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平思微:美丽的坚守
美丽的坚守
七平思微
最近读赛珍珠的《中国之美》,其中一段文字深深地打动了我:
有一天,我的园丁正在花园翻地,我问他:“你愿不愿意要点花籽种在你房前?”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用力掘着地,“穷人种花没有用,”他说,“那都是供有钱人玩赏的。”
“不错,但这并不要你花钱。你看,我可以给你几种花籽,如果你那片地不肥,你可以从这儿的肥堆上弄点肥料。我会给你时间让你侍弄它们的。种点花会让你心神愉快的。”
他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我要种点菜。”园丁的回答很干脆。
这让我不由想起故去的母亲——
解放前,母亲出身名门,在她那地位显赫的父兄的呵护下,幸福快乐地渡过了她的少女时代。随着社会的变革,母亲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此开始历经磨难的生活。
母亲一生养育了七个女儿,又陆陆续续帮着我们姐妹带大了十几个外甥外甥女,其间的辛劳可想而知。
由于特殊的家庭出身,母亲承受了土地改革的彻底洗礼和文化大革命那渗透骨髓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她所经受的苦痛,所经受的打击,是我们常人无法想象的。也许就是这些磨难,让原本养尊处优的小姐出身的母亲,铸造出了坚强不屈的品格。她身上透出的那份隐忍与顽强,将是我终生学习的榜样。
母亲做布贴
母亲性情高雅。无论怎样的挨批挨斗,不管如何的生活艰辛,她还是尽量用那双满是伤痛的手,为我们编织着一个个美丽的梦。
深夜,劳累了一天甚至是被批斗回家的母亲,总是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用那些想尽办法东拼西凑来的零星碎布,粘贴着一个个色彩粉呈的图案。
日子最忙碌最艰难,只要有时间,母亲的晚上就在这些碎布中度过。她用那双像魔术师的一样的手,装扮着我们的生活。在那吃不饱穿不暖的岁月里,母亲竟然让我们背上漂亮的布贴书包上学,枕着美丽的布贴画睡觉……
几十年来,母亲做的布贴衣物不知有多少,我们七姐妹家家都有母亲做的小被子、小书包、小枕头、小围脖……
她用那双勤劳的手为我们困顿的生活增加了一抹抹靓丽的色彩。
母亲灯下做布贴的画面,常常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
在一间低矮潮湿的小土坯房里,一盏十五瓦的电灯在风中晃悠,上面的细蜘蛛网也不停地摇曳着,有时风刮大点,就吹得灯泡晃晃悠悠,灯光摇曳不定、扑朔迷离。
在这昏暗迷离的灯下坐着母亲和我。母亲带着老花镜,旁边放着装针线布料的簸箩。簸箩里是或多或少的母亲不知从哪儿搜罗到的一些边角布料——就是这些边角布料,在母亲那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之下,让食尚不能果腹的我们享受了不少奢侈的艺术大餐。
母亲一会儿从簸箩里挑出一块碎布专心地剪着,一会儿拿着碎布呆呆地想着,一会儿剪刀“咔嚓咔嚓”地响着,布料在手里悠悠地转着……
功夫不大,一朵朵鲜花,一片片花瓣,还有一只只虎眼、虎耳、兔嘴、龙身……摆在她前面的桌子上一大溜。母亲看看差不多了,就放下手中的剪刀,捡起这些小部件一个一个的摩挲着、端详着,那怜爱的样子似乎是在抚摸初生的婴儿。
接下来的工作是将这些剪好的“零部件”组合粘贴。
母亲娴熟地涂米糊,修剪边沿,组图案,定位压实,用烙铁烙。那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挨上粘了米糊的湿布,不时发出“兹兹”的响声,悠悠升起的白雾,在母亲眼前飘忽着,让母亲原本宁静的面容更加的柔和了。
坐在对面看书的我,总喜欢出神地看着,瞧着母亲那专注的样子,感觉母亲这时的脸特别美丽安详。
我看看簸箩里那些不起眼的边角布料,再看看摆在桌上粘好了的一幅幅布贴画:那朵鲜艳绽放的粉色荷花,在墨兰的背景衬托下,显得更加娇艳欲滴;那枝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则被淡淡的背景托着,将它“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纯展现得淋漓尽致;那圆睁双目的林中之王,贴在一块淡绿色底纹的碎花布上,真的犹如猛虎下山,给人一种虎虎生威的气势……
母亲就是用这些布贴,做成一个个漂亮的小书包,让我们骄傲地背着去上学,为小时因家庭成分不好而备受欺凌的我们保留了一点做人的尊严,也让我们在伙伴的打骂中和老师的白眼里感受到了一丝丝生活的美好。
再低头看看自己盖在腿上的小被子,被面就是母亲做的布贴拼接而成。整床被单图案设计精巧别致,布局对称合理,色彩艳而不俗,看了让人赏心悦目。
母亲文化不高,只念过小学,也没学过美术设计,却能从人家淘汰的废旧布料里,幻化出这样一幅幅美妙的图案。我常想:母亲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鲜活的图案呢?她上辈子是不是织霞仙女?
年少时用着母亲给的布贴用品,我总是心安理得,从没想过它们的价值。后来,随着母亲年龄的增大,看着她佝偻的身影和布满皱纹的脸,才越来越感到这些布贴的珍贵,感到母亲的伟大。
母亲留给我们的,何止是一块块漂亮的布贴,是一双美化生活的手,是在困境中乐观、坚毅的品格。母亲去世后,我将这些布贴做的小物件珍藏在衣柜里。
母亲的花园
由于诸多原因,母亲的晚年生活在一个乡村敬老院。
那里住着的基本上是生活困难的孤寡老人,他们大多数没什么文化,生活的最高目标就是解决温饱,像母亲这样念过书的人是凤毛麟角。
生性爱美的母亲因为老眼昏花,不得不放下粘贴了几十年的布贴,开始侍弄起花花草草了。
一段时间后,她竟然营造出一个漂亮的小天地——母亲门前的一块空地,在她的精心侍弄下,变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小花园。
那些花盆都是我们姐妹应母亲的要求买的一些塑料桶、陶制瓦盆。
说实话,上世纪末在那贫穷落后的乡村敬老院养花,是件奢侈的事情。
那里的老人只求食能管饱穿能管暖,好不好美不美是不敢奢望的。他们觉得,有点空闲之地毫无疑问是要种菜的,种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花草草,简直是吃饱了撑的白费力气,还浪费时间浪费金钱,你说种个葱呀韭菜的,还可以给自己开个小灶炒个鸡蛋什么的。
所以,母亲的那一长溜姹紫嫣红的花盆,招来的除了白眼还是白眼。
我们劝过母亲, 但她坚持要养,所以就买了一些勉强可以称为花盆的盆子给她。
母亲不计较花盆的好坏,也不计较那些白眼,每天早早晚晚地忙碌着。一年四季春插苗夏遮阴秋剪枝冬保暖,按她自己的计划自己的情趣自己的审美,经营着她那块不受欢迎的小天地。
一年以后,年迈的母亲愣是让她的花园万紫千红生机勃勃起来,而且品种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
每次去看望母亲,总喜欢在花园漫步,看那一盆盆翠绿的葱兰、火红的月季、黄灿灿的菊花、星星般的紫罗兰、色彩丰富的鸡冠花,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儿草儿。流连其间,心里只有陶醉,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的劝阻。
母亲总是踮着一双半大的小脚(据母亲说,当初外婆给她裹小脚的时候,心疼小妹的舅舅们竭力阻拦,所以裹了一半就不了了之啦!)乐滋滋地形影不离地跟着我。
母女俩在花丛中一前一后地散着步。
我目不暇接地赏着花,母亲则不厌其烦地介绍着,不遗余力地推销着,她很希望我能搬些回家去养。但那时候的我啊,总是以忙得没时间打理为由拒绝母亲。
2010年3月8日,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刚过完八十二岁生日的母亲走了,丢下她侍弄了十多年的花花草草。
那片天地忽然成了我们难以割舍的瑰宝。
送完母亲的那天,我们姐妹和外甥外甥女们在那儿不住地转悠,挑选自己喜爱的花儿,准备带回家养着,以了却母亲的心愿。
看着满眼的花花草草,耳边又回响着母亲的声声叮咛:“七平,搬盆景天花去咧,放在你家阳台上养很好看哦。你上火的时候掰几片叶子揉揉吃,还可以帮你清热解火呢……”“六平,拿盆万年青回家吧,你忙,这花好养着咧!”
……
而我们,总是不停地搪塞母亲:“下次吧,下次吧,今天没时间。” 一直到最后,我们竟然都没有领过母亲的情。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我们姐妹看着满园的春意涌动,禁不住一个个潸然泪下。
凝神看花,我似乎又看到母亲佝偻着身子在花间忙碌,好像还听到了母亲劳动的喘息声,闻到了母亲散发的热汗气息味,不能再辜负母亲的期望了,把它们带回家吧。
在花盆中间徘徊着的外甥女,痴痴地给我们讲着她和外婆的故事:
很小的时候,我跟外婆去菜园,刚出门我就问:“外婆,你的菜园在哪儿呀?”
外婆笑笑说:“你顺着开满花儿的小路走过去,那田埂上有好多好多花儿的菜园,就是外婆的菜园。”……
外婆的这句话,现在让我们想来,是多么的有意义啊!多栽一些花,让生活更美一些,这是外婆给我上的人生第一课。
我们开始搬运花草,但车子的后备箱有限,每家装了十来盆,还有二十几盆实在装不下了。
姐姐说:“三天以后要监山,到时候再运走吧。”
第三天,从母亲的墓地回到敬老院,我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二十几盆花草全部被扣在泥土之下,已经是枝折花落、遍体鳞伤了,那二十多个花盆已然没了踪影。
我们默默地掰开泥土,梳理花枝……
一位老人走过来,悄悄地说:“都以为你们不要了,把盆子拿回去种菜了。”
我们默默地点点头,用不着说要或不要,也用不着问谁拿了。
那时候,我只感到心中一阵抽搐,一阵疼痛,一阵迷茫,想想母亲为这片美丽的天地坚守了十几年,多么不容易啊!
管子说“仓廪实则知礼仪,衣食足则知荣辱。”而母亲,无论日子怎样,美永远在她身边——澄塘霞影,花恣草长,虫吟鸟鸣,永远是母亲的追求。
具有浓厚中国情结的赛珍珠说,我并不认为爱美要以填饱肚子为前提,再多的美食家也只是美食家。
在她的笔下:那又老又聋的王妈妈,可怜的寡妇中更可怜的一个,整日里靠辛辛苦苦为人缝衣换碗饭吃,然而,她桌上那个有缺口的瓶子里,整个夏天都插有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鲜花。还有那些街头“小野孩儿”,也常常害羞地把脸贴在她门上,向她讨一束花儿。
尽管困苦的生活有时会将美扼杀,但它却是永生不灭的。重要的是,你心中要有美的信念,要坚守这种信念。
母亲做布贴、种花养花,就是在坚守一种中国式的美吧?
原名:胡七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印记,回忆过去,书写过去,也是一种生活态度的提升。生活在继续,时代在发展,愿我们的日子越来越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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