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鹤:乡愁与田园诗词创作
【作者简介】何鹤,男,吉林农安人,诗人,书法家。中华诗词学会教育培训中心高级研修班导师。曾获全国诗词大赛第一名十余次,一、二等奖近百次。著有《诗词速成手册》《何鹤诗词选集》《诗词点评笔记》《百字飞花令》《诗中岁月》《律诗分韵集联》等。
乡愁 与
田园诗词创作
何 鹤
乡愁是游子对家乡的眷恋、对故土的思念,是难以言喻的漂泊的情感。从李白的“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到王维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从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到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从刘禹锡的“旅情偏在夜,乡思岂惟秋”到戴叔伦的“行人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似故乡”;从元稹的“朝结故乡念,暮作空堂寝”到白居易的“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等等,都是乡愁在田园诗词创作中运用的典范。
近年来,田园诗词评论文章千人一面,重复前人,重复他人,重复自己。假大空充斥着田园诗词论坛。很少有人能从一个点,从一个侧面对田园诗词创作进行研讨。我翻看了几百篇田园诗词的理论文章,其所引用的诗例大多重复,真正的作手很少现身说法。理论家和作手毕竟有所区别。理论家偏重学术,多归于庙堂;作手偏重创作,多出自江湖。在田园诗词领域,现状是理论家研讨作手的作品,跟着作品走。还没有哪个高手创立一套田园诗词理论指导田园诗词创作。理论家研讨的置后,导致作手创作的任性。作为一个田园诗词作手,看到这样的状况,未免有些对田园诗词前景的担忧。虽然我不是理论家,但作为一个爱好者也有义务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理论家听。当然,我关于田园诗词写作的文字称不上论文,更谈不到学术,只是作为创作者的写作体会,抛砖引玉,给理论家提供一点素材,等待真正的理论家去归纳整理提升。指不定哪天被行家里手作为反面教材也未可知。倘能如此,亦为幸事。
乡愁这个词儿,古已有之。作为田园诗词的表现题材,在创作中从未间断。现代农村城镇化,农业人口比例迅速减少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很多农民在城市务工,已经形成了一个特殊群体。被城镇化了的农民,或农民出身的其他职业者,对家乡有着深深的眷恋,这种情感反映到诗词作品中就是乡愁。当下,写农民工的诗词,多半表现他们劳作、生活状态。其中有些是反映这个群体思乡的诗词。我作为农民工群体的一员,作为田园诗词作手的一员,就自己创作思乡诗词谈点体会。
风醒枝头发了芽,
一帘幽梦淡如纱。
异乡莫作消魂句,
绿遍通州不是家!
来京之前,大多时候生活在长春的老家,过着纯正的田园生活。到了北京,住在通州,也是农村。虽然有些差异,但终归还是过着田园生活。因此,在北京这十多年,依然写了大量的田园诗词。当然了,一样的山水风光,一样的田园景色,给我的感觉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反映在诗词创作中,也无不带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思乡情绪。这首《通州八里桥观柳》,便是这样的作品。春天来了,风也醒了,睡梦在枝头已经发芽,那抹鹅黄渐变成淡淡的绿纱……好美啊。然而,纵目四望,这大好的美景,却是异乡。
墙外开荒春撒种,斜阳浇灌星星。殷勤呵护嫩芽生。辣椒镶绿钻,玉米戴红缨。 白菜小葱东北味,异乡思绪难平。篱边诗句水灵灵。黄瓜疏复密,爬满故园情。
这首《临江仙·北京通州住地种菜有感》写的依旧是在通州的田园生活。但白菜小葱还是东北的味道,黄瓜架上爬满的还是故乡情愫。上面两首作品偏重写景,而下面这首《北漂》则侧重抒情:
孤寂情怀野鹤身,
翩翩白羽许征尘。
已倾笔底三分墨,
难染天涯一片春。
诗意忽随云影淡,
乡愁每与月芽新。
枕边犹恨莺声早,
扰了寻归梦里人。
一个人独闯天涯,个中滋味,难以尽言。许多年过去了,许多方面有了变化,不变的依然是那份浓浓的乡愁。上面三首,是写北京的田园生活。下面几首写的是在北京回忆写老家的田园生活,来看两首《清平乐·童年》:
炊烟摇晃,一树流莺唱。遍野山花随荡漾,日落风翻麦浪。 檐前新月如钩,指间多少春秋。只有童年颜色,依然涂在心头!
童谣听惯,犬吠连成片。日子从前都很慢,多少流年暗换。 白云朵朵悠闲,墙头山月弯弯。莫道穷乡闭塞,一条小路通天!
童年永远是人生记忆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味的部分。无论走到天涯海角,童年的生活,童年的场景都历历在目。而友情,则是伴随人生成长的一道更为亮丽风景,来看《鹧鸪天·李林通忆旧》:
情向黄龙府北浓,那年荡桨李林通。两行春借桃花雨,一卷画开杨柳风。 翻往事,望星空。当时人已各西东。许多刻骨铭心句,不在诗中在梦中。
那是来京之前,我和孙艳平、潘太玲等到松花江畔的小山村去见当地的戏曲作者,时值夏末秋初,正是虾美鱼肥的季节。荡桨松花江上,漫步松花江畔。盘腿坐在炕头上,吃着烤苞米、煮花生,听着文友们讲的有趣的故事……每每想起这段美好,就会不自觉地生出些许惆怅,这些惆怅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字。下面两首《临江仙》同样是充满着浓重的思乡情结:
荒野寻秋堪落拓,松花江畔同游。稻黄荷老水东流。茫然因倦久,仰卧小沙丘。 回首十多年过去,乡情移到高楼。人生一叶似扁舟!问君还好吧,逐梦要从头!
弹指之间多少事,都成过眼云烟。曾经青涩那些年。真情知几许,旧梦已无言。 毕竟潮来潮复去,人生只可随缘。垂竿觅句自悠闲。挥毫凭逸兴,风月不相干。
乡愁是诗词创作中永恒的主题,对于离家的游子,乡愁更是其笔下难以或缺的题材。异乡打工的我,触景生情是常事。《漫步》便是如此:
月近新秋撑梦高,
堤边得句慢推敲。
天涯游子惊回首,
一片乡愁挂树梢!
思乡的结果是回乡。家乡写乡与异乡写乡有着情感上的天壤之别。而游子归来后的笔下,其田园诗词作品则境界与当年在家时迥异。《老家》两首尤其能表现这种情怀:
秋梦漫无边,
回眸日影偏。
村头三岔路,
寻到了童年。
莫问从何认故乡,
路西低矮小平房。
当年记忆今犹剩,
那堵残存老土墙!
许多曾经的记忆随着时光的逝去而消逝,站在那片承载了自己童年的土地上,感受着岁月消融,物是人非,此情此景,让我百感交集。《闻老母患病返乡》则有一层淡淡的伤感:
星光明暗几重深,
路载轻寒未可禁。
冷冷一弯边塞月,
茫茫千里故乡心。
飞鸿淡影几时现,
老树新枝何处寻。
山也萧疏云也瘦,
村头归步正沉沉。
这里没有正面写母亲,只是通过景物的描写把我的内心感受呈现出来。情绪一定是和笔下的文字同步的,有什么样的感情,就会有什么样的文字。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是也。我每年春节都回老家,期间也总会不定期找个理由回家看看。来看《蝶恋花·回家》:
寂寞兼程星月小,一路行吟,一路翻诗稿。千里寻根情未了,天涯归兴知多少! 纵目南山秋色老,旧梦依然,回到家真好!犬吠鸡鸣花共草,远离都市无纷扰!
思乡已久,回到故土那种兴奋难免跃然纸上。再来看两首《浣溪沙·过年》:
一盏灯笼砖瓦房,水泥大道小村旁。儿时记忆雪茫茫。 游子归来成陌路,老家别久作他乡。已非昨日少年郎。
牛满围栏粮满仓,鸡鸣犬吠唤朝阳。窗花对子裱新墙。 啤酒杯中盛快乐,馒头脸上泛春光。两根筷子入诗行。
看着家乡的变化,感受着时代的进步,体会着亲情的温暖,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把这种美好,置于字里行间,自然便涂上了一抹鲜亮的色彩,充满了诗情画意。美好的时光总是更容易逝去,转眼,就是说再见的时候了,为了生活,还得远离故土,那是一种怎样的痛——《临江仙·归去》:
十日光阴弹指过,何堪两手轻挥。秋声远近漫相随。鹊声频入耳,柳影渐低眉。 最是别时尤不舍,从来离散难违。但期年底早些回。兼程因路远,星夜雁南飞。
2017.12.8于北京
趣味 与
田园诗词创作
何 鹤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好像知、好、乐,一层深过一层。其实知为首要,能知才能好,能好才能乐。知、好、乐三种心理活动融为一体,就是欣赏,而欣赏所凭的是趣味。
趣味是某种事物使人感到愉快、引发兴趣的特性。它以一种亲和力,使受众在新奇、振奋的情绪下,深深地被作品展示的视觉魅力或情感魅力所打动。在获得信息的同时得到美的享受,在审美体验的过程中轻松、自然地接受它所传递的信息。
田园诗词创作也和其他题材的诗词创作一样,趣味性是鉴别作品优劣的一个重要标尺。人有趣味则朋友必多,诗有趣味则受者必众。反之,人无趣味不亲,诗无趣味不读。下面仅就自己在田园诗词创作中的趣味运用谈点体会。来看《李书贵携妻看鹅》:
老李忽然问老婆,
平生我待你如何。
老婆挥手轻轻指,
请看池边那对鹅。
这首诗是去桃花坞农村采风期间,截取李书贵老师和夫人简短的对话而成。小诗几乎是没有任何修饰与加工,原生态地呈现出来。它有艺术性吗,有时代性吗,我看没有。但是,它,有极强的趣味性。这首诗在《何鹤诗词选集》的几百首诗中,不过是补白角色,但读者无一例外地对这首小诗给予了不同的反馈。再来看《与徐玮许焕英赏荷未见花开有感》:
一塘晴翠半连天,
断续蛙声飞鹭闲。
且喜伊人堪入画,
十分绿处补红颜。
这首诗相较前一首,无论在选材与表现手法上都有明显的不同。试想一望无际的荷叶遮挡视线,而无花一朵的时候,该是多么地有煞风景。有些失望的我,回眸同来的美女,不自然地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故事。于是,红颜便被移进了荷塘,让她们去填补那十分的绿处,不亦乐乎?只这最后一句,便让平常的景色生动起来,便让平常的小诗鲜亮起来。还是情趣使然。
田园诗词,作为诗词的一种,尤其适合表现那些原生态的俚俗风情。《农闲二人转》即是:
艳抹浓妆四月初,
乳峰双颤嗓门粗。
绣花小扇连环转,
媚眼调情逗丈夫。
这首小诗剪裁于田间地头,带有浓烈的东北风情。应该是田园诗词不可多得的好题材。但竟有位编辑说“不雅”。谁见过在东北农村唱京剧的,即使唱了谁会去听呢?所谓入乡随俗,一方水土一方人。只有这样的情景才是大东北,只有这样的诗才能体现地方特色。
趣味总是和情境共生共存。在一定的或特定的环境中,产生了一定或特定的情绪。这种情绪不自觉地也会走进诗词作品之中。而有选择地抓取其中最美妙的环节,至关重要。趣味,有时源于一帧画面,有时源于一个故事,有时兼而有之。《浣溪沙·雨中》便是这种:
撑伞情怀唯自知,
横街竖巷雨丝丝。
桥头久立为君痴。
短信一条温旧梦,
小花几朵衬新词。
此来幽会正当时。
这雨中约会的小词,有画面,有情节,有叙事,有议论。状物不可谓不细腻,言情不可谓不生动,情景不可谓不交融,技法不可谓不成熟。但细究起来,其看点也还是在煽情的趣味上。
趣味多种多样,表现趣味也多种多样。善于提炼生活中的趣味,是好的诗人词家必备的能力。一样的出游,一样的景物,在不同人的笔下,呈现各不相同。读者的反响也相应不同。那是来京不久去爬香山,原本想象中的红叶,一直到山顶也未出现。按说是会遗憾有加,诗意全无。而我想到的是,红叶不肯红可能是出于窃许层峦的私心,便宽容吟就了《登香山不见红叶有感》:
乘兴寻来到顶峰,
茫然回首已成空。
想她窃许层峦翠,
不肯分心为我红。
转结两句出人意料,与众不同。我带着一份获得好句的冲动下了山;读者带着一份别的情趣分享了我的感受。如果说这是一首好诗,那也全在趣味。此诗是凭我释然的心态写就,而《白城待杏花》则体现了我的另类情怀:
我爱芳魂杏自知,
疏条无处系相思。
山坡坐待春风起,
看你矜持到几时。
我带着冲动,用赵本山的话说就是:不管你欢不欢迎,我都是扑面而来的。但别有性格的杏花就是不肯开放。让倔强的我有些懊恼:还就不信了,你不开。你不是不开嘛。我还就不走了,想着想着还自言自语:让你矜持,看你矜持到几时?就这样我和杏花较上劲了,像一个孩子,童趣毕现。童趣,是所有趣味中最难得也最珍贵的。而童趣出现在诗中自然就会情趣盎然。
诗词创作和欣赏时所表现的趣味,由性情、身世和传统三个因素决定。根据天生的性情而加以磨砺,扩充经历加以体验,承袭传统融会贯通,这个过程就是所谓诗人的修养。诗词创作也和其他文艺领域一样,趣味不可或缺。诗词作品艺术价值有高低分别,鉴别高低多凭趣味,能把在自然或艺术中所领略的趣味表现到作品里就是创造。
铃声悦耳带和弦,
憨态娇羞佯看天。
跑进走廊频笑语,
一枝红杏到窗前。
这首《小妹接电话》情景交融,像一个微型电影剧本。手机突然响了,姑娘的脸腾的红了,本来心里有事儿,却要装作若无其事,怕人瞧见,把脸仰起,佯作看天。在离开他人视线的一霎那,一溜烟式的跑进走廊,她说了什么,跟谁说的,我都没交待,只是把一枝红杏拉到了窗前与姑娘相衬。这画面,你尽可以发挥想象,在无人介入的空间里自己作一回导演。小诗出来后,虽没有高超的技巧,却由于超然的趣味赢得了读者的喜欢。这首小诗的姊妹篇《黄昏少女》,异曲同工。
朝阳盼罢盼黄昏,
阿秀窗前望柳新。
门外忽闻吹哨响,
手持小镜点红唇。
从有所掩饰的接电话一路走来,姑娘在爱情的煎熬中,现在已经是欲火中烧,急不可耐了。首句写的是一天之盼,快点黑天吧;承句写的是季节之盼,春天快来吧;转句写的是无形的声音;结句定格在特定的动作。一连串下来,姑娘那种怀春之情、思人之态便跃然纸上,呼之欲出。所有这一切,缘于作者抓住的最易动人的情与趣。
趣味是一种机智、幽默,更是人生的智慧。趣味终归于情,所谓情趣,情中有趣。随着时光的流逝,许多所谓有难以启齿的秘密都被当作谈资得以爆料,《小白杨》即是其中的代表:
枝繁叶茂掩风流,
梦里小芳春复秋。
犹记夜深偷月色,
曾经助我上墙头!
有句话叫三天不打自招,是的,这首小诗便是用诙谐的笔墨,进行的自我暴光。《村头偶感》亦然:
依稀村路系青山,
蝶舞莺飞撞眼帘。
环顾当初幽会地,
株株小树已参天。
这首绝句有空间的延展,更有时间的跨越。有画面的裁切,更有意境的提纯。让你在有限的景物面前产生无限的联想,只这一句“小树已参天”就把个镜头切回到几十年前。昔人已去,物是人非。然而这种无奈的感慨却是在充满情趣的文字里体现出来,自然让读者换了一种接受的方式。也许,这种方式就是文学的魅力,就是诗词的魅力,就是趣味的魅力。
诗情荡漾自风流,
那缕波分湖上秋。
丽句清词无处觅,
伊人拥水一回眸!
这首《与丁渝山崔国靖刘丽秀诗友漫步伊通河畔》,如果把第四句隐去,你一定不会猜到是现在这样。是的,这个结句有点不按常理出牌,但是,却收到了无理而妙的意外效果,别具情调。再来看《苗寨门前》:
牛角弯弯双手擎,
殷勤敬酒劝声声。
姑娘尤爱风流仔,
缠住诗人杨逸明。
这是去贵州大山里采风时截取的一幅非常生动有趣的真实画面。山里的姑娘也和内陆的姑娘一样,对靓仔格外倾心。不同的是,她更执着。真实的画面经过提炼加工成诗,则有了几分别样的趣味。
文学的修养也可以说是趣味的修养。趣味看似寻常,实则极难。难在没有固定的客观的标准,又不能完全凭主观的抉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诗词趣味之区别极其微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修养常常体现在毫厘之间。记住,没有趣味,别去碰诗。
2017-12-6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