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母亲在疼

半个母亲在疼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窗外没有雷声,天空也没有落土。
当我沉浸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时,隔壁房间里又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我是一个内心脆弱对声音敏感的人,更何况咳嗽的人是我的母亲。我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说服母亲,去医院看病,母亲都拒绝了。
从遥远的鲁西乡村走来的母亲,从岁月的漂泊中一路跋涉走来的母亲,归根结底,骨子里还是舍不得花钱给自己看病。
许多年以后,我曾经在无人的旷野里奔跑,那是一片阳光照耀的大地,泥土是泛着白色碱花的盐碱地。
我一个人置身在旷野的苍茫中,边跑边唱,我的声音低沉忧伤。
当大风把黑发吹白,把白发吹落,芦花飞扬,没有谁比我更深入这片土地,阅读母亲脸上的泪痕和忧伤。
母亲,是谁让您从八百里外的小村,来到黄河入海口这个荒凉小城,是谁让您在寂寞与伤痛中,慢慢忍受岁月的无情与冷酷。在村里除了种田,一直兼任计生员的您,也许永远不会想到在您离开故乡的第二年,那些和您曾经一同兼任计生工作的姐妹就拿上了工资,转正成了公家人。母亲,我看见您转过身去,默默地把打碎了的牙咽在了肚子里。
从遥远的鲁西乡村走来的母亲,是谁把你们组织起来,春天让你们垦荒种水稻,冬天让你们坐上敞篷的汽车,去荒原的深处挖管线。
我那种过玉米种过麦子却从未种过稻子的母亲,当你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中挣扎的时候,我看见你身后的那些秧苗都低下了头,眼里满是泪水。我那穿着厚厚的杠杠服棉袄的母亲,当你举起手中的镐头和铁锨,男人一样,用力挖掘冬天冻得邦邦硬的大地时,我看见许多乌黑发亮的石油都哽咽着,默默地流向远方。
许多年来,冰冷的钢铁,乌黑的石油,正是因为有了母亲的加入,才多了一丝温情,一丝暖意。在胜利油田,在黄河入海口,在曾经的众多的农业点里,那些斑驳的土墙,土墙上那些凋零的花,也许永远记得这段难忘的历史。
我年迈的母亲也正是依靠着自己黢黑的脸庞,皲裂的手掌,依靠着自己夏天下大田种水稻,冬天四处挖管线,每月挣着那可怜巴巴的几百块钱的“工资”,支撑着自己,支撑着农业点里简陋温暖的小家。
几百块钱确实不多,但也足够给上学的儿女们买上几支笔买上几本书了。那个头发一天天花白,皱纹一天天加深的母亲,曾经是多么热切地盼望着她心爱的孩子们,都能考上大学,或者上班参加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要像自己这样平凡的生活了。
从岁月的漂泊中,一路艰辛走来的母亲,长年繁重的体力劳动,让谁的身体急剧衰老。母亲很少生病,生了病的母亲总是那么固执地拒绝去医院,看上去有些昂贵的医药费总使得母亲望而却步。说到底,从遥远的鲁西农村跟随父亲来到油田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石油工人的家属。在这里,我想我应该试着描述一下什么是石油母亲。因为,苍茫的旷野里,我是那个含着泪水歌唱的人,是她们的儿子。
她们应该是这样一群人。她们来自农村,踩着男人们的脚印,从烟波浩淼之地,从杏花探墙之地,从燕子飞翔之地,一路追到这里。男人们是黄河口伟岸挺拔的树,她们不是缠树的藤,她们是树下的泥土,滋润着树。她们把儿女生在这里,她们把家扎在这里,她们含辛茹苦抚养大孩子,她们无怨无悔照顾好家庭,她们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妻子。
她们曾经那么热切地相信,自己的丈夫是拿工资端铁饭碗的石油人,她们早晚有一天也会拿上工资,随夫转正,变成一个正式的石油职工。她们怀着美好的期盼,种水稻,挖管线,人家让干啥就干啥,给多少钱就拿多少钱。
当然,从农村来的她们,也可以不出去干活,闲在家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无非就是日子过得紧巴点而已,无非就是会被那些邻居议论说,谁家谁的媳妇,懒得不成样子,光靠自己男人的那几个死工资过日子,也不知道出去干点活。”不过,那又有什么呢?起码,在人上了年纪以后,没有那么多的疾病缠身,没有持续不断的咳嗽声,不会让我在夜里泪流满面。
我曾经在某个诗歌论坛上,贴过这样一首诗:我的小气的母亲啊/为了几分钱会到很远的市场上/批发一斤茄子/半斤土豆/为了几分钱/会跟有良心/没良心的小贩/讨价还价/买回来的茄子和土豆/填饱了孩子的肚子/节省下来的几分钱/换来了几粒/有效或者无效的药/医治母亲一生的疼痛。写完后,我默默地看了又看......然后又默默地删掉了。
在疼痛的母亲面前,任何语言和文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一首轻飘飘的小诗,影响不了生活,也分担不了母亲的痛苦。
母亲,如今你病倒在床上,年迈无力。再也不用想着会有人组织你去挖管线,种稻田了。我和妹妹都上班成家很多年了,工资虽然不高,但无论如何,家里也不会再需要你那几百块钱的“工资”补贴家用了。
母亲,现在科技发达,科学家们终于研制开发出挖掘机了,那钢铁的手臂一伸一缩,再硬实的土,都能轻而易举地挖掘出管沟来。母亲,你曾经耕种过的那些田地,现在也都荒芜了,草一棵一棵地长出来,春天草绿,秋天草黄。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不分贵贱,草没有感情,草不会疼痛。也许这片泛着白色碱花的盐碱地,是草的天堂呢。
我一个人奔跑在旷野的苍茫中,开始歌唱,我的声音饱含泪水。
当大风吹过村庄,吹过旷野,把黑发吹白,把白发吹落,母亲,我看见,你曾经青春的岁月,正被大风一点点地吹疼。
半个母亲在疼!那半个呢?
那半个不是我的母亲,是石油的母亲!
天空终于开始落土,大把大把的土,飞扬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一个人沧桑的一生,究竟需要多少捧黄土,才能彻底把往事埋葬?夜,一下子就黑透了。

作者简介:袁新,就职于热力分公司党群工作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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