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想念一条河

想念一条河  

吕晓花||陕西

故土在关中平原的腹地，故园是一个被三面沟壑清流围绕的小村落。老家的大门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敞开，门前便是一条关中河谷地带随处可见的沟壑。深可下到底，宽却无桥可连接。所以要去到沟那边只得下坡路趟过沟底的小溪流再顺上坡路爬上去。儿时的我常常站在门前的皂角树下眺望沟壑对面。

家门正对面是一大片坟地，老家人称作“官坟”（理应叫“公坟”）。这是相邻村子的。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公坟而且都在离村子稍远的地方。公坟地祖祖辈辈约定俗成设在一个地方不会变迁，每个家族在这里都有自己的属地，家族里去世的人也基本是埋葬在一处，所以这其实就是另外一处“家园”。每年大年三十每家都要去公坟里请自家的“先人”回家，请回来供奉在家中一起团圆过新年，待到正月十五的傍晚再将“先人”送回到公坟安放。祖辈世代相传这种风俗习惯未曾改变过。而每年正月十五傍晚送“先人”的路程上必然少不了一盏红灯笼，而且必须是在家的时候就点着，明亮的光芒指引陪伴着，万千怀念、不舍、凄然的情愫就这样蜿蜒了一程、一世、万代。最后是将灯笼挂在坟头，为“先人”照明。

小时候的我常常眺望的就是元宵节晚上那一片坟地里的红灯笼。暮色四合，四野暗黑，远处的乔山、秦岭已遁于夜色中，在村落通往公坟的乡路上，星星点点犹如萤火虫一样飘荡着送“先人”的灯笼光，一会儿就汇聚到我眼前的那片公坟里，一盏盏红灯笼挂在那些个大大小小的乡民的坟头上，红红的亮光照亮了那一片白日里长满野草的荒凉之地。亮光如此的温暖、平缓，寂静而热烈。在岁末年初冷暗的夜空里，那时候我常常产生错觉，我似乎看到的是一条河流，一条从天际流淌下来的由无数光亮汇聚而成的河流。恍惚与魔怔之间，我看见那条河边有郁郁葱葱的大树，河岸有芬芳鲜美的野花，河中有顺流而漂的兰舟。正如树上的叶子终要归根、河边的野花终要凋谢、河里小船终要抵岸一般，小小年纪的我往往于泪眼模糊中就觉得自己最终也会顺着那条河流从生到死会会合于那片红光之中，我深信我的归途就在那里，彼岸上是在另一个世界和那些故去乡邻们的纷纷扰扰、起起落落、四季更迭的“生活”……

这种沟壑并不是很宽，所以我经常会眺望另一种场景，就是公坟里“埋人”。当唢呐哀乐号哭之声传过来时，我们这边就有好多人站在沟边观望，乡里俗称“看热闹”。因为都是邻村，所以那边去世之人都熟悉，大家便低声议论是谁家的谁谁某某，因何而去了，那些送葬的人中又有谁谁等等。那边吹吹打打，哭喊吵闹，一片素白身影中，纸钱花圈随火光烬飞，尘土飞扬一切寂静下来了，一座新的坟墓便堆砌在那里，一个平凡而淳朴的魂灵便安心在那片土地上长眠了。其时公坟里所葬之人多数是年龄大的终老之人，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多数人更是一辈子未曾远离过那个地方，从青葱少年到青春壮年，娶妻生子、耕作种田、柴米油盐、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过完一辈子，最终葬于斯，依旧陪伴在亲人朋友身边，依旧漫游在熟悉的山川田野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完美的生命旅途呢？每年都会有几次这种场景重现，少时每年的元宵晚上我都会眺望幻想那条无忧之河，随着长大无奈的我也跌落于生命的长河中沉浮起落，悲喜纠结了…..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斗转星移，岁月更迭，曾经的我们都离开了家乡漂泊，为生计为家庭为孩子为工作为一切活着的理由寓居于他乡。随着乡村生活方式的变更，随着社会发展浪潮的涤荡，大批的乡村乡民迁徙了、远离了故土。偶尔回老家触目惊心的是一排排整齐的房屋和一扇扇紧锁的大门，村里寂静寥落，无人声鼎沸更无鸡鸣狗叫，能偶遇的也是几位垂垂老者和懵懂少儿，田地里虽有庄稼在生长可是没有耕作的人。家门口那条沟壑已被野草杂树封闭了路口，再无人下去趟河爬坡去沟对面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也将都不复存在了。春节走亲访友听他们说乡村在推行火化，统一规划陵园，千百年来“土葬”的风俗将会被取缔。再没有人在沟壑边眺望，再也没有那条无忧河可以让我想象了，我们这样规模的小村庄或许于经年之后沧海桑田不复存在了。别了，岁月……

谁心中能没有回归之感呢？我们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归尘于那里，因为我们一直在流浪。离开是为了更辉煌的回归，我们是抱着这样的初心没有错，可是行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最终我们没有去处。城市内动辄十几万元的陵墓让人汗颜，“死”何时变得如此有含“金”量？这一切都太沉重了。我真的羡慕那些向死而生长眠于公坟内的乡亲们，他们不离故土不颠沛流离真实光鲜的诠释了生的价值死的意义。乡愁是一种弥漫在心间的原生情绪，是对内心归宿的终极追问。在又一个元宵佳节之际，在城市辉煌的夜空下，我又一次想念那条无忧河！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期盼故园风雨后有晴空，期盼生命的长河源远流长，永不干涸枯竭，这是我新岁年初的最美祈愿！

2019年元宵节

摄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吕晓花，陕西宝鸡岐山人，居宝鸡城西一隅。70后。喜欢读书，喜欢文字，只是喜欢，谈不上阅万卷书千言。惟坚信文字是有温度的。常怀闲云野鹤心，散淡做人，简善处事，不善能言巧辨，缄默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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