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乡,我心房上的花儿
故乡,我心房上的花儿
艾平||湖南
如果把生命比作一条大河,那么,可以确认,我生命之河的源头来自于乡野。尽管它只不过是一泓窄窄的浅浅的溪流,可它就如同血脉一样汨汨流淌在我的身体里。阔别老家四十余年,故乡常常没来由地进入我的梦乡。每当我欲把他乡认作故乡之时,那个曾经生我养我的襁褓之地就会在梦中拉扯我的衣袖,让我不得不一步一回头……
那是一片令人炫目的红色丘陵,丘陵之内隐伏我的故乡——一个名叫“流碧桥”的小村庄。
记得有好几次在飞机上鸟瞰过那片红色丘陵。它没有丹霞山那么深沉,也没有喀斯特那么突兀,好似一圈圈隆起的鱼鳞铺陈于大地坐标之上,镶嵌在村落田园之间。当然,空中能直接观察到的裸露的自然山体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则完全被满坡的马尾松、杉树和油茶所遮蔽。据说这种红壤富含铁元素,特别适合油茶的生长。每当茶籽成熟季,这里现榨的山茶油看着金黄金黄的,闻着喷香喷香的,乃是一种上佳的食用油。
犹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玩山坡边的“金沙土”,捻碎时像极煮熟的咸鸭蛋黄,黄中带着红,红中透着黄;掺水和匀拌熟又有一点像紫砂陶的泥坯,可以捏出许多奇型怪状的玩意儿来。
在物资匮乏的当年,金沙土有着更为实际的大用途——建房屋。乡亲们取红土捣碎过筛,然后加入少许石灰以及铡成寸段的稻草梗用来填充夹板模具(俗称干打垒),藉此夯实一堵堵土坯墙,待四面合围达到五六米高程,再往上起垛子排檩子铺油毡盖黛瓦。这样的土坯房内空高大,坚固耐用,且冬暖夏凉,完全不用担心辐射之类的问题。村里人不懂什么是规划,却晓得因形就势建造各自的房子。只因村子的北边有一条东西向的河流,他们就选择河的南岸一家挨着一家地筑起土坯房来;靠北边的一溜房子门脸朝南开,靠南边的一溜房子门脸朝北开,中间留着的两三米宽的过道全部铺设青石板,如此这般,自然而然形成一条村街。
村街的东头有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桥,桥名正是流碧桥。这桥有两孔,老祖宗在孔洞两端的巨石上凿出深槽,如若遭遇大旱之年,人们只须将八厘米厚的杂木板顺着石槽嵌入,再在木板之间的接缝处涂抹些许泥浆,就能关住上游的来水,形成一个小小的水库,清亮的河水就会顺从人类的意志一路唱着欢歌流入禾田之中……无论是建设干打垒的土坯房,还是援引古法堵水灌溉,抑或采用传统的耕作方式,父老乡亲们的脑子里装满了“师法自然”的哲学。
故乡的夜晚没有城里那么光亮,它是阴翳而寂静的。那时村里还没电,家家户户都点煤油灯,只有少数条件好的才能用上带防风罩的马灯。春耕时会有人燃着松明火把在水田里抓泥鳅黄鳝;酷暑天会有人打着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在池塘边捉青蛙。而孩提时代的我更关注房前屋后随处可见的萤火虫,只顾跟着那忽闪忽闪的黄色光圈游走四方。
故乡的景色四季不同——春天的田野间到处盛放着紫色的草籽花(紫云英,用作绿肥),夏日的阳光下喷涂出禾苗油绿油绿的酷炫色彩,秋季的山冲里充盈着满目金黄的丰收喜悦,冬至的屋场上升腾起隔壁大婶家几缕袅袅炊烟。在日月穿梭晨昏交替的时空转换中,静谧的乡村以虚怀若谷的姿态接纳了一支庞大的乐队:高亢嘹亮此起彼伏的公鸡报晓声,是每天固定的开场序曲;三两声狗吠和偶尔的牛哞仿佛是预先设置好的背景音乐;河床上潺潺的流水宛如竖琴清亮的弹奏;池塘边沉闷的蛙鸣如同贝司打出精准的节拍;忙碌的蜜蜂在花丛中上下飞舞,好像多重弦乐疾速的齐奏;而筑巢的家燕在堂屋中飞来飞去,一如时隐时现摇摆不定的砂锤;小巧的蜻蜓振动着双趐赶着去赴大雨前的约会,孤傲的八哥站在牛背上昂起头来放声歌唱。这些乡村精灵整出一台高品质的交响音乐会,天籁般的旋律萦回于我的耳际,弥久不散。
故乡的美丽无与伦比。然而在早年间似乎跳不脱一个悖论,即美丽和贫瘠好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孪生姐妹。那时乡居的日子很是清苦,家家囊中羞涩,即便是花几分钱出去,也要在各人的荷包里捏出一阵汗来。老乡穷得没有想法,日子只能一天天数着过。祖父秋公就是那时没了的。仗着曾祖是方圆百里之内的大户,秋公打小娇生惯养,正事不干,整日打牌赌博游手好闲。怎奈好景不长,后来家道中落,人去屋空,张家徒剩秋公这根独苗。只是秋公依旧好逸恶劳,百事不探,以至家父从小失去父爱,三四岁就独自出门讨生活。爸妈成家后,妈妈见秋公孤单可怜,但凡爸爸寄回十块钱,妈妈总会偷偷塞给他两块。老家伙拿到钱就出去找乐子,直到输得精光才垂头丧气回来。过苦日子那阵,秋公仍在玩“矜持”,对那猪狗一般的食物不屑一顾,结果很快瘦成皮包骨。瞅着自己的公公快要不行了,妈妈顶着正午的太阳下田抓了几条泥鳅熬出一碗汤,端到秋公床前,哪知其时的他已经断了气……
因为男人不在身边,妈妈成了村里的“四属户”,除了工分赚得少之外,平常也没少挨白眼。可妈妈生性好强,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她努力使自己变成男人婆:百把斤一担的谷子挑起来上仓,她可以不出粗气;夏季搞双抢,她一人插秧包下几亩田,累到半夜三更。妈妈的自立精神获得了众乡亲的认可,高票当选为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成为地方上的“名人”。可是又有几人知晓她内心里的痛苦。每逢佳节将至,妈妈就暗自神伤。
那时的爸爸基本上属于“一根筋”,为了他的“革命理想”,拋家舍业毫不迟疑。有一年中秋节,爸爸总算休假回来了。当他出现在大门口,妈妈喜出望外,赶紧牵着阿姐的手,指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对阿姐说:“毛妹子(阿姐的小名),这是你爸,快叫爸爸呀!”那年阿姐已经十岁,长着妈妈一样好看的一双大眼睛,梳着一对长长的辫子。阿姐第一次见到眼前的这矮个子的陌生男人,心里有些发毛,于是,挣脱妈妈的手直往其身后躲,一边躲一边喃喃自语:“他不是我爸,是上面派来的下放干部。”没料到女儿都长这么大了,却不认得自己,爸爸一脸尴尬,半晌冇做声。
到了我出生那年,乡里的生活状况稍有好转。可妈妈奶水不足,不知怎样养活嗷嗷待哺的我。幸亏我们遇到了好心的何婆婆。
“婆婆”(音同“跛跛”)是老屋里常用的称呼,本意是指自己的祖母,后来也用作对年长女性的尊称。我的亲奶奶在爸爸出生几个月时就去世了,她于我连半面之交都冇得。而何婆婆实实在在温暖了我的童年。
何婆婆是对门肖叔家的租客,她老伴何公是前清的举人,年纪约莫八十光景,却长出一副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模样。那何公原是读古书的,一肚子墨水,不光毛笔字写得好,炭画也很出彩。何公喜欢为乡邻做好事,募资修桥补路,他捐钱最多;还时常替人代拟文书,写对联。哪家府上有老人仙逝,都要请他画一幅遗像。彼时何公就会拿出一架放大镜对着照片仔细端详,然后用毛笔沾上炭粉开始作画,他画人像又快又好。何公所做的一切分文不取,赢得了乡亲们的尊敬。何婆婆也是富家小姐出身,是一位缠过足的小脚女人。兴许是何公觉得自己成份太高,在原籍遭人嫉恨,甘愿带着老伴来这异乡暂避风雨。老屋民风纯扑,完全接纳了老俩口。这一对公婆恩恩爱爱形影不离,神仙眷侣般的生活,真真的羡煞旁人。
何婆婆怜惜我妈作孽,决定帮着妈妈把我带大。况且她和何公家底殷实,完全具备这个条件和能力。为了喂养尚不足月的我,何婆婆一日三餐都用罐子给我煨饭,饭烂后还要往里搅一个鸡蛋。就这样,我在何婆婆的悉心呵护下一天天长大。到了几岁上,仍然被允许跟着老俩口吃小灶,鸡鸭鱼肉未断过。何婆婆和何公膝下无儿无女,或许他们真把我当亲孙子待了。
俗语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满七岁那年,何公年届九十,何婆婆也是快进八十的人了,老俩口商量着准备“叶落归根”——回二十里开外的花桥安度晚年最后的时光。临行的那一天,乡亲们闻讯自发聚集在肖家屋场上,与二位老人依依话别。解放叔和建成叔从各自家里推来一辆独轮车——都是其祖上留下来的老古董,纯杂木打造,轮毂外边嵌着一圈铁箍。众人赶忙搭把手,帮着老人家把行李和一应细软装上车。不一会儿,收拾停当,送行的人陪着这一对老夫妻,沿着乡间蜿蜒的沙土路向花桥方向进发。一路上,各人无话,惟余独轮车抑制不住兴奋,吱吱呀呀唱个不停。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大伙索性一鼓作气卸了车,很快把老人家安顿下来。虽然彼此间仍然觉得恋恋不舍,但由于回程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众人急着赶路只得向二老辞行。因为年龄太小,我对当时的情景记得不是太清楚。据阿姐回忆,那一次我动了真情,伏地朝何婆婆磕了三个响头,尔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婆婆……”何婆婆一把将我揽入她的怀中,紧紧地拥抱我。是啊,婆婆养了我七年,她对我倾注了全部的爱,竟比自己的亲奶奶还要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已能预感此番与何婆婆的离别很可能是永诀!
在返程的路上,天色已晚,又是风又是雨,像极斩不断的离愁别绪。寒风中我冷得上下牙齿打颤,却一直在为何婆婆而哭,有时是大声号啕,有时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
两年后,九岁的我和哥哥、妈妈一道离开了流碧桥村,迁居到爸爸工作所在的城市。阿姐当时已出嫁无法随迁,只得留在婆家。直到四十多年之后,我才如愿以偿回到让我魂牵梦萦的老屋。
当年近七十的阿姐陪着我重返故里,眼前的流碧桥村却已变得面目全非:废弃甚久无人居住的土坯房村街,已被当作空心村整治项目予以彻底铲平;新的流碧桥村迁址千米之外的姚家坝,父老乡亲住进了门脸相差无几的三至五层小洋楼;年轻一代向往都市新生活,连魂儿都被勾走了,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孕和学童;田野上再也看不到成片成片的热烈奔放的紫云英,传统的耕作方式遭受冷遇,人们更习惯使用化肥与农药,结果不单萤火虫消声匿迹,就连青蛙也鲜少露面……面对沧桑巨变旧貌难寻的故乡,我分明感觉到一丝丝隐痛。游子心房上的花无可奈何地凋谢枯萎了,故乡终究只能活在我的梦乡!从今往后,哪里能够寻找失落的童趣?何处可以安放浓浓的乡愁?
插图/网络
作家简介
张爱平,笔名艾平,网名草根痴梦,自由撰稿人;《青年文学家》杂志社理事。散文作品见于全国各地各级报刊及《东方散文》《西部文学家》《品诗》等网络平台,累计超百篇,多次获奖;个人诗集《缤纷四季》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已在文学网站或平台发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多部(篇);近作短篇小说《闲人刘老八》荣获第四届“张骞文学奖”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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