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与渔翁——“寒江独钓图”
肖旭/文
在大自然众多的景物中,雪可谓得天独厚。她以冰清玉洁的天赋丽质,装点关山的神奇本领,赢得古往今来无数诗人的赞美。青山依旧在,雪花还在飘,渔父的背影早漫不可寻了。
有比较才有鉴别。唐人写雪、写渔翁的诗不知凡几。“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白居易的《夜雪》既没有色彩的刻画,也不作姿态的描摹,初看简直毫不起眼,但细细品味,就会发现它凝重古朴,清新淡雅。“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郑谷的《雪中偶题》选择景物的特点是很有典型性。诗人选择了“僧舍飘雪”“歌楼密洒”“渔人晚归”三个精当场景。这样写既突出表现了下雪的景象,更表现了雪景中不同人物的不同生活。“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的《渔父》词,就像是《烟波垂钓图》。其构思巧妙,他突出了画面上渔父的形和神,是画龙点睛之笔。“芦花深泽静垂纶,月夕烟朝几十春。自说孤舟寒水畔,不曾逢着独醒人”,杜牧的《赠渔父》在精神气质上略近于柳宗元的《江雪》,他生活在柳宗元之后,这位有才华有抱负的诗人,其作品是否受过柳宗元的影响呢?
有一类诗,刚接触时感到质木无文,平淡无奇,反复涵咏,却发现它自有一种发人深省的艺术力量。柳宗元《江雪》和罗隐的《雪》就是这样的作品。
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是柳宗元被贬永州后的作品,历来为人们所称诵。它以其独特的艺术,用诗的语言勾画成了一幅壮美的“寒江独钓图”。
起首二句的“千山”、“万径”形容范围广。下笔便是千山万径,鸟绝人灭,令人琢磨不透。第三句笔锋一转,道出“孤舟蓑笠翁”。渔翁究竟怎么样了呢?不慌不忙,写出四个字:“独钓寒江”。这渔翁真了不起啊!冷静沉着,孤舟垂钓,一个高大的形象栩栩如生。一个“雪”字,与“独钓寒江”连成一句,堪称画龙点睛,真是艺术之巧。这首绝句句句无雪,又句句见雪;句句写景,又句句抒情。情景浑然融为一体,作者的特立独行的特有品格在简短的文字中跃然纸上,凸显异常。诗人在这里采用了暗写手法,题为“江雪”,前三句却始终不着“雪”字,只是在结尾处才点出“雪”,对诗题做了一个小小的呼应。意境绮丽空灵,意蕴深邃悠远,堪称千古决“钓”。难怪前人毫不吝啬地说:“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一首之外,极少佳者。”(宋·范晞文)
幽静的自然环境和傲雪独钓的渔翁构成了一幅“人景俱奇”的图画。
它的深层意蕴,寄托了一种傲然独立,清竣高洁的人格理想。诗人曾参与过政治革新,但改革失败后,受到排斥,被贬为永州司马。政治上的失意,内心的孤独,便通过环境描写反映出来。当时的政治环境就像诗中所说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样,环境是非常恶劣的。但诗人不屈服于压力,依然故我,坚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寒江中那位孤独寂寞,又抗寒傲雪,毅然垂钓的渔翁。是作者在政治革新失败后孤独而又不屈的精神面貌的曲折写照。寒江独钓的画面和深刻的含义使全诗情景交融,充满了诗意美。
罗隐《雪》:“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题目是“雪”,诗却非咏雪,而是发了一通雪是否瑞兆的议论。绝句长于抒情而拙于议论,五绝篇幅极狭,尤忌议论。作者偏用其短,看来是有意造成一种特殊的风格。
瑞雪兆丰年。辛勤劳动的农民看到飘飘瑞雪而产生丰年的联想与期望,是很自然的。但眼下是在繁华的帝都长安,这“尽道丰年瑞”的声音就颇值得深思。“尽道”二字,语含讥讽。联系下文,可以揣知“尽道丰年瑞”者是和“贫者”不同的另一世界的人们。这些安居深院华屋、身袭蒙茸皮裘的达官显宦、富商大贾,在酒酣饭饱、围炉取暖、观赏一天风雪的时候,正异口同声地大发瑞雪兆丰年的议论,他们也许会自命是悲天悯人、关心民生疾苦的仁者呢!
正因为是此辈“尽道丰年瑞”,所以接下去的是冷冷的一问:“丰年事若何?”即使真的丰年,情况又怎样呢?这是反问,没有作答,也无须作答。“尽道丰年瑞”者自己心里清楚。唐代末叶,苛重的赋税和高额地租剥削,使农民无论丰歉都处于同样悲惨的境地。“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箱”。这些诗句对“事若何”作出了明确的回答。但在这首诗里,不道破比道破更有艺术力量。它好像当头一闷棍,打得那些“尽道丰年瑞”者哑口无言。
三、四两句不是顺着“丰年事若何”进一步抒感慨、发议论,而是回到开头提出的雪是否为瑞的问题上来。因为作者写这首诗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抒写对贫者虽处丰年仍不免冻馁的同情,而是向那些高谈丰年瑞者投一匕首。“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好像在一旁冷冷地提醒这些人:当你们享受着山珍海味,在高楼大厦中高谈瑞雪兆丰年时,恐怕早就忘记了这帝都长安有许许多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露宿街头的“贫者”。他们盼不到“丰年瑞”所带来的好处,却会被你们所津津乐道的“丰年瑞”所冻死。一夜风雪,明日长安街头会出现多少“冻死骨”啊!“为瑞不宜多”,仿佛轻描淡写,略作诙谐幽默之语,实际上这里面蕴含着深沉的愤怒和炽烈的感情。平缓从容的语调和犀利透骨的揭露,冷隽的讽刺和深沉的愤怒在这里被和谐地结合起来了。
雪究竟是瑞兆,还是灾难,离开一定的前提条件,是很难辩论清楚的,何况这根本不是诗的任务。诗人无意进行这样一场辩论。他感到憎恶和愤慨的是,那些饱暖无忧的达官贵人们,本与贫者没有任何共同感受、共同语言,却偏偏要装出一副对丰年最关心、对贫者最关切的面孔,因而他抓住“丰年瑞”这个话题,巧妙地作了一点反面文章,扯下了那些“仁者”的假面具,让他们的尊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诗里没有直接出现画面,也没有任何形象的描绘。但读完全诗,诗人自已的形象却鲜明可触。这是因为,诗中那些看来缺乏形象性的议论,不仅饱含着诗人的憎恶、蔑视、愤激之情,而且处处显示出诗人幽默诙谐、愤世疾俗的性格。从这里可以看出,对诗歌的形象性是不宜作过分偏狭的理解的。
两诗题中都有“雪”,但构思有别。柳诗由“雪”及人,重在写人,“蓑笠翁”的形象,是诗人思想情感的寄托写照;罗诗则由“雪”及理,重在议理,“长安贫者”的形象,是诗人议事论理的根据。
两诗都以“雪”为表现对象,但表现的思想情感不相同。
柳诗通过塑造“蓑笠翁”的形象,寄托了清高孤傲的人生态度,抒发了自己政治上失意的郁闷苦恼和坚持理想绝不趋势媚俗的坚定意志。
罗诗则通过议论“丰年瑞”的话题,揭露了贫富悬殊的社会现实,表达了对饱暖无忧的达官贵人的厌憎和对饥寒交迫的贫苦百姓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