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我与“第三代”的关系

这些年来,不少搞诗歌批评的人在评介我这个年龄段的人诗歌写作的情况时,都把我列入“第三代”诗人这一庞大的诗歌群体中,一些与“第三代”诗人有关的诗歌选本里,也能看到选有我的作品,更有一些夸张的评论还把我称之为“第三代诗人的领军人物之一”什么的。对此,我一直没有说过什么,为什么没有说?内里的原因比较复杂,早些年是因为有一些虚荣心,和一点功利心——愿意看到自己被搞诗歌研究的人提到,诗能够以尽可能多的方式面世。近些年则是越来越觉得写作是只与个人相关的事,没必要再计较什么,别人怎么说,如何干,都无所谓,只要自己还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东西就行了。但最近有一次与一位能够称为朋友的诗人聊天,他认为其实应该说一下,以澄清一些事情。朋友和我一样,也是被搞诗歌批评的人划入“第三代”的,但他并不认同,还曾在一本与“第三代”有关的诗歌选本出版后,给选编者写过一封措辞坚决的信。因此我问他,那如何澄清呢?他说:我们尽管被划拉在“第三代”诗人的圈圈内,但是你仔细想想,我们的写作与“第三代”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次聊天后,我开始具体想这个问题。的确,就写作而言,我与“第三代”确实粘不上一点关系。当年“第三代”出现时,在各种场合宣布的诗歌主张,其中的很多认识和观点,以及由这些认识和主张引伸出来而建立的很多诗歌小团伙,我并没有真正明确地认同过,更没有加入到任何小团伙中,成为一员。这样想过后,便感到朋友的话是有道理的,自己不能继续在这个事情上抱不明不白的态度,有必要说清楚。

熟悉近三十年来中国诗歌发展状况的人都知道,“第三代”诗歌并不是由年龄划定的诗歌发展状况的代际概念。当年它的出现,有特殊的社会文化背景:在长期的文化封闭被打破后,整个一代人都在寻找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而那些声称自己是“第三代”的诗人,他们关于诗歌的观念,以及在具体的写作中的各种主张,不单来自对诗歌本身的认识,还有着非常明确的针对性,一方面针对当时某些具有诗歌权威意味的诗学观念,另一方面是对诗歌制度化带来的僵化状况的反对。而如果今天择其要点来说:“第三代”诗歌在文学内部是以对被称为“朦胧诗”的写作形式的反驳作为自己写作观念的主要出发点的。正因为出发点是这样,所以在“第三代”诗歌的观念中,有很多是基于对“朦胧诗”,以及更早一些的诗歌前辈的诗学主张的修正。譬如“朦胧诗”对意象的强调,对隐喻的强调,在“第三代”诗歌的主张中,变成了反对晦涩,提倡口语、反崇高、平民性等等。我也并不否认这些主张的提出,对于当时的诗歌发展是很有意义的,那些提出这一代际分类的诗人,亦是以明确的针对性来促进自身写作变化的发生。后来不少人愿意将自己归类于“第三代”,也是对这之有深入的认同。只是落实到我个人的情况上,由于开始学习写作时,自身所处的诗歌环境的限制,并不熟悉当时中国诗歌发展的总体状况,对当时已成为中国诗歌显相的“朦胧诗”和其关于诗歌的说法一点都不了解。那时候,我主要是受到出版开放后,大量译介的书籍中“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响。真正受到诱惑,并感到对自己的写作有直接推进作用的,全是像艾略特、叶芝、奥登这些英美诗人的诗歌,包括他们对诗歌的说法。等到我晓得了“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时,我的对诗歌应该怎样写的认识实际上已经大体建立,具体写作的实践也由此展开。现在说来,如果当时我有什么诗歌主张的话,也应该被称之为是建立在“西方现代主义”的基础之上的,对之的认同。

很显然,建立在这样的诗学出发点之上的写作,所考虑的关于诗歌应该以什么样的面貌呈现于世,最后的结果怎么可能与从“朦胧诗”出发,最终走出的路径完全不一样的“第三代”诗学有完全一致的地方呢?最简单地说:整个上一世纪八十年代,无论是“朦胧诗”,还是“第三代”诗歌的诗学出发点,尽管表面上看起来非常不一样,但其受中国社会变化的影响,诗歌主张中均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很强烈地对现实的批判意识。而这一点,虽然与建立在“现代性”基础上的“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主张中重要的构成部分有叠合的地方。但是由于“西方现代主义”是一种建立在对浪漫主义的脱离的基础之上的诗歌革命,其更重要的特征是建立在怀疑主义之上的,在结构方法上对诗歌的新认识。它带来的亦是全面地,从写作的方法上讲,完全不同地诗学观念。而从我一开始写作,便由于受到这样的影响,对怎样结构诗篇,用什么样的方式进行语言叙述更沉迷。我希望做到的是,或者像艾略特那样,以变化的形式带来诗的丰富,或者像奥登那样,给与语言一种既在形式上章法有度,语言上又带有戏谑色彩的生动,再不就是如庞德那样,让诗歌呈现出由广博的知识带来的充溢的活力。就因为这样,尽管后来我亦看到,其实“第三代”中的不少诗人亦在接受着来自“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在写作中并不陷囿于自己最初的对诗歌的认识,也获得了意识打开而赢得的丰富性。但从心里讲我对整个八十年代由“朦胧诗”与“第三代”诗歌给出的诗歌应该干什么并不是真正满意,甚至在某些方面还相当不以为然。最近,有朋友在撰文介绍上一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四川当代诗歌情况时,把我划入“流派之外”一节。不管朋友这样划归的理由何在。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在被现在的人看来如火如荼的八十年代中国当代诗歌运动中,我的确是以潮流而论,处在独立位置的写作者。而这种独立,今天看来,绝不应该仅仅是表面上的独立,没有加入任何诗歌流派——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已经认识了很多“第三代”诗人,与他们还建立了交往关系,其中的一些人更是成为了很好的朋友——而应该是写作意识上的独立。

今天回过头看,让我感到有意思并觉得非常欣慰的是,正是这种独立性才使得我在后来的写作中,以自己的方式一步步向前行进。到了现在,如果要再谈论自己的写作所具有的种种意味,有一点我感到是很值得说一下的,它就是:虽然八十年代开始写作时我把“西方现代主义”作为自己的发蒙源,自己也认识不少“第三代”诗人,但进入九十年代,尤其是九十年代后期,在写作有了一定的经验后,正是对独立性的坚持,使得我并没有受已成潮流和显相的“第三代”诗学的影响,并将受到“西方现代主义”影响产生的曾经很强烈的“要依附”于它的感觉最终抛弃了。而随着对现实与写作关系的理解的加深,我所获得的是,任何仅属于写作方法的认识,都只是一种带有外部色彩的写作认识,而真正的写作,或者说真正获得了与时代建立相关性的写作,则是来自于内部的,既有文体变化色彩,也有对社会现实有深入认知的,可以放弃方法的写作。也就是说:到了今天,我所认同的关于写作的认识,是一种没有方法的写作。它建基在作为具体的个人在具体的社会环境中的具体的生活之上。尽管仍然不能完全摆脱现实社会文化制造的种种羁绊,会有非常明显的局限性。但它的确带来了具有相对论色彩的自由。这些年来,让我感受最深的就是,它让我在写作时,一是放松,二是自在。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在对公共趣味的脱离这一点上,再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东西。这两年有不少人认为我的写作变得越来越放任,有点生拉硬拽,横竖都有理的霸气。虽然我将这种评价看作评价者对我的肯定,但实际上有一点我很清楚,能够让我这样写作的原由不是别的,就是因为我已经越来越肯定地知道,中国当代诗歌的种种观念,对于我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写作,那是因为我将写作看作与自己的生命相关的一种行为。我在其中获得的是被不少人称之为“写”的乐趣。如此一来,当不少人还在谈论写作的方法,以及意义时,我想到的则是:当一首诗出现时,它应该在什么样的语言中被传达。一个词与另一个词,它们谁更能够在结构的意义上进入到诗的整体之中去。我相信这样的问题其实才是诗的最为真实的问题,而且我更相信,对于“写作诗歌”这一行为,即人们通常所说的“写本身”而言,它是与时代的具体性无关的,任何时代,任何情况下,一个诗人的写作都肯定会接受这样的问题的挑战,都必须做出自己的反应。我更愿意将之看作具有绝对意味的对诗人的要求。

是的,诗歌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一种样态,不管是哪一个时代,不管是处在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下,就它内在的隐密而言,对于写作的要求是不变的。那就是:怎样才能获得对词语的,具有最生动意味的支配。所谓一首诗的好与否,也是由支配的好与不好来决定的。这一点,相比于其他的,所谓的时代的要求,主题的选择,以及不少人认为的与社会伦理、公共道德的关系,它是更加恒定不变的东西,即:某种具有“超越性”的东西。而一个诗人,追求这样的“超越性”是他真正完成自我塑造的必须工作。做不好这一点,就很难从纯粹的意义上讲,获得了对诗歌写作的支配能力。反之,当他找到了怎样与这种“超越性”建立对话关系时,他也就完成了由具体出发而又超越“具体”这样的一种跨越。在如此的情况下,那些在一个具体的时代“要这样写作而不要那样写作,要那样写作而不要这样写作”的种种说辞,尽管能够显示出某种带有时间意味的重要性,也会产生对一个时期的写作的某种推进作用,但其重要性是有限的,也是会被耗费的。而说到重要,一个诗人真正最为重要的是完成自己对诗歌的建构。这是一种属于个人的,带有秘密意味的与永恒相关的“契约”的获得。从绝对的意义上讲,它是不可能与人共享的。所谓“分享”,对于写作而言,永远不是可能实现的事情。这些年来我所看到的,我这个年龄段中最好的几位我认同的诗人,他们的“写作”都不是可以被“分享”的。

我当然不敢说自己已经获得了这种写作不被“分享”的境界。但这是我希望达到的境界。正是如此,很早以前我就十分清楚地知道,要获得这样的境界的建立,一个最基本的前提不是别的,就是对任何带有派系色彩,以及任何带有代际标识的诗歌认识必须拒绝,而把注意力放在构成诗歌的绝对的问题之上。所以,当我今天决定说明自己与“第三代”诗歌没有关系时,基于的理由亦是来自于这一点。很显然,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东西了。在我已经非常明确的意识中,写作永远是个人在寻找一条可以通达理想境界的,充满荆棘的路。很多关于诗歌是什么,以及如何到达理想境界的认识,不会产生于某种先前确定的观念,它们均是在一个人不断写的过程中,由不断地发现,并不断地总结经验而产生的。它们可以对外人道,但又不可能全然为外人知。在这样的情形下,唯一需要做到的就是以信念作为支撑,一步步地走下去。而我早已愿意这样做,哪怕它非常困难。正由于此,在“第三代”早已成为显名,是当代诗歌批评叙述中的一个重要对象,尤其是我亦到了孔子所言“五十而知天命”的情况下,我不想再被搅入与自己不相干的东西中。我要说的是:“第三代”诗歌最为醒目,被人们谈论的最多的那些观念,仅仅是提出它们的人的诗学主张。我从来没有参与过对它们的建构,也没有在写作中具体实践过,今后也不会实践。我与“第三代”,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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