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彤先生解读《联律通则》2
词性对品
词性对品是楹联的另一要素。所谓“品”字,就是类。通则中使用的“对品”,包含了三个方面的含义,一是按现在语法对词性的分类,(即名、动、形、代、数、量、副、介、连、助、叹、拟等),要求词性相同为成对;二是传统文章运用骈词丽句,不断优化形成的稳定对格;三是前人属文缀偶习用并传承至今的对仗种类。我们把这三种词语的“对法”,视为对仗品类,每一种相合,都视为“对品”。也就是讲,上下联句法结构中处于相同位置的词,其词类属性相同,或符合传统的对仗种类,才能构成对仗。
讲究词性对品,首先要弄清楚词的分类。王力先生在《诗词格律》一书中说:按照诗的对仗,词可以分为九类,就是名词、形容词、动词、副词、数量词、颜色词、方位词、虚词、代词等。古人属对一般把字(词)分作实字、虚字、助字和半虚半实字。其定义是:“无形可见为虚,有迹可指为实;体本乎静为死,用发乎动为生;似有似无者,半虚半实。”所谓的“实、虚、死、活”,就是词性概念。例如:
实字:天、地、树、木、鸟、兽、花、人……
半实字:文、武、威、术、气、力……
虚字(活):吹、腾、升、沉、奔、流、出……
虚字(死):高、长、清、新、柔、美、大……
半虚字:上、下、里、外、中、间、左、右……
助字:者、乎、然、则、乃、于、也、哉……
从这些字可以看出,所谓的“实字”都是名词;“半实”是抽象名词;所谓的“虚字(活)”是动词。所谓的“虚字(死)”是形容词。所谓的“助字”就是包括现在所说的连词、介词、助词等虚词。所谓的“半虚”,除方位词外,还包括一些意义比较抽象的形容词和时间词。古人属对的要求是:“实对实,虚对虚,死对死,活对活”,也就是要求上下联的词类属性要一致。
现代汉语中,汉字总体上分为实词与虚词两大类。实词类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代词、数词和量词等;虚词类包括副词、介词、连词、助词和叹词等。“词性对品”,就是上下联的相应部位的文字,其词性必须相同,即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数量词对数量词,等等。
例如,清李渔自题六十寿联:
霜雪盈头心转少;
儿孙满眼性犹痴。
“霜雪”,喻白发,另有遭遇严酷之意。联文兼两义,称自己虽经磨难,现已满头白发,但“心转少”,觉得还年轻。“痴”,指天真、痴迷双意,表达了作者看到“儿孙满眼”后的喜悦与兴奋。联文流露出花甲之年的心态,其童心未泯、情性不移,而幽默诙谐、乐观率直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联文中,“霜雪”与“儿孙”、“头”与“眼”、“心”与“性”,名词对名词,非常工稳。
清朱彝尊题苏州绣绮亭联:
露香红玉树;
风绽紫蟠桃。
“绣绮”,即“绮绣”,彩色丝织品,亦喻指景色秀美。“玉树”,神话传说中的仙树,借以形容树木华美。“蟠桃”,神话传说中的仙桃。联语结合亭周围有枇杷、桃树的特点,以露重香浓,风绽花艳咏景抒怀。“红”、“紫”,寓万紫千红之意,极言色彩绚丽,与“绣绮”亭名相得益彰,更见情趣。此联中,“露”与“风”、“玉树”与“蟠桃”,名词对名词,符合对仗要求。
又如,清宋荦题黄鹤楼联:
何时黄鹤重来,且自把金樽,看洲渚千年芳草;
今日白云尚在,问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金樽”,酒杯之美称。“玉笛”,笛子之美称。“落江城五月梅花”,出自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诗:“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清梁章钜在《楹联丛话·卷六》中赞此联“不著议论而自擅清新。”其实,细品联句,谓其“清新”,盖出于能转换前贤之成句也。崔颢云:“黄鹤一去不复返”,作者却说:“何时黄鹤重来”;崔颢云:“白云千载空悠悠”,作者却说“今日白云尚在”;“重来”、“尚在”四字,一反崔颢诗之惆怅与凄愁,使全联注入了生机与活力。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怡然悠哉的情致,给人以全新的时空情境和艺术享受。联文中,“自”与“谁”,则是代词对代词。
清孙髯自挽联:
这回来得忙,名心利心,毕竟糊涂到底;
此番去甚好,诗债酒债,何曾亏负着谁。
孙髯一身傲骨,誓不仕清,故贫困潦倒一生,自称“万树梅花一布衣”。“这回来得忙”,表露出对自己一生所作所为的悔恨之意,所悔恨者即“名心利心,毕竟糊涂到底”。上联实是表达作者对世俗名利的厌恶,“糊涂到底”,正是其清高一生的写照。“此番去甚好”,“去甚好”与“来得忙”相对,颇含深意。常人以生为喜乐,作者则以生为遗憾;常人以死为痛苦,作者则以死为高兴。这种与众不同的心态,充分表明作者是把死视为从污浊尘世、遗憾人生中的解脱。称自己“诗债酒债”均不亏负,则是作者快意诗酒生活的反映。自挽之语写得如此风趣,才子笔墨,毕竟不同凡响。联文中,“这”与“此”,代词对代词,非常工整。
又如,清王士禛自题联:
书搜万卷,读书求实用;
笔剩一枝,下笔尚真情。
“搜”,寻求。“万卷”,形容多。“实用”,具有实际使用价值。古人云:“为学最要务实。”上联旨在激励自己博览群书,讲求实用。“下笔”,落笔。杜甫《丹青引》云:“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指用笔写诗文或作书画等。“真情”,本心,真实的感情。下联“笔剩一枝”,喻贫困宭境,告诫自己穷不易志,尤应“崇尚真情”。此联文字通俗,内涵深刻,至今读来,仍有实用之处。联文中,“搜”与“剩”、“读”与“下”、“求”与“尚”,上下联相应位置上,动词对动词,颇为工整。
清高宗乾隆题涵远堂联:
西岭烟霞生袖底;
东洲云海落樽前。
北京颐和园万寿山东麓,有著名的“园中之园”——谐趣园。涵远堂为谐趣园之正殿,此联描绘了该堂所“涵”之“远”:西山诸峰缭绕的烟霞有如从袖底生起,东海瀛洲迷茫的云雾也落到了酒杯之前。“生”与“落”两个动词工整相对,画龙点睛,引出“生袖底”、“落樽前”的夸张手法,化远为近,化虚为实,将此间的山光水色生动地描摩出来,凝练形象,精彩至极。
又如,清梁章钜题苏州沧浪亭联:
清风明月本无价;
近水远山皆有情。
沧浪亭,位于苏州市内三元坊附近,历史悠久。北宋苏舜钦作《沧浪亭记》,令该园声名鹊起。本联为集句联。上联出自欧阳修《沧浪亭》诗:“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下联出自苏舜钦《过苏州》诗:“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此联语对仗天然工妙而贴切,尤其是“清”、“明”与“近”、“远”形容词工稳相对,营造出清新雅致的意境。把“清风明月”当成无价之宝,而将“近水远山”认做有情之物,反映了大自然的美好及作者乐山乐水的襟怀。
清陶澍题得月楼联:
楼高但任云飞过;
池小能将月送来。
此联紧扣上海豫园得月楼之形胜,别具一格地点明楼名之由来。上联写莫恃楼高,岂碍云霞飞度;下联则写何轻池小,亦容星月沉浮。就联文而言,出彩之处恰恰在“高”、“小”这两个形容词上,上下俯仰,高低比照,静中有动,动静结合,使人流连忘返。
再如,清俞樾题西湖冷泉亭联:
泉自有时冷起;
峰从无处飞来。
此联由清代董其昌题联而引发。董联云:“泉自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董联发问,俞联答之。此联甚富禅机,显得颇为空灵。“自”与“从”,介词对介词,恰到好处。
上述的这些例子,名词、代词、动词、形容词,以及介词等都对得相当工整。从中可以感悟到历史上著名联家的联作都很讲究词性对品,把握了楹联词性对仗的基本特征。
随着汉语语言文字对偶艺术的丰富发展,楹联的词性对品的这一对偶要求,不但体现在同一大类词与同一大类词相对,而且还体现在同一小类词相对。尤其是名词,根据传统习惯和楹联创作实践,名词可以分为下列主要小类:天文、时令、地理、居室、器物、衣饰、饮食、文具、文字、植物、动物、形体、人事、人伦等。上下联的词类属性按这些小类也应当对仗工整。古人作联尤其如此,并称之为“工对”。例如,天对地,雨对风,赤日对苍穹,绿对红,白对青,晨对午,夏对冬,仙鹤对神龙,清对淡,薄对浓,暮鼓对晨钟,山茶对石菊,愁不尽对憾无穷,瑞草对灵芝,三千对四十,珊瑚对玛瑙,去对来,古往今来对天长地久,等等。现代人作联可以不局限于小类相对,同一大类词性对品就可以了。
从楹联赏析、创作、评审的角度,应该予以说明和关注的是,当今的汉语语法有两种,一是古代汉语语法,二是现代汉语语法。两者的语法结构,大部分是一致的,但也存有差异。按照古代汉语语法,词可分为实词与虚词两大类。凡能充当句子成分或者能与其它词结合成词组的词,称为实词(包括名词、代词、数词、动词、形容词、副词);凡只是表示句子各个成分之关系或者句子语气的词,则称为虚词(包括连词、介词、助词、叹词)。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在句子结构中的词,其词性还取决于它在句子中所充当的成分、所处的语法地位。这是词的语法属性,即语境属性。例如,原来词性是动词的词,如在句子中充当主语,它就成了名词;原来词性是名词或形容词的词,如在句子中充当谓语,它们就成了动词。
例如,明末清初王夫之题湘西草堂联:
六经责我开生面;
七尺从天乞活埋。
湘西草堂是明末清初思想家、哲学家王夫之(船山先生)的故居。此联是他在五十一岁时的自题堂联。“六经”, 指《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六部儒家经典。“开生面”,指展现新的面目,尤指在内容﹑形式﹑风格等方面有所创新。“七尺”,指成人的身躯,亦借指男子汉,大丈夫。“从天”,顺从天意。联语简洁明了,反映出作者的学风和志趣。在这副联中,有四个词的对仗,词性有变化。“经”、“尺”是主语,“经”是名词,而“尺”是量词,在此作为名词用;“开”、“乞”是谓语,“开”和“乞”都是动词;“面”、“埋”是宾语,“面”是名词,而“埋”是动词,在此活用为名词。“生”、“活”以及“六”、“七”是定语,分别修饰“面”、“埋”和“经”、“尺”,“生”、“活”本身是形容词,而“六”、“七”是数词,作形容词用;“责我”、“从天”是置于动词前的状语,它们都是介词结构,其中“从”本身就是介词,而“责”为动词,活用为介词。其实,古汉语中的介词多由动词转化而来,或兼有动词的作用。
显然,在这种情况下,依循古人关于“实对实,虚对虚”的对仗规则,其词性对品的范围实际上更为宽泛,形式也更为丰富。这一点,在整理、赏析古人名联佳作中,“异类相对”的情况时能遇及,表现出一定的灵活性。例如,清纪昀题笔棒楼联:“地迥不遮千眼阔;窗虚只许万峰窥”,形容词“阔”与动词“窥”相对。清翁方纲题曲阜孔府联:“天下文章,莫大乎是;一时贤者,皆从之游”,名词“天”与数词“一”相对。清邓廷祯题贡院明远楼联:“楼起层霄,是明目达聪之地;星辉文曲,看笔歌墨舞而来”,名词“地”与动词“来”相对。
因此,对古人撰联的规律、规范,及其不同词性间相互以对的联作,必须坚持历史唯物论的观点,以及严谨、公正、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予以审视、总结和借鉴。鉴于古代汉语语法与现代汉语语法之间的差异,词性对品这一要求,理应适当予以放宽。按现代汉语语法的概念来表述,允许异类相对的范围大致包括:形容词与动词(尤其不及物动词);在以名词为中心的偏正词组中充当修饰成分的词;按句法结构充当状语的词;同义连用字、反义连用字、方位与数目、数目与颜色、同义与反义、同义与联绵、反义与联绵、副词与连词介词、连词介词与助词、联绵字互对等常见对仗形式;某些成序列(或系列)的事物名目,两种序列(或系列)之间相对,如自然数列、天干地支系列、五行、十二属相,以及即事为文合乎逻辑的临时结构系列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要求词性对品,做到对仗工稳的同时,必须避免同义词相对,就是用含义相同的文字,表示同一个题意。这是撰写楹联的一大忌,称之为“合掌”。什么叫“合掌”呢?两只手掌,本为对称,合而为一相对称便叫“合掌”。“合掌”是比喻上下联的对仗在意义上相似、雷同或差异不大。但,不少楹联爱好者错把“合掌”当工对,常常犯这种毛病,导致在上下联对应位置中语意重复、雷同。记得,唐郎士元《送别钱起》诗中有“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之句,“不可听”与“岂堪闻”,乃是犯了“合掌”毛病的败笔。不妨再举两个例子:
宾馆联:
舒适卫生,喜迎各面多方贵客;
温馨整洁,恭候五湖四海嘉宾。
悼烈士联:
烈士丰功垂万代;
英雄伟绩著千秋。
这两副联词语对仗整齐,平仄也合律,但,仔细察其内容,就可以发现上下联词语虽然不一样,但意思基本相同。“舒适”与“温馨”、“卫生”与“整洁”、“喜迎”与“恭候”、“贵客”与“嘉宾”,以及“烈士丰功”与“英雄伟绩”、“万代”与“千秋”,等等,都属于同义或近义。这就叫上下联“合掌”。
还需要指出的是,一副楹联是不是“合掌”,主要看上下联意思是不是重复、雷同,而不能只看一词一语是不是同义或近义。例如,前面所例举的悼烈士联,联中“万代”与“千秋”是两个近义词相对,均是泛指时间久远,没有实质上的差别,因而“合掌”。同样的词语,在下面的联中就不算“合掌”:
诸葛相祠垂万代;
三苏文苑溯千秋。
为什么不算“合掌”?上联“万代”,泛指长久、永久,颂扬武侯祠的盛名伴随着诸葛亮的高风亮节世世代代流传下去。下联的“千秋”,则是实指,词义与“万代”有实质区别,指北宋苏洵和苏轼、苏辙父子的生平、著述让我们追溯到一千年前的宋代。“文苑”,既指三苏祠,也指三苏丰富的著述荟萃。联文中一“垂”一“溯”,为反向推演,“万代”与“千秋”一虚一实,不仅不“合掌”,反而贴切中肯,对仗工稳。所以,在楹联创作、评审中一定要把握好判断“合掌”的尺度。
(下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