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稿| 检察院实习札记(一)
写在前面
一颗蛋
一直都有想法记录一些与“法”相关的日子,也在逐渐践行,但形成系列需要大量的经验与实践。
昨天适逢去KTV“吵架”,发现讲理的法律人有时候也会遇到与市侩难以相容的蹩脚,宽慰自己说往前走罢,走得越远,和“刁民”接触的机会越少。
最近听戴先生的见闻,忽觉我们的工作性质就是难以避免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初出茅庐有一份耿直劲,较真感,可能以后回想起来有股傻劲儿,但也是最难能可贵的。
“吵架”时控制情绪没动手,生怕寻衅滋事,忍不住为年轻的热血点赞,说着以后啊,能控制住情绪才能成就大事。
但我隐隐也有一种怕戴先生关注犯罪嫌疑人时那种“温柔”的视角在日后消失不见,我觉得这也可能就是一种麻木的必然,人生百态,我们还在体味的最初,然后不断地脱敏。
所以我迫不及待地跟他约稿,叫他给我写札记。
而这个过程中,我也意识到一些信息的传递可能涉及到各个机关或者当事人的“隐私”,所以尽可能的做了处理。重点还是他的经历和感受。
只愿,时间变迁,我们仍旧是客观理性但不失温度的法律人。
大头戴
凛冬将至,寒气骤然把十一月的上海吞噬,片刻的阳光都成为人们眼中的奢侈。
在冬天,起床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按掉7:00的闹钟,要先把脚伸出被窝,提前感受一下屋里潮湿的寒气,然后一点一点将身体挪出,爬下床。看着镜子里睡眼惺忪头发散乱的黑眼圈怪人,质问自己昨晚为什么不早点睡。
洗漱完毕、带上一本书、踏出宿舍门、按电梯、穿过校园、打开滴滴,在目的地输入:S市Q区人民检察院。
实习的第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威严肃穆、国徽高悬,是我对检察院大楼的第一印象。
新人报道完,被分到了公诉一部,和组里的两位检察官老师打过招呼,暂时放下了紧张,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办公室里的老师指尖飞快,雷厉风行,我默默拿起桌上的《人民检察》翻阅着。正在看案卷的老师说:“小戴,一会和我去提审吧。”提审?刚安稳的心又悬了起来。虽然直面“嫌疑人”是我不曾有过的体验,但不安和局促在那一刻无处安放、四散逃离。
讯问室在检察院大楼的负一层,过道狭窄冗长、拐外抹角、寒气四溢。到了地点,手忙脚乱地布置好电脑和打印机,匆忙坐下。
提审开始,严肃而不失亲和的发问、清晰而不失扼要的逻辑,老师娴熟的业务能力令我暗暗赞叹,于是心情放缓。我在一旁,安心地听,又一边观察,那个坐在对面的人。
案情很简洁明了,涉嫌故意毁坏财物。大概是个平时内向的中年男子,在酒精的作用下深夜里刮花了在小区中挡路的车。面对检察官的发问,他低头认罪、眼神黯淡。可能是面临将污点写入人生简历,也可能是为自己的冲动犯下的错误而后悔,他的目光里早已没有了刮车当晚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木讷和呆滞。愤怒是内心深处挣扎的野兽,不应轻易释放;理智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酒精散去,时而晚矣。
不一会,对面换了人,一位阿姨蹒跚地挪着步子,扶着腰坐下,面容憔悴、皮肤黝黑,嘴里不停发出“哎呦,嘶…”的呻吟,一问才知道,前几天摔了一跤,把腰摔坏了,今天来费了不少功夫。她自诩将房子借给朋友打牌消遣,对他们打的牌是什么类型一无所知。其实,朋友将屋子借去聚众赌博,她也涉嫌开设赌场,将面临刑事处罚。几番讯问下来,认罪服法,回去等法院开庭便是,但是在笔录上签字却犯了难。她几乎没上过学,也许久不提笔,颤颤巍巍接过笔录,眯着深陷的眼,一手扶着腰,一手断断续续、歪歪扭扭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看过”、“一样”这四个字,有三个字不会写。
接过签好的笔录,扶她起来,“谢谢”,她看着我说。
我站在原地,目送她一步一步、扶着腰挪出了讯问室。
第二次提审,是在看守所。
僻静苍凉、荒无人烟,车子七拐八拐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道,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银色的大门,停好车进去,层层门卡,警戒森严。
推开讯问室的门,一道略微生锈的铁栅栏从上到下把房间切成两半。我们在这边坐下,准备工事;对面那道门,直通看守所内部。“今天要提审五个人”,老师说。
对面的门开了,狱警带进来一个面相质朴的男子。
“去那坐好,自己用力铐上”,狱警指着椅子说。
是一个中年男子,他涉嫌盗窃,某天晚上骑走了别人放在路边的电动车,放回家之后又出来闲逛,但没想到一切都被监控拍了个正着。当他知道将面临上年的牢狱生涯,突然激动起来,嘴里不断重复着“我孩子还在上学”、“亲戚朋友怎么看我”、“那个车倒在路中间,我就想把他扶起来,脑子一糊涂就骑回家了”、“我真的从来没有干过一件坏事”、“求求你帮帮我”类似的话。狱警进来,要他带出去,“麻烦你了,判我轻一点”,他带着哭腔,边走边说。
刚走不久,换进来一个身材矮小、头发乱糟糟、身上有些许异味的中年男子,他轻轻坐下,嘴上带着浅笑,眼睛盯着地面。从询问中,得知他是外来务工人员,在工地,妻子儿女在老家。这次“进宫”因为翻窗爬进人家家里偷女士内衣,被女主人当场发现而逃跑。
“说一下吧,你爬到别人家里干什么?”
他盯着地面,低头不语,嘴上带着笑。
“是偷女士内衣吗?”
他用手摸摸头,笑着从嘴里挤出一个“是”。
“你曾经受过行政、刑事处罚吗?”
他笑着翻翻混沌的眼睛,努力回想,“2013年,我……”刚要说下去,被老师打断。
“2015年你有一次强制猥亵是吗?”
他笑了笑着说:“是”。
讯问的最后,得知因为有前科,可能会被判的久一些,他怔了一下,又看着地面,依然带着浅笑。
门开了,要换下一个人。
他接过权利义务告知书,目光从上面一行一行扫过,一边起身,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纸。
狱警把他带了出去,说:“回去再看,你可以慢慢背熟。”
他低着头,消失在走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