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说起

都说读书反复读,总能读出不同的意思。就像吃饭。
在重庆时,天天早上吃小面,都腻了味;人在外地,吃到一碗正宗的重庆小面,却会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读诗也是如此。很早以前,就觉得晏殊的《山亭柳》精彩万分,一句“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作为晏殊词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典范,年轻时还不喜欢。后来懂一些了,就更喜欢一些。再后来自己也到处漂泊就更有感触。到今天,再看《孔乙己》,倒觉得此词中的主角与孔乙己有些相似。

山亭柳·赠歌者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

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这首词写的一名女歌姬,曾也有一副好歌喉,姿色尚佳。倒也赚取了一些财务。年老之后,她也有一副好歌喉,可惜姿色不再,便不再受欢迎了。曾经她所求的是财物,如今她所求只是一名知音。而不管怎样,她的命运,只是被有钱的老爷们玩弄,到最后被遗弃。她不够幸运,不是任何人都是陈圆圆能遇到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青史留名。她最后连名字也没留下来。到最后,没了姿色,还有谁懂她?

我们可以想象,孔乙己曾也是一名辛勤的读书人。读书人的地位,在那时实也不算低,也曾优越过。可惜他也不幸运,没中个秀才。到现在,也过着底层的生活,成了他人的笑柄。而他,也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到底叫什么,没人关心没人在意。孔乙己这三个字本人就是个梗,供他人取乐的。

而孔乙己啊,也追求一名知音。歌女是“若有知音见彩,不辞遍唱阳春”。孔乙己则是问小孩子“你知道茴香豆的茴怎么写吗?”

这一段,曾经有人告诉说,说是孔乙己想要炫耀。可炫耀有这样炫耀的吗?

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
这里用的词儿是“很恳切”。炫耀的口气,往往是轻浮的,听不出恳切味儿,可见孔乙己似是情商很低,但并无坏心。

之后孔乙己问茴香豆的写法有四种: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并非想炫耀什么,他叹了一口气,显出了极其惋惜的样子。而不是炫耀失败后的尴尬与不满。

孔乙己,只是太久没跟人正常的沟通过了,似乎只有聊聊这些,能体现自己价值,人总需要自我认可。而见“我”能答两句话,以为是同好人,是能说话的知音,同好,便话多了两句。可惜,易求无价宝,难求一知音。

关于茴香豆的对话,是孔乙己在这篇文章中,最正常的对话,展示了孔乙己最真的一面。可惜,谁在乎孔乙己最真的一面呢?

孔乙己其实并不是在问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而是在小心翼翼、委婉的试探文章中的“我”:“你能跟我交个朋友吗?”

交朋友的一个重要前提,是相互理解,有时就是有共同话题、爱好。若“我”知道,倒也皆大欢喜;若“我”不知,但若表现出有兴趣,愿意让孔乙己教,那就是有共同爱好,也能相互交流、沟通。

人生如逆旅,生来孤独。但有的人是幸运的,他们能遇到生命的知己,或者红颜、蓝颜,至少能搀扶着,人生的道路走得不那么艰难。可有的人,也许一辈子也难碰到这样一个人。若有朋友,哪怕数分钟,也舒坦了。

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可“我”这个字,有几种写法呢?太多太多。在人前一个我,人后一个我,重庆一个我,杭州一个我,18岁时一个我,23时一个我。我是贺金缕吗?贺金缕也只是一个我。


可我其实只有一个,那是最喜欢的我,其余的我都是为了顺应时代与社会演化出的我,几个人会理解我最喜欢、也是最真实的那个我呢?
我常这么想,孔乙己的境况也是一样。

常佩服鲁迅先生,鲁迅先生的文章,有主角,主角总是悲剧,但悲剧的不仅仅是主角。如人血馒头的故事,老栓一家固然悲剧,卖人头的刽子手何尝不悲剧?一个悲剧吸干了另一个悲剧的血,又被另一个悲剧吸着血。大家都是时代容器里的蛊,相互吞噬,都浑身是毒。

这是时代的悲剧,这是人类社会根本的悲剧。

所以鲁迅先生的角色,都有典型性,放到而今也不过时。我常想,我也是个孔乙己。

譬如孔乙己被嘲笑一事儿,于我又何尝不是。记得高中时候,理科班中,看着诗集,便被同学与老师瞧不起。

当然,我比孔乙己幸运多了。也的确是时代更好,更具有包容性,更能容忍个性了。

孔乙己还是有学识的,放到而今,或也能在大学中文系里任个职。孔乙己的知识在如今这个多元化的社会里,或也能得到认可。他差的是情商。就像以前的我,个性太强烈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

可有了情商又如何呢?看看如今我,也就是孔乙己的另一种形态。时代是更好了,更有包容性了,可人还是那个底层的人,这点又跟孔乙己没什么两样。

有点情商了,也赚了点钱。这是用虚伪换来的。贺金缕早就不是以前的贺金缕了,人前更讨人喜欢了。可理解我的人越来越少了。

接触的人三教九流,却也有时会问别人:“你读过姜夔吗?我喜欢辛弃疾,你呢?”

那位大公司的员工点了点头:“我读过《扬州慢》。”

我开心了起来,激动的说:“那你读过他的《侧犯》吗,我超级喜欢。”

他:“我们还是来谈这个项目的事儿吧。”

说到底,我也不知道我比孔乙己,是不幸,还是幸。我不像他叹了口气,而是迅速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所以我想,孔乙己要是会营生,有情商。也不一定是幸运的。牺牲的是最真的那个我,至少在我看来,孔乙己活得真。我曾也是个孔乙己,我改了,我不偷书,也失了所谓的“戾气”。我太和善了,和善得对自己的欲望和这个世界低了头。于是世界里的人们夸我,说贺金缕,你是个好人,和善的人,与你相处很舒服。这和曾经人们对我的评价大相径庭。

可我呢,我只知道,为了赚钱,大量精力投入到了别处。到如今,我连一首完整的词儿都背不出了,连苏轼的《水调歌头》都一时难以记清。我知道,我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也知道,我很难写出一篇文章了。我不想表达、害怕表达,不知如何去表达。就连写这篇文章,我都花了平时十篇文章的力气,喝了平时写文章十倍的酒,抽了十倍的烟。

脑子不利索,情绪被抽光。古井无波和麻麻木木有时并无两样。

孔乙己自然也有他的毛病,活得真,不一定活得好。可活得不真,活得好有什么用呢?不快乐。我自然是知道,情商很重要。我也在改我的毛病,想要去尊重他人,理解他人,学会感恩。

可更多的,是需要去低头。不想低,有只手,胳膊比你大腿还粗,使劲把你的头往水里按,问你服不服。不想死,心不服,也只能耳鼻口脏水齐流,蹦出一个“服”字儿。

这不是我主动要改,或者我认为不好的,也不是他人认为不好的。而是时代、生活推着我的。这段时间,我就在劳改,劳改成了社会中的正常人,于自己,却成了一个畸形儿。

在大城市漂泊,总是孤独的。我常问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的问题,有回音者寥寥。哪怕合租在一个房子里的人,在忙碌快节奏的生活中,也不见得一个星期能碰个几面。孤独,成了我的性格,所以我又为我戒烟无法成功的事儿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真是可笑。

茴香豆的茴字,我也曾能写全,现在倒也忘了个七七八八;我是谁,有时还能记得一点。看看房间床头上那本偶尔一翻的《二晏词》。不禁默默念叨:

若有知音见彩,不辞遍唱阳春。


所以,这里要感谢在我最低谷时仍然不嫌弃,陪伴我的人。

生活还在继续,我还在歪歪扭扭的走。但偶尔,与你们喝酒,吹牛时,我会问:“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你们知道吗?”

“知道知道,你怕是忘了吧。傻子,多看书,竭泽而渔可不好,不要落后我们了。我们也考考你,你知道’人'字儿有几种写法吗?”

我开心的笑了起来,灌了一大口酒:“多乎哉,不多也!一种,就一种!哈哈哈!”

虽然喝醉了,回家的路,我走得特别直。

可惜,这样的场景,毕竟正越来越少。可幸,在未来,这样的场景还不知道是越来越少还是越来越多。

所以,我还在认真的走着。哪怕走得很蹒跚。只为了那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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