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片断七记(年终总结三)

片断七记


回忆片断(一)

海关。无法交流语言。鹿特丹。

个子小小的李梅。是她把我带进陌生的

国家。当我走进朗诵大厅。她坐在

梯形剧院的最高处拍照。当我与人对话,

她爱翻译不翻译。“他们说的都是瓜话。”

“牛肉要几分熟?”当我和她

逃离会议去游荡,在红灯区满足好奇心。

她说,这个国家不止这些;这个国家有草场,

有积木似的街道。有河流纵横的拐角处

出现的博物馆。我大开眼界,

看到伟大的佛兰芒人把艺术推向新高度。

最后,当我与她走在两个城市之间,

她说,你看,袖珍国度,却有色彩斑斓的历史。

我当然看到了;在市政厅看,在咖啡馆看。

在妓女们自我展览的橱窗前看。我说,真好看。

直到离开,透过车窗仍然看到花白奶牛在

木栅栏后面的郁金香丛懒散的甩尾巴,一闪而过

的风车缓慢转动。它们嵌在我的记忆。

今天,记忆复活,在我的眼前晃动。

可是我已与她失去联系。现在,以至永远,

她总是醉眼惺忪对我说,开什么会啊。

我带你去跳蚤市场。带你去国际法庭。

回忆片断(二)

左岸。十三区。明信片。盲目的游逛。

找不到的,仍然找不到。仍然只是

心中的传奇。仍然,只是记忆。坏的记忆。

咖啡馆,书店,露天书摊。那些盲然的游人。

我不过是其中一个。穿行在现实与

历史的缝隙。想象复杂的画面。他,作家,

在阁楼写信。他,画家,夜夜喝得酩酊大醉。

他,还有他和她,被改变世界的想象

搞得热病上身;眼冒红光。怒叱保守的同行。

其间有音乐响起。只是被枪炮声掩盖。有意义吗,

还是无意义。不管了。无目的,才是目的。

我不停坐地铁。面对移民丑陋的面孔;

津巴布韦人、喀麦隆人、伊朗人。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很多年了,我还像幽灵一样出入于

先贤祠,莎士比亚书店,香榭里榭街,协和广场,

拉雪兹墓地,蓬皮杜中心,还在打望会碰上谁。

幽灵与幽灵的幽会?不。我不指望这样。

我不过是在家里,混乱的记忆搞的脑袋混乱。

甚至闻到粪味;流亡者,把屎拉在收留他的

友人的客厅,然后遁迹;泥牛入海无消息。

回忆片断(三)

几张照片让我重新想到一个帝国,

铁路、建筑,奔腾的河,都悬在空中。

我想起在它们旁边闲逛;橱窗里的

食品、衣物、汽车。美好的事物都像花朵

向我表达善意。也提醒着我是过客。

以至二十年来,我仍然没有写出谈论它的诗。

不是不想是写不出。走马观花。不深入?

我的确无法深入帝国的内部。我看见的,

无论是走在街上的人还是博物馆都不能告诉我

一场战争的起源道理何在。尤其我接触的人,

女汉学家,男诗人都衣冠楚楚,

彬彬有礼。深夜从朋友家准点走出坐公交车。

望着路边空屋的明亮灯火,仍然不能。

它鲜明地在脑袋里晃动;失去尖顶的教堂。

新建筑下玻璃罩着的废墟。战争纪念碑。

让我再次看到。我徘徊在那里的身影就像幽灵。

我是幽灵?应该说不是。在那里我最多

算好奇者(但好奇害死猫)。我必须制止自己。

我不能像在动物园火车站,望着跨国列车,

不知自己应该坐哪一班。我不能还是

怀揣双语小纸条。对带着体形巨大的狗在

过街天桥弹吉它的流浪汉生出恐怖心。

回忆片断1(四)

白黑。空间绝色。置身。进入静。

脚步磨擦变成锣响在耳畔,

制造震惊。转眼血扑面;焚尸炉,浓烟枭升。

文明造就的不文明,说明人性终归恶字当先。

难释怀。

一个半小时的教育,终身压在心灵的上面。

直到今天,反刍仍下意识来到。破碎的是语言。

它无力。观世界,怎样的世界观能解决死的恐惧?

分裂,重新演义。

我离开时已经看不清走在街上的任何人,

他们的五官都是狰狞。无怪乎有人终身恶梦不断。

精神分裂。

我亦如此。记忆停在一片湖泊前,

下午我坐在那里,望着高过天际线的教堂尖顶。

上帝的泪。犹如绵绵细雨在我眼前飞。

回忆片断(五)

排列整齐的橡树,在风雨中摇晃。

街道积满落叶。走在上面嘎嘎作响。

民族的尊严在一堵墙上被嘲弄。

涂鸦,变形游人的心态。

我的笑憋不住。等到住下来的第十三天,

我旁观了同性恋大游行,中央广场

成为异装奇服大展场;那么多人,那么多人,

把世界变成一条动荡的、花哨的河流。完事,

我惊讶制度带来的清扫工行动犹如坦克般迅速。

一转瞬间,痕迹全无。一切平淡如初。

却带来我的夜不能寐。第二天重新在街上逛荡,

碰到的每个人都面目严肃,犹如圣徒。

奇怪啊!以至在一家咖啡馆,

我迎面碰上瘦俏的男人,竟将他看成耶稣。

这是很奇怪的幻觉。让我一个下午恍恍惚惚。

我觉得这一恍惚就像寒热沉在我的体内。

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晰地回忆,

在一个下小雨的夜晚,沿着街道走时,

突然觉得静就像鹅卵石一样击中我。

回忆片断(六)

闪回:梧桐街道。老官邸。竖子着

新衣坐前台。和善老者风度迷人。缥渺之乐迥响。

我多余。只能盲目乱转,听异音入耳,都是鸟鸣。

当然也如丝弦。

闪回:语言中的资产阶级,

写浮华,写绝对,写云里雾里。一片如水波浪卷起。

我上下沉浮,把欧洲看作迷宫。我没有理解什么是它

深入骨髓的美。

闪回:教堂。动物园。

嵌入高楼的战争场景。废墟之下仍是废墟。

摇滚的奇装异服与垃圾清扫车褶叠,成为了明信片。

我的旁观如坐过山车。

闪回:阳台也是展台,

衰老的裸体。坍塌的封锁墙。涂鸦。一支箭射向暴君。

我就像抄经僧侣读经一样阅读它们。

闪回:年青的纳粹。

洲际快车。旧宫殿的新阴谋。强权的瓜分,

带来恶的格局。玻璃城堡。我离开时带着的混乱,

如刺扎在我心上。闪回:一张脸正在虚无中升起。

回忆片断(七)

法兰克福。庞大的机场。晚点。转机的

慌张。语言成为墙,挡在我与签证检查官之间。

那么多翻译有什么用?是哑巴面对天书。

听,成为装饰。身体道具不演戏了,只有汗喧宾夺主。

这时候隔着我和一个国家的,

不是别的;几个字母。等待者,只能急得头顶火冒三丈。

不过我觉得好玩。急有什么用?要到达的地方终会到达。

一阵折腾,我终将坐在慕尼黑的啤酒大棚,

喝新鲜啤酒,醇厚、回甜,燕京是马尿,不在一个等级。

尤其是到达柏林,朗诵会上,我读,他们听。

听什么?听东方鸟语如花坠落?管他妈的。我说管他妈的,

意思是我的心在逛风景;

残存的柏林墙边,极权的历史,涂鸦般混乱,变着形

涌进大脑。走过勃兰登堡门,党卫军的皮靴发出巨大响声。

教育,是重要的。同性恋游行带来的

矫揉造作刺激感官。战争的幽灵还在。死亡的影子尤存。

残顶教堂的彩绘玻璃墙不可思议。我都记住了。信心,

建立在自我反省中。让我写下如此诗句:当夜晚来临,

我独自走在街上,望着酒吧里种族杂乱的人。不懂,

也装懂。本质上,我和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1、此诗所记为1998年参观汉堡博物馆犹太大屠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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