以表白自己沉痛的心情,和对兄妹俩的关心,她只能默默地靠近王长琴,静静地体味对方,失去亲人的悲伤和痛苦,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是一个叫人悲伤的季节,格尔木这一年的短暂的夏季,就这样过去了,在公司原本话就比较少的王家兄妹,变得语言更少,性格更内向了。理解兄妹俩的徐秀梅也,早已习惯了这一对沉默的兄妹。工作中,她总是希望通过多干活,宽慰王长琴,无奈干活并不是她的强项,反而让王长琴做事时,变得更主动更卖力。
时光是一位魔术师,它终竟会愈合人们心灵的创伤。随着1984年的到来,王长征、王长琴兄妹俩,终于走出了失去亲人的阴影,与兄妹俩共同走出悲痛的徐秀梅,与兄妹俩的关系更近了。除了工作之外,生活中彼此也开始互相关心,互相照顾。与王家兄妹有了更多交往的徐秀梅,发现少言寡语的王长征,工作认真踏实,业余生活也是多姿多彩、读书、远足、爱好文艺,眼界十分开阔。这些新发现,更让她对这个又瘦又高,精力总是十分旺盛的青年人,充满了好感,让她眼前一亮的同时,也让她看到了格尔木美好的未来,世界的美好未来。格尔木在她的心里,渐渐取代的那个,充满美好童年回忆的大柴旦,时光不仅改变着现实生活,也改变了人的记忆,和观察世界的角度。
从这一年开始,徐秀梅的星期天,有了一个新去处,那就是格尔木的王家,生活也因此变得忙碌且充实。年长她三岁的王长征,不仅兴趣广泛,而且,性格稳健持重,世界观成熟,对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令徐秀梅大开眼界。他们在一起共事三年,如果不是与王长琴做搭档,如果不是走进兄妹之间,走进王家,她根本谈不上对他有多少了解。如果不是和王长琴是好朋友,如果不是真的关心这兄妹俩,她永远不会了解,王长征胸怀远大理想,是一位不甘平庸的有志青年。她对他的了解越多,就越觉得他了不起,越觉得他成熟有魅力,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推崇和好感,这些自然而然产生的东西,不需要过多的修饰,任其自然地流露着,发现着,享受着。她突然发现生活真美好,青春真美好,尤其是当她风华正茂的时候。
正是这个发现,她不自觉缩短了,过去的与王长琴的闺中密语,将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了解王长征的那个博大的世界,及熟悉王长征的生活,和他关心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文学、艺术、音乐等等。他的知识储备,和知识结构让她感到意外,听他讲的越多,就越使她感到惊讶,王长征虽然仅比她多读两年书,现代科学及传统的文史哲典籍掌握之丰富,都足以令她惊叹。难怪他与同龄人相比,为何显得少年老成,特别稳重。在他们的交流中,徐秀梅找到了原因。
王长琴,见自己的闺蜜,成了二哥的崇拜者,也是满怀欣喜,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自然了,她不无自豪地告诉徐秀梅:“我二哥,可是格尔木一中的高材生啰!你可别小瞧了他!”
徐秀梅,当然不会小瞧自己面前的这个有志青年,可当王长琴当这王长征的面说这句话时,她却狡黠地笑了。笑的是那样天真且神秘,也让兄妹俩肃然起敬,才意识到这个生得小巧玲珑的徐秀梅,聪慧不凡,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在这新的一年,格尔木春天的气候,还是那么坏,经常性的大风扬沙的天气,总是让人们措手不及,而王家的礼拜天,却成为了三个年轻人最快乐的时光。王长征高论阔谈,不仅谈及日异月新的科学技术、及哲学、政治经济学。也谈人生、理想、现实生活,以及实现理想的途径。徐秀梅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系统地介绍这些思想,王长琴同样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大道理,她从未想到,经常摆弄书本吹葫芦丝的二哥,会懂得这么多,口才这么好,既使徐秀梅着迷,也叫自己真心佩服,刮目相看。
当两位听众听得疲倦之时,仍然兴奋的王长征,时常不忘拿起葫芦丝,给她们吹上一两支曲子。徐秀梅感着这一切是那么新鲜,那么富于趣味,即便窗外风沙弥漫,她仍然觉得生活是那样地美好,生活应该这样美好,只有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东西,才能赋予生活以应有的意义,应有的人生,否则,只能叫活着,毫无意义的活着。只有理想和美好的事物存在,人们才有理由在这干旱,少雨,风沙肆掠的高原,坚持奋斗,在沙暴遮天蔽日的时候,等带天空重新露出金色的光芒,露出洁白的云朵,和湛蓝色的苍穹,大地重现五彩,和最具视觉冲击力的高原雪山,辽阔广袤的戈壁。
每个人,都是通过了解别人,才真正了解了自己,通过与人沟通与人交往,才了解了人生的意义。只有人才可以使人远离孤独,感到温暖。与王家兄妹的交往和友谊,让单纯的徐秀梅,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明白的东西,悟出了一些人生的道理,这是她步入社会以来,第一次透过了世界的表象,看到了一个真实的美好的世界,让她的大脑的细胞,再一次活跃起来,仿佛是童年的幻想再次被激活,只是,这一次世界变得更大,变得更真实,更接近自己的现实生活。
在王家,徐秀梅不仅打开了眼界,王长征还拿出自己收藏的好书给她看,教她唱苏联的爱情歌曲。他总是让她感到惊喜,每天下班回家,她都将大量的时间,用在了阅读他借给她的文学作品上,《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与舒拉的故事》,她觉得很神奇,他是从那里弄来的这些好书,让她看得如痴如醉,久久不愿放下。这些摧人奋进的文学作品,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田。当公司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了她的工作,安排她做了统计员,工作任务变轻松了,她晚上读书的时间就更宽裕了。为了尽快读完一本书,也是为了礼拜天好与他交流,她时常读到半夜,表姐提醒她该睡觉了,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折好页码,宽衣躺下,一边回味着书中情节,一边进入了梦乡。
这一年的春夏,读书,包括和他一块读书,成了她生活中最快乐的一件事,她已经预感到,一个全新的生活在向她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