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你失去我,像失去一条苏州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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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节的前一晚,和妈聊天,无意间提到了从前她的一个牌搭子,我正准备模仿从前她叼着烟甩牌的样子,妈忽然眼神清冷下来,淡淡地说了一句,别说别人了,都是过去的人了。

敏感的我瞬间就懂了她的语义指向。她说,在福利院工作,打扫卫生,从五楼掉下来。我仿佛听到一声残忍的轰隆巨响。不知道接触地面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记得她有一头长发,虽然总是油腻腻的,她抽烟,抽得凶,过年的时候摇月亮船,她还是涂脂抹粉的主角。

一个人,在这个世间,说去了就去了,像一个泡沫,纷飞得很绚烂,但你知道它总会破裂的,你盯着它飞走,一颗心悬着,自己都不知道,久而久之,自己是盼着它破灭,还是永恒。

于是昨晚,我失眠了,我总觉得窗外,有人在隐隐地觑着我,我读起了《红字》,其实我只是想说,谁老去我都觉得悲哀,谁去世我都觉得莫名地忧伤,无论是否陌生人。

虽然今天,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虽然今天,我会和好朋友一起过情人节,等她的时候,我会点一杯摩卡,她说要给我买玫瑰花,我们会看一部好莱坞电影,像一对情侣,但我们都知道,仅此而已。

等她的时候,我没有看着人行道上的车来车往,我选择了一部电影——《苏州河》。

这部电影,会让人不觉间爱上周迅的嗓音,丝丝低沉,寂寥,反而凸显质感,极具穿透力。这是一个不幸福的女人,一个失去的女人,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却是一个生命力顽强的女人。

我听过一个男孩子,他读诗歌的声音,就像电影里的讲述者“我”这种样子,有点若即若离,有点若隐若现的惆怅。其实诗里的滋味,他不一定懂得。但他咬字很谨慎小心,像自己完全懂得一样。

散漫蓬着头发的小美,嚼着口香糖,吹着泡沫,无所顾忌地笑着,那样年轻美好,那样洒脱不羁,像是有今日无有明朝地虚掷时光,压马路,抽男孩子抽过的烟,是我们年少时候心目中鄙夷外加羡慕的不听话的坏女孩儿,却活得分外真实。

她们仿佛总是比别人聪明,对一切都无所谓,和男孩子们玩笑起来,自然而妥帖,像在深水里依然悠游畅快的热带鱼。

在大人心目中,他们是“败类”,但是天知道在循规蹈矩的我们心目中,他们是怎样像一支搁在爸耳畔的香烟,远远地,始终幽幽地诱惑着。

后来回想,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儿。但是当时,它就是那样千娇百媚,那样花枝招展的诱惑。

因为无法轻易得到,所以将它放在心里珍贵。因为那就是活生生的青春。

周迅的难得是她显得一丝也不矫揉造作。她放荡的时候,你就觉得,放荡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忧郁的时候,你就觉得,忧郁本应该是这个样子。她迷茫的时候,你觉得,自己会在她眼睛里看见自己要死不活的样子。

她总是念叨着那句话,如果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找我吗,找到死吗?

恋爱的时候,每个男人都会说会的吧。在她身上着魔喘息的时候,每个男人都会答应的吧。可是真实的世界里,谁会为了谁风餐露宿,寻死觅活,那不是殉情,而是个傻子,别人会这样说。

我们身边那么多平头整脸,衣冠楚楚的男人女人,但很多时候,他们还不如一个疯子。

对着镜子刷牙,挤弄眼睛的马达,是和王家卫电影里在幽暗光影里梳头发的梁朝伟截然不同的味道。曾有人说贾宏声的面相不好,难怪有那样的命。我觉得说这样话的人,该吞一千根针。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文字里,说了这样不负责任的狠话。

他像我许多年前读过的安妮宝贝小说里男人的样子,剃最干净利落的平头,穿最简单朴实的白T恤,苦涩坚毅,冷漠英俊,散发着最原始的男性的魅力。最相似的是《彼岸花》里的哥哥。她和妹妹在阁楼上缠绵。她和哥哥在下雪天的小店里吃着面条,他把肉都给了她,自己碗里只有可怜兮兮的葱花。她在电梯里往他胸口狠狠刺了一刀,而他选择原谅。

那是我青春年月的一场雷阵雨。后来我了解了贾宏声的经历,和他令人唏嘘的结局。我还是对他着迷。像迷恋莫奈画里的罂粟,迷恋旅游杂志里大卫的雕像,迷恋塞壬,美杜莎,梅里美的维纳斯,还有麦克白夫人,迷恋欲望,迷恋要人命的爱情,迷恋死亡一样。

那一处鲜活躁动的血肉,证明我还肯为他保留一点粗暴的年轻。

他是马达,一个偶尔送货偶尔送人的“邮递员”,在现代社会,人有时候不过也是一种货物,分三六九等,价格低廉高昂。

他会开快车,像许多放肆生长的青年小伙子一样,脸上有胡髭,没有剃干净,还有粉刺,脖子后面有痘痘,那样真实的男孩子,有一点邋遢,他会停下来给女孩儿系鞋带,这样的男人,不和他结婚,谈一次恋爱也无可厚非。

她叫牡丹,喜欢坐在马达摩托车后座,喜欢四处兜风,喜欢美人鱼,喜欢抱着他的后背,喜欢有他的陪伴,喜欢笑,笑起来清白无暇的,像许多沉浸在恋爱里的女孩子一样,像侯孝贤电影《最好的时光》里的舒淇。

生活很简单,爱情很简单,后来一切变得愈来愈复杂,不知道是他们变了,还是这个世道变了,或许谁都没变,而是从来都不适合,后来你离开我。

他们一起在他的家里看电影,屋里很昏暗,只有电视机屏幕幽暗的光。她一个人在那里哼着歌,而他裹着衣裳在沙发上睡着。两个人都有颠扑不破的寂寞。忽然我的眼睛酸涩,忽然我觉着伤感。

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拥抱在一起,然后过一个活色生香的夜晚,在这样私密破旧的地方,反正谁也不知道。最后,谁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至少一个凄凉的亲吻。

“也许故事,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浪漫。”

那个打雷下着大雨的晚上,她出现在他家门前,浑身湿透了,还抱着她的美人鱼娃娃,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是走来的,还是坐汽车过来的,谁也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是她想念他,因为他躲着她。她很想在他怀里躲一个夜晚。她很想让他知道自己是在乎他的,自己是喜欢他的,即使是简简单单的喜欢也好啊。

而他终究让她失望了,一次又一次。她眼里的怨与恨,真实得像凄凉的落日。

每个人都让每个人失望,因为曾经怀抱希望。每个人恨每个人,因为这个世界很荒凉。

虽然别人说这个世界有鲜花和阳光,但无奈在苏州河这个地方,在牡丹生活的地方,这里多的是野草许灰烬。

马达离开,马达回来,留起了长发,穿上了黑色的皮夹克,像一个饱经沧桑的男人,像约翰列农,那是贾宏声最爱的男人。

电影里的“我”,在讲述着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一个关于失去的故事,讲述着一座城市,一条河流的苍凉记忆。

他带着观众去靠近,他像一个导演,像一个电影播放员。有时消失,有时浮现。像在见证,又像在回忆。像说给某个人听,或者是你,或者是我,也有可能谁都不是。他在自言自语。自己和自己恋爱。

看着电影,我会感觉自己在进入一个如迷宫般深邃和曲折,幽暗与丰盛,脆弱与不安的年轻男人的心灵世界。我跟着他在感受,在动情,在忧伤,在失去。

他的声音,他的表达让我想起欣赏的一个男孩子的诗歌。他戴眼镜,长头发,有一件青草绿的毛衣,会写诗,会在诗里骂人,会担忧自己的前途,会爱着自己愿意爱的人。

他很孤独,像所有的诗人一样孤独,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孤独。只是他选择将孤独发酵和酿造成一句句炊烟袅袅,掺杂着混凝土,青色水藻,汽油沫的拿腔拿调的话。

有时候像一枚铁钉,有时候蹩脚得像一杯难喝的酒,但喝着喝着便爱上,且不能自拔。

画面在拉近观众与电影的关系,那些熟悉的大街小巷,熟悉的马达轰鸣声,熟悉的霓虹招牌,就是生活的真相,所以并不觉得充满年代感,即使有《夜上海》和《苏州河边》的浮华沧桑旋律幽幽浮起,混着烟沙雾霭。

这正是我们曾经生活过,或者正在生活的地方。

然而镜头不断地抽离,闪烁,跳动,切换,在水泥建筑,施工工地,运行的轮船,以及川流不息的马路上逗留,和错过,在西装革履的男人,骑着自行车的男人,穿黑色毛衣的男人,站得笔直的男人,撩着头发的女人身上逗留,然后匆匆错过。

生活让城市充满无数可能,城市让生活充满无数可能,但是所有的可能都即生即死。

这种镜头的“动荡”传达给人一种真实的恍惚,像念一首意象活泼,灵活跳跃,表意朦胧的现代诗,造成视线与心理间的落差。同时,也传达出“我”的孤独和敏感,“我”的空虚和傻气,“我”的无奈和深爱。

因为,“我”在等小美回来,除了爱和等待,“我”不知道还对生活,应该期许什么。除了烟和酒精,还有什么能让“我”心潮澎湃。

所以,“我”只能任视线在城市里游荡,看着无聊琐碎的众生。不是“我”喜欢关注别人的生活,“我”没有偷窥癖,而是“我”不得不这样。因为没有小美的日子里,每一寸都很煎熬。

我不得不想到了美国“迷惘的一代”,沮丧消沉,空虚颓靡。

有时候,她穿性感的皮夹克,打扮得妖艳夺目,风情万种,有时候,她又扎两个辫子,中分线鲜明地在眼前跳跃,背着黑书包,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学生。有时候她来了,“我”就活过来,有时候她走了,“我”又不知该奈生活何。

但是苏州河,永远是那一条裹卷着硝烟与噪音,欲望与尘埃,鱼儿与汽船的苏州河。这是苏州河,也不仅仅是苏州河。

她终于成为了一条“美人鱼”,她从牡丹蜕变成了小美,她经历过一次要命的爱情,像淋了一场雨,从此心里的水蒸气再也没能蒸发干净,她永远不会忘记,所以还会在路灯下流眼泪。但是她永远不会原谅马达,即使他费尽周折满世界找她。因为她让牡丹活生生地死掉。因为她不得不这样。

娄烨像作家导演,像一个诗人,躁动不安,抑郁深沉的诗人,像杜拉斯,时常有自说自话,陷入幻觉,忘记观众的嫌疑。他把有关的,无关的,美好的,丑陋的,视觉压迫的,抑郁难受的,一股脑儿抛给了观众,有点赤裸裸,有点血淋淋,虽然没有惨烈的红色。

迷失的,迷失了,错过的,会再相逢,只是岁月的真相,就是一地杯盘狼藉,再也拼不出皆大欢喜。

后来周迅结婚了,贾宏声死掉了,像很多人一样,后来你失去我,像失去一条回忆里的苏州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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