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建:父亲的京剧情
我的父亲杨履桓,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生在北京。父亲在北京四中毕业后,考上了中国大学,1952年分配到山西,在山西矿业学院从事数学教学工作。
父亲性格乐观活泼,心灵手巧,爱跳爱唱,热爱体育运动,打乒乓球、扔铅球,扭秧歌等都是他的强项,多次在省高校运动会或联欢会上获得奖项。1965年国庆,他在学校的庆祝会上演唱了胡松华的“赞歌”,获得一等奖。回到家后,父亲晃动着脑袋,很是自得地对母亲说,“我的嗓子有这么好吗?”母亲说,“看把你骄傲的!”
“文革”初始,父亲作为学院基础部主任,数学教研组组长,党总支书记挨了不少整,并被抄家游斗。但生性乐观的他,并未因此而忧愁不堪和情绪低落。在狂热运动有所敛息,停工停课的人们都转向逍遥休闲的时期,父亲也随大流,开始了养热带鱼,唱样板戏等消遣运动,并自己动手用报纸编卷门帘。做这些事的时候,看着他也是聚精会神,很投入的样子,做出来的东西也有模有样,但从他的表情平淡中,我们总觉得他似乎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乐趣栖息之处。


1999年3月,父亲在山西高校票友专场演唱“逍遥津”
一天晚饭后,父亲一声不言语地走进里屋,并随手把门帘放了下来,很神秘的样子。很快,里屋传来吱吱扭扭的声音,很杂乱,忽高忽低,像是生锈的锯子卡在了木头中间,又像是鸡娃子被踩了一脚后发出的逃命喊声。我们很奇怪,也不敢进去,却见母亲嘴角带着笑,瞥了一眼里屋说,“你爸这是在给胡琴儿调音儿呢!”
门帘挂起来了,父亲一脸庄重又有些羞涩地站在门口。他一只手提溜着一把胡琴儿,另一只手拖着一只椅子出来,抿着嘴,像是有意不笑,对着我们说,“你们可都把耳朵捂严实了啊!”
父亲像是横下一条心,搬着椅子坐在了家门口,下面是一院子刚吃过饭的邻居。就像是在台上演出,他端坐在椅子上,把一块布垫在左腿膝盖上,左手操琴,右手拉弓,脑袋转着圈,双肩耸动着,一下一下地拉拽了起来,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嗞”的一声长音,像是划破了刚刚有些暗下来的天际,那么刺耳,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好像鞭炮要在耳边炸响。平静了几分钟,“吱扭吱扭”的声音又不绝于耳,实在是太难听了。院里的邻居也闻声赶来,有的站的稍远些观看,有的脸上带着笑,奇怪父亲这是干吗呢?
那年头也没什么太多的娱乐,声音尽管刺耳,邻居们觉得很新鲜,慢慢地也就听习惯了,因为父亲每天这个点儿就坐在门口操练。这把京胡是父亲花了两块三毛钱买的,是最便宜的,琴轴、琴桶都是很普通的竹木,蛇皮也很粗。父亲说先买个便宜的练着,水平提高了再买好的。
总是在院里这么“扰民”,父亲心里也过意不去。后来他就一个人去离家不远的迎泽公园里练,找个僻静处,心无旁鹜地拉着,也不时有戴红袖标的过来询问,好在那年月样板戏大行其道,没有遇到麻烦。
父亲是个做事很认真,很精细的人,一件事有了开头,就必须做出些名堂。白天只要有时间,父亲就吱咕吱地鼓捣胡琴儿,或是熬松香,或是缠马尾,真正是乐在其中。或许是无人教授的原因,难以掌握要领,练了大半年了,拉出来的声音我们听起来还是很刺耳,很尖细。我家隔壁有个爱拉二胡的年轻人,出来的声音总是悠悠扬扬。看着我们眉头不展的样子,父亲知道自己的进步不大,但也从来没有想到放弃。这时他就用求救的目光望着母亲,母亲总是恰到好处地给予鼓励,“嗨!可是拉得好听多了,多么柔和啊!刚开始那阵儿,真像是宰鸡啊宰羊啊!”母亲一边说,一边地浑身抖颤。

父亲在清唱《武家坡》选段
六十年代末,父亲蹲牛棚,被下放到山西霍县,离太原200多公里,革委会要求他们步行出发。走的那天,父亲随行李携带了两件必需品:一双棉球鞋,是一个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的邻居张启云校长给他推荐的,说是下地干活不扎脚,还结实,而父亲却想着是在野地里拉胡琴儿时脚不冻,身上就不会冷;再就是这把京胡。父亲专门为它缝制了一个长长的口袋,花布做的,能把琴身和琴弓全部装进去,口上可以扎紧。走的那天,父亲背着打好的背包,胡琴儿就在行李后面捆着,露着的马尾须随走路摆动着,飘摇着,看着就像是文工团下乡慰问演出。
在下乡繁重而孤寂的生活中,父亲有这把京胡作伴,倒也乐得其所。他来信说,晚上收工后,吃了饭就一个人走到村头,坐在田埂上,摇头晃脑地拉过来拉过去,嘴里还哼着曲调,常常沉醉于其中。有一次他正坐在地头专注地拉着戏曲《节振国》夜幕早已下落,父亲却浑然不知。拉了一段又一段,猛一抬头,委实把他吓了一跳,一群白花花的羊围着他,扯着脖子咩咩地叫个不停,放羊的老汉也扬起鞭子笑着和他招呼。
那年春节父亲没有被允许回家,审查组的同志倒也宽容,让他们自由活动,他就吱咕吱地拉京胡,一边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和“狱警传,似狼嚎”等,看得几位棚友和审查人员都连声叫好。晋南地区的地方戏是蒲剧,但一些老乡听了父亲唱样板戏,他们说京剧比家乡戏要好听。

父亲(后排左二)和京剧爱好者
1975年,父亲到张家口搞开门办学,给工农兵学员讲课,仍是这把京胡不离身边。那年我刚参加工作在铁路上,有了坐通勤的机会去看他。去了以后我才发现,父亲竟发展了他的两名学生为他的京剧唱友。两个学生先是喜欢唱《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唱段,父亲就给他们伴奏,并用自己所学到的京剧知识和他们切磋,比如什么是西皮,什么是二黄等。共同的爱好让师生情谊成了忘年交,其中一个学生毕业后到了邯钢工作,担任副总工程师,还来太原看过父亲。这个学生有一年在河北省的京剧票友大奖赛中还获得过奖项。教书多年的父亲桃李满园,可这个在“文革”中相识的学生总是让他提起来津津乐道。


2000年除夕,父亲在省邮电俱乐部演唱《逍遥津》
京胡用坏了两把,也没学出太大名堂,无法运用自如,父亲觉得不足以释放自己对京剧的热情。七十年代末,父亲对京剧持久的热爱让他有了一个准确的行当定位——唱老生,并且专工马派。那时家里有一个“砖头块儿”单录机,父亲就用它来反复听马派唱腔,一遍遍地跟着学,他还把马先生早期的唱段都抄在本子上,足有好几本。休息天就和喜欢京剧的同事在一起切磋,同事坐着拉胡琴儿,过门儿一响起来,父亲亮开嗓子就唱,也是有板有眼,韵味十足。同事的京胡拉出来声音清脆明亮,极大地释放了父亲嗓音饱满圆润特点的发挥。有一次在家里演唱,刚从天津来的大舅听了赞不绝口说,“克桓,你这《借东风》唱得可真有马连良的韵味儿啊!”父亲是第一次听别人这么夸奖他,而且他知道大舅也喜欢京剧。受到表扬后,父亲平时说话脑袋喜欢微微晃动的特点更加明显了。大舅又说,“瞧,你连马先生的摇头晃脑也学到家了啊!”一句话,乐得我们哈哈大笑。
到退休年龄的时候,父亲又被学校返聘教授研究生高等数学,但时间上却富裕多了。这时,父亲已经完全是一个京剧狂粉了,他不但自己唱,还结识了校内和校外的几个京剧爱好者。休息天时,他或是去戏迷家里演唱,或是把他们邀请到家里来唱,有拉胡琴儿的,有唱的,好不热闹。觉得自己唱的有了一定进步时,他们就向外拓展,联系几个熟悉的票友,到单位的俱乐部进行小范围演唱。虽然规模不大,但有生行和净行,有拉胡琴伴奏的,还有专门负责化妆的,完全可以拉开阵势了。
教书多年,父亲做人低调的秉性并没有改变,虽然喜欢唱,但并不张扬,平时主要就是和喜欢京剧的几个同事和亲朋在一起演唱。用父亲的话来说,他就是“自娱自乐”。有一年春天,父亲回北京看望两个大爷和姑姑,姑姑和姑父专门领他到中山公园的票友堆儿里去,姑姑家住在前门大街,很近。父亲在那儿也唱了两段,许多戏迷都夸他唱得有韵味儿,并且底气十足。姑姑高兴地说,“三哥,正好你就跟北京多住些日子,好好地发挥一下。”可父亲只住了半个月就回太原了。他说,“北京真是唱京剧的好场所,氛围重。可是我不习惯让那么多人围着喊好。我是属于边琢磨边演唱的。”有几次,他单独骑车跑到公园里,远远地看着票友们演唱,学习他们的身眼手法。

喜欢京剧的姑姑和姑父
虽说是“自娱自唱,”但父亲很希望家里能有人传承他喜爱的京剧。父亲常说,“回民里演戏的多,比如马连良,于魁智,”母亲这时就说,“演电影和做电视的也不少啊!李默然,达式常,王刚,撒贝宁,海霞......。”
五十多岁的时候有了孙女婷婷,父亲对她非常疼爱。还在婷婷一岁多的时候,父亲就说,“这丫头哭起来嗓音洪亮,拖音儿长,额头也宽,扮相不错,将来唱黑头吧!”每次去同事家演唱他就把婷婷带上,或是骑车带上婷婷去俱乐部,想让孙女从小就受到京剧的浸染。婷婷开始也和爷爷学了一阵儿,但终因缺乏耐力,没有走上唱京剧这条路。

爷爷奶奶和孙女
最后要说说我自己了。我是在“文革”的玩耍大潮中,耳濡目染地接触了样板戏。
“文革”十年中,受样板戏横贯大江南北,并一花独秀的影响,自然也有父亲拉京胡唱京剧的潜移默化,我几乎把十个样板戏的所有唱段都唱得滚瓜烂熟,甚至包括一些边缘配角像《红灯记》里磨刀师傅的,《沙家浜》里沙奶奶儿子四龙的等等。那个年代哼唱样板戏的孩子俯拾皆是,但能坚持下来跟着岁月一起走的人并不多。上世纪八十年代,单位一位爱听京戏的师傅有一盘于魁智先生的唱段磁带,我跟着听了听,竟被深深地迷住了。有着多年哼唱样板戏的基础,对着录音机,我边学边唱,不到三个月,一盘磁带正反面的曲子我全部唱了下来。每天上班五十分钟的骑车路程,我扯开嗓子,迎着寒风,唱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摇头晃脑。路人纷纷侧目,我却怡然自得。

父亲(右)在家中教授外籍教师“国太容秉”的动作
也是从那时起,我的“爱唱京戏生涯”转型了。样板戏唱得少了,开始唱传统剧目。只要听着好,我都跟着唱。我学唱过裘盛戎先生的《自幼儿蒙嫂娘训教抚养》赵葆秀老师的《钓金龟》于魁智的《搜狐救孤》等,这些我都在单位的小型聚会上唱过。一度时间,我非常迷恋张火丁老师的《红梅赞,》曾捏着嗓子练过,却怎么也达不到程派的腔调,只得作罢。其实,我充其量算是一个业余爱好者,也就是喜欢唱两句,远远比不上父亲对京剧的痴迷程度,不像他那么专一,舍得下功夫,几乎倾尽了毕生的精力。父亲的这一特点,是我们今后要努力学习的。
作者:杨启建:回族,1954年出生。家住太原市。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