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有约】胡继云||特别“母女”（小说）
【作家档案】
胡继云，男，1964年11月生，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江苏省宿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一、二、三届“135工程”第一层次专家，宿迁市文艺精品工程影视评审组专家。长、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雨花》《啄木鸟》《清明》《百花洲》《西部》等数十家大中型文学期刊，代表作有中篇小说《梦想坐牢》、《一见你就跑》和长篇小说《声讯小姐》等。创作成就被江苏卫视、《扬子晚报》、《羊城晚报》、《江苏工人报》等媒体采访报道，部分作品引起评论界关注，被《文艺报》、《文学评论》、《青春》、《佛山文艺》、《宿迁日报》等多家报刊评论、推介。《享受被骗》、《少年·老人》等入选高考、中考试题库及试卷、中学语文练习册、中学乡土教材。手机小说下载量2003年至2009年高居中国手机小说排行榜之首。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和政府文艺奖。大型话剧《大湖濯缨》由江苏省话剧院公演。另有电视系列剧、电视连续剧各一部。
特别“母女”
在那个小区，那个竹林边，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叫宁肯的年轻人。
许多人都知道他，甚至小区里的宠物狗、马路边的流浪猫，都对他亲热。当然，不认识他、不熟悉他的也有许多，比如匆匆而过的上班族，座着豪华车的老板，还有误闯到城里来的乡下老鼠，等等。
有那么一天，天忽然变蓝了，水忽然变清了，小区对面的竹林忽然变绿了。那竹林在风中沙沙响的时候，来了一位老人。老人坐在竹林边，面对着小区大门，背对着林边小河。老人有着蓬乱的头发，蓬乱的胡子，还有满身的灰尘。
两个保安看看老人，都说：“哪里来了个流浪汉？”
两个保安说了，就不再言语，专心把守小区大门。
小区门前人来人往，老人忽然起身，向过往行人伸出脏兮兮的手来。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行人，口中喃喃地乞求道：“闺女，我饿了，我要吃烧鸡……”、“闺女，我渴了，我要喝早茶……”
“这个老头！”走过来的漂亮姑娘那么说。
“这个老头！”走过去的英俊小伙子也那么说。
漂亮姑娘急急离开了，英俊小伙子也急急离开了。
一对老年夫妇没有离开，拿出一支香蕉，送上前来。老人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很饿的样子，连皮也没剩下。老年夫妇又拿出十元钱来，老人接过去看也不看，扔了。
两个保安凑过来，一个摇摇头道：“怪了。”另一个挠挠腮说：“奇了。”
就那么说着的时候，小区里出来了宁肯。
宁肯一见老人，眼中忽然放出光亮，迫不及待地上前来。
老人一见宁肯，竟咧开嘴笑起来：“嘿嘿，嘿嘿！”那笑容，傻得很。
宁肯用又喜又悲的声音道：“妈，你可回来了！”
老人用委屈的声音道：“闺女，我要吃饭！”
两人张开臂，一下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老人一边流口水一边叫：“闺女呀！”
宁肯一边擦眼泪一边叫：“妈呀！”
就这样，一个老头子，一个小伙子，久久地抱在一起痛哭，相互反复叫着：“闺女呀”“妈呀”、“妈呀”“闺女呀”，直叫得路人都停下脚来，奇怪地看他们。
这宁肯，让人一眼看上去，觉得很是帅；再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不是那回事，是呆滞的样子了。两年前，宁肯做生意让人骗得破了产，妻子跟他离了婚，还带走了蹒跚学步的儿子。那时起，宁肯神情就有点恍惚了。宁肯从此再没法做生意，只与老母亲相依为命。宁肯很爱母亲，逢人就讲母亲的好，讲小时候母亲为了护他，让狗把自己肩上的肉都撕下了，讲读书时母亲为了救他，差点掉下河里淹死喂了鱼。离婚后，宁肯忽然变得絮絮叨叨起来，见人就讲他的母亲。宁肯讲起母亲来，满眼都是深情。宁肯不停地讲，从早上讲到晚上，从天阴讲到天晴。宁肯的话，对认识的人讲，对不认识的人也讲。可是，没人关心宁肯的话，人们关心的是房价，是股票和工资，是孩子上学和老人打牌，甚至是谁与谁聊微信聊成了情人。后来，宁肯忽然就不愿与人说话了，只每天用轮椅推着半身不遂的母亲散步，热了为母亲遮阳，冷了为母亲挡风。一年前，母亲突然辞世，全家便只剩下宁肯一人。宁肯似乎不相信母亲会离去，便每天都到母亲散过步、晒过太阳的竹林边来，眼神迷离地看着远方。宁肯对着竹林说：“妈，你去哪里了？”宁肯还对着林边的小河说：“妈，你回来吧！”慢慢的，宁肯显得痴呆了。
宁肯和那个来路不明的老人抱在一起痛哭，就引得许多人驻足观望。宁肯哭够了，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把老人往小区里拉，往自己家里拉。
宁肯再带老人出来时，老人全身上下已焕然一新，衣服变得干干净净，头发变得整整齐齐，胡须剃得一丝不剩。只是，好手好脚的老人被宁肯小心翼翼地扶到轮椅里，任由宁肯慢慢推着走。有时，宁肯让老人从轮椅上下来，牵着老人的手在竹林边漫步。
这以后，宁肯经常带老人出来。宁肯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不时看看老人；老人眼中也充满着柔和，不时望望行人。宁肯对老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老人坐累了，宁肯就搀着老人走，生怕老人磕着；老人走乏了，宁肯就让老人坐在石凳上，自己跪在旁边，给老人一下一下地捶腿、挠痒。慢慢的，宁肯和老人从小区大门经过，大家都发现，老人身体壮实了，脸色红润了，宁肯的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样迷离了。
春去了，鸟儿在竹林里跳上跳下，老人穿上了崭新的单衣；秋来了，垂柳飘下了枯黄的叶片，老人穿上了时髦的棉装。寒来暑往，宁肯和老人怡然自得。小区居民都习惯了这对特别“母女”。
宁肯带着老人晒太阳时，忽然来了两个记者，女的握着话筒，男的扛着摄像机。女的对几个围拢过来的居民说，这里创建文明小区，有人把宁肯的事报料给电视台，他们就来了。女的还要大家多多配合。
男的将镜头对准宁肯道：“开始吧。”
女的举起话筒道：“宁肯先生，请您说说事情的经过好吗？”
宁肯看看男的，又看看女的，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女的对宁肯道：“请问老人是您什么人？”
宁肯说：“妈。”
女的再对老人道：“请问小伙子是您什么人？”
老人说：“闺女。”
记者失望地摊开手，摇摇头。
女的对男的说：“没法采访了。”
男的对女的说：“算了，还是采访社会新闻去——我刚接到报料，东区的老鼠把西区的猫吓晕了。”
两个记者收了话筒和摄像机，进了旁边的采访车，迅即驶离了小区。
又来了两个民警。
高个子民警对老人说：“我们要把你带到福利院去。”
矮个子民警对宁肯说：“我们会帮他慢慢找到家的。”
民警过来搀扶老人，宁肯忽然跳起来道：“干什么？不许碰我妈！”
宁肯把民警推得一个趔趄，又紧紧抱住老人的肩膀。老人看着民警，也惊恐地往宁肯身后躲。
高个子民警对矮个子道：“瞧瞧，不是我们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了！”
矮个子民警一听这话，就笑了。这是电影《南征北战》里张军长的话，谁都知道。
两个民警笑着，一路抽着烟走了。
一群白鸽从小区上空飞过的时候，忽然就来了一辆保时捷。
保时捷在宁肯和老人身边缓缓停住，车上下来一位气质高贵的漂亮女郎。女郎来到老人面前，一下抱住老人，放声哭开了：“爸呀，都两年啦！我可找到您啦！”
老人疑惑地看看宁肯，又看看女郎。半天，老人也抱着漂亮女郎大哭起来：“闺女啊，我饿，我要吃鲍鱼！”
女郎为老人擦着泪道：“爸呀，我们回家，我们吃鲍鱼、吃果子狸，还吃娃娃鱼！爸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再也不会让爸饿着了！”
漂亮女郎挽着老人，拉开了车门。
宁肯忽然扑过来，一下抱紧老人胳膊，对女郎道：“不许碰我妈！”
老人听到宁肯的声音，一下推开女郎，也抱住了宁肯。
老人和宁肯相互搀扶着，往小区里走。女郎赶忙插到他们中间，一手拦住老人，一手去推宁肯，急得眼泪哗哗往下流。女郎对宁肯道：“你不能带走我爸！”
门前保安过来，对漂亮女郎道：“你是什么人，怎敢随便拉人？”
女郎急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报纸，塞给保安道：“你看，这是我爸，报纸上有照片！我在好多家报纸都登了寻人启事。我家在千里之外，是这里的网民提供了信息，我才找到过来的。天下真是好人多，我终于找到我爸了！”
保安认真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漂亮女郎的身份证，信了。
保安便拦住宁肯，反复对宁肯说着什么。宁肯只是抱住老人胳膊，抱得紧紧的，毫不放松。过往行人不觉停下脚步，看他们。小区执勤民警过来，让女郎做了笔录，又联系了女郎户籍所在地的公安局。民警指指宁肯，对保安说：“把他引开。”
最后，老人还是被漂亮女郎带上了保时捷。
就那么的，老人走了。
许多天里，宁肯都象当初失去母亲一样，失魂落魄地在竹林边走来走去。宁肯似乎不相信老人会走掉。早晨，竹叶在头顶上沙沙唱歌，宁肯眼神迷离地看着远方道：“妈，你去哪里了？”中午，一朵一朵白云映在小河里，宁肯对着河水道：“妈，你饿了吗？”傍晚，夕阳将小区大门染得通红，宁肯对着天边的晚霞道：“妈，你回来吧！”
时间就象郊外土路上老牛拉着的破车，慢慢往前走。仅仅一个多月时间，宁肯仿佛秋天里的蒿草，一下子枯萎了，瘦得象换了个人。枯萎了的宁肯忽然换了一副精神，爱笑了，看见熟人笑，看见生人也笑，还会自己跟自己笑；笑完了，再自言自语一番。宁肯的笑，常常会吓跑一群小孩子，也吓跑途经身旁的陌生人。
宁肯便成了小区门前一道独特的风景。宁肯的胡须长长了，衣服变脏了，头发变乱了。宁肯浑身上下都布满了灰尘，还时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阳光把竹林照得明晃晃时，来了两个乡下人。乡下人住在遥远的村庄上，那里，山象碧玉一样青，水象蓝天一样秀。几年前，那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宁肯在弯弯的小河上建起了桥，在蜿蜒的乡道上铺起了水泥路。乡下人没忘记宁肯的情义，到城里看望宁肯来了，顺带，还想请宁肯给新建的村部活动室捐一点钱。
可是，乡下人已认不出眼前的宁肯，宁肯也认不出眼前的乡下人了。
宁肯对两个乡下人傻傻地笑，口齿不清地问：“妈呢？”
一个乡下人疑惑道：“这哪里是宁肯？”
另一个乡人下肯定地说：“这绝对不是宁肯！”
两个乡下人说完，便走了。乡下人还要到城里一个挂钩单位去要赞助，还要赶在天黑前回乡下去。
有那么一天，是晴转多云的一天，莫名其妙的，宁肯忽然就不见了。
之前，小区门前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打出两行醒目的文字来：今天是美国前总统林肯诞辰日，也是本文明小区业主宁肯先生、光头强女士、王不留行小姐的生日。祝以上业主生日快乐、家庭幸福、万事如意！
一个保安眼花，抬头问另一个保安：“是林肯生日吗？”
另一个保安道：“是，美国前总统。还有那个宁肯，他生日快乐。”
可是，小区门前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了宁肯。
小区的保安看着对面的竹林说：“这宁肯，哪里去了？”
小区的居民看看竹林边的小河，也道：“这宁肯，去哪里了？”
从此，宁肯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人说，宁肯是寻找那个老人去了。
又有人说，宁肯让那个漂亮女郎接走了。
也有人说，宁肯说不准是出去做生意，当老板了。
还有一个人说，他在遥远的省城亲眼看到一个流浪汉，那流浪汉很像宁肯，白天蹲在马路旁捡垃圾吃，夜里睡在大街边瑟瑟发抖。只是那流浪汉比起宁肯来，脸上多了一道疤痕，还瘸了一条腿。究竟那流浪汉是不是宁肯，谁也说不准。
没人知道宁肯到底去了哪里。
总之，就那么的，宁肯离开小区，远行他乡了，至今没有人再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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