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远日》第九章

二娃有个嫂子叫刘玉,是本省北面一个县的人。早先时候,因为家境贫寒,十三四岁时,她随着家乡的几个人,自北向南一路乞讨,最后来到了王村,二娃父母收留了她,从此就在二娃家里落了脚。二十岁后嫁给了二娃的哥哥大娃,她操持家务,并给大娃生了一双儿女。刘玉待人热忱,善待公婆和小叔,是村里人人夸赞的好媳妇。村民们都说,大娃前世修了好福气,今生娶了个贤惠的好婆娘。在王村,外来婚姻仅此一例,十分稀罕。

春节时,刘玉去北边娘家探望父母,她娘家还有个比她小十来岁的妹妹,名叫刘秀,今年已经二十七八岁了。早先,她同本村的一个年轻人有过一段恋情,谁知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年轻人出外谋生活,从此就没了音信,一晃,六七年的时间过去了,那人再也没有了一丝消息。刘玉娘家一带也是贫困地区,初恋的刘秀受了打击,一蹶不振,不再想谈婚论嫁的事了,有人上门提亲,都被她回绝了。刘玉见情,一连开导了她好几天,后来她说出了一个想法,让刘秀嫁到王村去,一来改变了环境,调节了心态,二来姐妹俩也能有个互相照应。她父母也都赞成,最后刘秀同意了,便同姐姐一起来到了王村。

刘秀和二娃年龄相仿,中等身材,脸庞清秀,虽谈不上如何标致,梳着一条粗大的辫子,倒也透着几分楚楚动人。刘玉起先想把她讲给二娃,可二娃坚决不干,在王村,二娃和王妮两人暗中相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知肚明,既然他不同意和刘秀的亲事,家人也不便勉强。刘玉在考虑第二个人选时,首先就想到了庆旺。庆旺有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在外,他品行端正,口碑不错,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刘秀嫁给他,应该是段很好的姻缘。于是她为两人牵线搭桥,竭力想促成这门亲事。自打他俩第一次见面,她就看出,刘秀和庆旺有缘,当时,双方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让人看着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各自对对方也颇为关切,聊到了志向所好和对未来生活的探讨等,谈话很是投机,作为刘秀的姐姐,刘玉自然打心眼里为他俩高兴。

肖挺也很高兴。本地娶亲不易,他刚到王村时,那一晚的谈话就涉及到了这个问题,表面上看他是在为王凯和庆旺惋惜,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娶亲难的现象触动了他,使他深感悲哀。那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状况,他认为在现实的生活中根本就不应该产生这样的问题,然而这又是身边确确实实存在的事情,影响到了不少个人和家庭,他为之而深深的担忧。他已经在当地插队了七年的时间,而娶亲难的状况别说没有什么好转,至今仍然看不到有丝毫和缓的迹象。有许多年轻男子在谈到自己的婚姻时,无不流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情,对前景失去了信心。肖挺非常清楚此种现象的后果,单身青年多了,对社会也不利,一方面个人缺乏了积极性,另一方面社会也缺乏了动力,并且会造成一些负面的影响,想到这些,他怅惘而又失望,看不到这个问题以后将如何得到解决。当庆旺遇到刘秀后,看到他俩之间的接触迸发出了爱情的火花,他为庆旺大大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俩还没正式成亲,作为庆旺的挚友,他希望那一天会尽快到来。七年来,在共同的劳动中,庆旺对他处处关心,处处照顾,他俩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感谢庆旺并由衷地祝愿他幸福,庆旺婚姻能够美满成功,是他最大和最深切的愿望。

庆旺在王村人的心目中同样有着很好的印象,他的婚姻问题得以解决,王村的村民们自然也非常高兴。其中还不乏有一些青年人联系到自身的情况,不免会产生出一种嫉妒,其实嫉妒并没有恶意,只是对比之下所带来的某种感觉而已。有些年轻人甚至半真半假地对刘玉说:“大娃嫂子,干脆,你也甭干什么农活了,你到自个家乡去,弄些个姑娘来,把咱的婚姻给解决了,咱给你祖上烧高香哩。” 面对这类说法,刘玉每每说:“倒腾姑娘,那叫贩卖人口,那是犯法的事情,是要坐大牢的,我才不干呢。我给你们地址,你们自个儿去把姑娘给找回来,那才叫有本事呢。” 年轻人无不面面相觑,个个都说不出话来,结果只得作罢。

四月时刘秀回到了家乡,对父母谈起了自己的婚事,两位老人也挺赞成。忙完了春播的农活后,做了一些出嫁前的准备事宜,刘秀父母希望女儿在天热时完婚,届时他们将同她一起去王村。他们提出天热完婚的理由说来也十分简单,乃是走亲戚上门,天热时夜晚睡觉容易安排。

七月来临,刘秀带着父母来到了王村,她和庆旺的婚事即将举办了。

在王村这一带,每逢农家有喜事,如盖房上梁、婚姻嫁娶、生儿祝寿等等,村民们都要出一份礼金贺喜。肖挺初来王村时,礼金一般在两元至六元之间,这份礼金在当时也算是不少了,须知就是在上海那样的大城市里,政府发放的每月生活费也只有六七块钱。出了这份礼,送礼人可在当事人家里吃早中晚三餐,大鱼大肉,大快朵颐,场面热闹,以示庆贺。过了七年,贺礼普遍上升了四元,如今已到了六元和十元之间,在贫困地区,当时的礼钱也是相当可观了。出于和庆旺的友谊,肖挺和英梅两人共出了六十元随礼钱,那是份厚礼,许多人得知后都惊呆了,纷纷说两位知识青年毕竟是大城市过来的,出手阔绰。殊不知这六十元钱,全是他俩省吃俭用的劳动所得,他们在插队第六个年头的全年收入,除去口粮等,各自也只剩下了六七十元钱,一百块钱都不到。

七月天气的炎热,白天温度达到了三十五度以上,就是在这骄阳似火的日子里,王村增添了喜庆的色彩,爆竹声断断续续响了两天,人们知道那是庆旺的婚事,打从心底里为他高兴和祝贺。

庆旺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已经亡故,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大姐叫王大芬,二姐叫王小芳,早年都嫁到了远离王村几十里路的东边山脚下的两个村庄去了,七年来肖挺从未见到过他两个姐姐。因为父母早已去世,她俩出嫁时,庆旺已经成人了,出嫁后姐妹俩很少来王村,倒是庆旺去过她们那里不少次。如今弟弟要结婚了,对她们来说是件大事,在正式举办婚事的前一天,姐妹两人双双来到了王村,还各自带了一个儿子前来。她俩各有一双儿女,走亲戚串门,带儿不带女是当地的习气,这一带重男轻女的思想由此可见一斑。

大芬的儿子十二岁,小学四年级学生,小芳的儿子九岁,刚读完一年级。贫困地区的人们有种奇怪的心理,认为贱名好养,于是爱给自己的孩子起个奇特的小名,比如叫猫狗什么的,是希望他们能平安成长的意思。庆旺的两个外甥也不例外,大的叫虎子,小的叫狗蛋。俗话说外甥像舅舅,可是两个孩子一点都不像庆旺,庆旺是长方脸,颧骨略微突起,有点龅牙,虎子和狗蛋没有这些特征。两人的脑袋圆圆的,再配着个圆脸,彼此之间倒很有些相像,敦敦实实的样子,虽说缺少了点秀气,虎头虎脑的,却也挺招人喜爱。

两个孩子随着各自的母亲是上午来到王村的,为避暑,起了个大早赶路,可几十里路走下来,到了王村,大人小孩都走的大汗淋漓,热不可耐。虎子和狗蛋是岗区的娃,岗区只有很小的沟沟渠渠,没有大的河流,眼前宽阔而宏大的绵河,对他们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小孩子喜欢戏水,以往他俩只是在沟渠里玩耍,眼下来到了绵河边,自然不肯错过这难得的戏水机会,到了下午,两人便一个劲地缠绕着舅舅庆旺,要他带他们下河去玩耍。

庆旺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两个外甥,无奈之下,他找人叫来了肖挺,交给了他领着俩孩子戏水的任务。他对肖挺说:“肖老弟,岗区的小孩没见过大的河流,天气炎热,下河游泳也未尝不可,你领着我两个外甥去玩玩,具体情况你掌握,一定要做到安全第一。”

肖挺说:“只要他俩肯听话,去绵河游泳,安全上绝对没有问题,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庆旺对两个外甥说:“听见没有,要想玩水,就得听肖叔叔的话,肖叔叔的水性好着呢,保证你们没事,不听话就啥也甭想了。” 两个小孩听了抢着说“保证听话”。

庆旺忙去了,他俩就缠上了肖挺,露出了一副闹着下水的猴急模样。肖挺见庆旺的这两个小外甥挺有趣,他笑着说:“别急,先把你俩的名字给肖叔叔报一下,到时候,我好招呼你们呀。”

两人报了小名,一个叫虎子,一个叫狗蛋。他觉得有些奇怪,叫虎子可以理解,叫狗蛋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了,狗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狗又不会下蛋,蛋从何来?狗蛋这个名字一直在他的头脑中萦绕,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最终他也没有去询问和论证。好吧,他想,狗蛋就狗蛋吧,还别说,两名字叫起来还挺顺溜,看他俩的模样,和两个小名倒挺般配。于是他问道:“你们两个会游泳吗?”

虎子说:“他不大会,我会。”

“哦,你会游泳?” 肖挺指着百来米宽的绵河,问他:“在河里,你能游多远?”

虎子说:“能游一小半的距离。”

他点点头,转而问狗蛋:“狗蛋,你讲给肖叔叔听,你能游多远?”

狗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虎子哥游那么远,我只会几下狗刨。”

肖挺说:“你俩的游泳水平我都知道了。你们要听我的话,我保证你们玩得开心,玩得痛快,我叫你们干啥就干啥,不许胡来,你俩能做到吗?” 见两人异口同声说能做到,他说:“很好,这里坎子太陡,下不去,咱们到南面去。”

他把两人领到涵口自家的屋后,走下堤岸,来到了河边。

虎子很兴奋,他对肖挺说:“肖叔叔,我们班上有个男同学,他的小姨家也在绵河边,去年放暑假,他去小姨家,他说游过了绵河,班上同学都说他是英雄,可显眼了。”

肖挺问他:“你想游过绵河吗?”

虎子睁大了眼睛说:“做梦都想,要是游过绵河,我也成英雄了。”

肖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好,今天肖叔叔来帮你实现这个伟大的梦想,而且是游一个来回。”

“真的?” 听了他的话,虎子一蹦老高,他高兴地大叫:“肖叔叔,我好崇拜你呀。”

两人开始伸胳膊抡腿,做着下水前的准备。趁着这当儿,肖挺对狗蛋说:“我和你虎子哥先游一会,你千万不能下水,坐在岸边等我们,回来后,我再带你游。”

再三叮嘱了狗蛋后,肖挺和虎子走进了水里。

绵河水流缓慢,河水清澈,行船也很少,很适合游泳。虎子游在前面,肖挺在后面跟着,两人拉开了五六米的距离。虎子的游姿也是狗刨式,双手和双脚同时划水和打水,游速很慢,显得很吃力。肖挺是蛙式游泳,他悠悠地游动,始终保持着两个身位的距离,看他的样子,就像是散步似的清闲,悠然而又自得。

横渡绵河约三分之一的时候,虎子叫了起来:“肖叔叔,我快不行了。” 肖挺在后面对他大喊一声:“坚持住,朝前游。”

他也不去帮他,虎子不得已,只得打起精神继续游动着,这一回,他居然游过了绵河中心线,而且游过了整个河道宽度的三分之二。后来他终于坚持不住了,嘴里也没喊出声,只见他两手胡乱划了几下水,身体就跟着往下沉。肖挺见情,手脚快速抡起,改变了泳姿,成了标准的自由泳,象鱼儿似地朝前直窜,一下子就来到了他身边。他单手一托,就把正在下沉的虎子稳稳托在了水面上,接着单臂划水,只是一会儿功夫,就把他托到了对岸。

两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肖挺问他:“怎么样,你还可以吗?”

虎子不胜钦佩地说:“肖叔叔,你真了不起,你帮我游过了绵河。”

“我还答应帮你游一个来回呢,敢不敢再游回去?”

虎子声气挺壮地说:“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敢。”

“不错,像个男子汉,咱们这就游回去。” 肖挺称赞他说。

两人又一次朝河对岸游去,这一回还没游到三分之一,虎子就游不动了。肖挺让他把双手搭在自己的背上,然后用蛙泳姿势,很快就度过了绵河,来到了岸边。

虎子上了岸,赤脚在河滩上乱蹦,他边蹦跳,边举着手臂喊叫:“呃,我游过绵河了,呃,我游过绵河了,我也是英雄好汉了。”

看着虎子高兴的劲儿,肖挺也受到了感染,他伸着指头,连连对虎子指点,脸上满是笑容。

边上的狗蛋叫了起来:“肖叔叔,你也带我去河里玩嘛。”

肖挺问他:“行啊,你想怎么玩?”

狗蛋说:“我也要像虎子哥那样游到对面去。”

肖挺逗他说:“哎呀,你不行,你还小,就在岸边浅水处随便玩玩吧,凉快凉快也就行了。”

狗蛋说:“我不要,我要到水深的地方去玩嘛。”

“真的想去?”

“肖叔叔,我像虎子哥那样,也是做梦都想。”

“嗯,有梦想就不错,有志气。哎,水深危险,你不怕?”

“不怕,虎子哥不怕,我也不怕。”

肖挺终于同意了,他说:“好吧,你人小,只能游到中间就回来,行吗?”

狗蛋高兴地连声答应了。

肖挺叮嘱了虎子几句,就带着狗蛋下水了,他自始至终托着他,游到了绵河中心。在深不见底的河水中,狗蛋兴奋的脸都红了,那种惊险和刺激,使他连续发出“呃,呃”的叫声,甭提有多么开心了。

停留了好一会后,肖挺又托着他游到了岸边。

此次畅游绵河,使小哥俩的兴致达到了极点,情绪达到了高潮。

婚姻在一个人的生活中是件大事,但仅仅就举办婚事而言,在当地农村,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说白了,就是整天吃喝,没有任何形式,没有任何排场,在自个家里就给办了。如果硬要说讲究,那就是要看吃喝场面的大小了,吃喝的人越多,场面自然就越是热闹。自己家里摆不下那么多的饭桌,就摆到别人家里去,到了饭点,好多人家一起开席,人声随着爆竹声一起鼎沸,煞是壮观。庆旺当天的婚事办的不外乎就是这样,王村显现出了节日般的气氛。

七月上旬,早稻快成熟了,这一阶段农活不是很忙,倘若时间朝前或朝后移动,那就变成了大忙时节,人忙的没空了,相对来说,这一阵是短暂的清闲期,正好办事。北队为此停工一天,王静江队长的意思,是干脆让村民们有充分的时间去庆贺一下。南队虽未停工,出工的人却寥寥无几,队上一大半的人都跑到北队来了,附近几个村子里也有不少熟人前来贺喜。整个北队人来人往,可见庆旺人缘之好,这也是他自身良好素质的一种反映。

从前在上海郊区学农时,肖挺也曾见到过当地操办婚事的场景,印象非常深刻。不过沪郊农村的富裕比之王村不知要好了许多,两者之间无法比拟。沪郊农家也是吃喝,一般要持续好多天,有些人家的吃喝甚至超过了半个多月,那是名副其实的大吃大喝。本地区办婚事,大都是吃喝一天,极少会有两天,三天吃喝几乎没有。肖挺学农是六十年代末期,而今已经是七十年代后半期了,时间上相差了八九年,由此可见两地农村之间的贫富差距,在操办婚事方面表现的尤为突出。其实,婚事上的吃喝,在当时也属情有可原。众所周知,从古至今,国人一向讲究吃喝,何况那时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更没有旅游结婚一说,结婚的喜庆也只能体现在吃喝上面了。也就是说,只要经济条件许可,吃喝的场面越大,喜庆的氛围也就越发浓厚,越发持久。有的地方还出现了相互攀比(攀比肯定属于不正之风),肖挺认为沪郊农村的婚事操办就存在此类倾向。只不过本地区农村属于贫困状况,与沪郊农村相比,人数再多,吃喝一天,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而已了。

一天三顿喜宴,每顿菜肴通篇一律,鸡鸭鱼肉为主,人们等于是在连轴转的吃喝,把几位烧菜的师傅忙的够呛。好在大半菜肴的做法是“一勺烩”,也就是那种大锅菜的烧法,简便了许多,不然一个菜一个菜地细细摆弄,实在是难以应付。鸡鸭鱼肉也算不上什么山珍海味,在当时却是绝对的“绿色食品”(那时人们还不具备这方面的意识),一勺烩的各类菜肴,虽然不及炒菜细腻浓郁,但其味醇香扑鼻,口感鲜美,散发着天然食材的诱惑力,人们同样吃的十分尽兴。农村的吃喝通常伴随着闲聊,特别是男人们,聊天的兴致极高,从公众关心的事物到孤陋寡闻的消息,全都是聊天的内容,可谓五花八门,无所不包。有几张桌子上的男人们,从早上的酒席开始,中间不间断地边吃边聊,竟然吃喝闲聊到晚上的酒席,其谈兴浓厚和吃喝的功夫可达十来个小时,令人匪夷所思,对他们来说,场面比起城市里以前的茶馆店可有趣多了。须知这是宴席,有酒有菜(早宴一般不喝酒),自然也少不了茶水,各类菜肴管够,还能不断添加,聊天过程中,有喝茶的,还有同时喝茶喝酒的,吃着丰盛的菜,喝着醇厚的酒,借着微醺的酒兴谈笑,远胜于茶馆店的精彩。当然,他们对酒的拿捏程度也很到位,没有人醉酒,更没有人借酒胡闹,有的只是谈笑,在谈笑之中,透着人人都能感受到的真诚的开心。在肖挺看起来,整天的吃喝聊天,固然有不利的一面,然而这也是农村特有的一种人文情结,体现了人们的淳朴、亲和与信任。许多年以后,他参加过许多次的婚礼宴请,再也没有见到过如此热烈的场面,在参加完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是隆重而奢华的婚礼后,他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出某种失落感,他不禁为之而唏嘘不已。

庆旺交给肖挺的任务,是同前来贺喜的人们一起吃喝,一块聊天,尽量把气氛搞得活跃和热闹一些。因此从上午的酒席开始,肖挺就不曾离开过饭桌,早宴结束后,他捧着个茶杯同人们一块闲聊。他装束随和,谈吐自然,一口纯正的当地话,外来的客人们根本看不出他是个上海知识青年。但是从他的话语中却能感受到他的知识面广泛,言谈条理清晰,分析鞭辟入里,解释透彻到位,从种种迹象看,不像是一般农村青年所能达到的那种程度。于是有人打听了起来,客人们这才知道了他的身份,不由得纷纷赞扬,给了他很好的评价。接下来,好几桌喜欢聊天的客人都围着他聊了起来,现场的气氛更是热烈了不少。作为新郎,庆旺面对这一幕,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让肖挺全天作陪,显然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为此他非常高兴。

英梅原本打算来赴晚宴,午宴开始了一会后,庆旺注意到她没有前来,他瞅了个空子,偷偷问肖挺是什么情况,肖挺回答说是女孩子食量不大,这样的场面不大好应付。

庆旺一听就急了,他说:“不行,你们两个必须一起出席。你赶紧找个借口出去,把她给叫来,你俩在场,就显得更加喜气和热闹了。”

肖挺说:“酒席已进行了好一会了,她现在过来,似乎有些不合适。她不是要参加晚宴嘛,这么着,我让她早点过来,你看如何?”

庆旺没辙了,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于是他说:“老弟,这事情就看你的了,你对她说,让她务必在下午两三点钟时出现在这里,给老兄我撑个面子。”

肖挺笑嘻嘻地拍着胸口说:“新郎官,你大可放心,小弟给你打包票了。”

庆旺这才美滋滋地转到别的桌子去了。

下午两点刚过,英梅果然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她穿着素雅,没有刻意打扮,但她那娇美的容颜,轻盈的身段,优雅的气质,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大家不约而同地一起朝她张望,随后出现了一阵窃窃私语声。此时此刻的英梅,在人们的眼中,宛如一位翩翩而至的仙女,给人们带来了美丽,带来了愉悦。

有几个外来的客人认出了她,其中一人脱口而出说:“哎,她不是以前公社象棋比赛的那位亚军嘛,她怎么也来到庆旺的婚礼上了?” 边上一个人对他说:“不知道了吧,老弟,告诉你,她就是王村的人,也是个上海知青。” 还有人说:“去问问庆旺,看她能不能同咱下盘棋,让咱也来见识见识她的棋艺。”立刻就有人接茬说:“你自个儿去问她不就得了嘛。不过你个臭棋篓子,不用她出马,我就能把你给拿下,不信,咱俩来试试手。” 好家伙,现场起了阵不小的喧哗。

庆旺的两个姐姐朝英梅迎了上去,在对她作了自我介绍后,就把她拉到她们的桌上去了。男人们看着干瞪眼,不得已,就只有继续喝茶喝酒和聊天了。

聊了不到半个小时,也不知是真想下棋还是怎么的,有人起头说话了:“聊天没劲,放着这么好的棋手在这里,怎么着也不能错过领教的机会呀。”

众人一片附和声。

肖挺见情,笑眯眯地对大家说:“想她来下棋,那不难,今天是什么日子?庆旺兄的大喜之日,咱们不就是要闹个高兴嘛。甭找新郎官,他忙,我去给大伙传个话,咋样?”

他很清楚,虽然过去了七年,英梅的棋艺丝毫没有荒疏,他们两人经常在一起对弈和探讨,如今双方的棋艺,比之七年前更有了心得和提升。

直到此时才有人想起,在当年公社象棋比赛中,肖挺是季军,第三名,那人对他说:“我说咋看着你有点眼熟,闹了半天,你俩不都参加过那次公社举办的象棋比赛了吗?小伙子,你的棋艺也挺不错,今儿个咱们一块领教得了。”

肖挺起身走到英梅身边,对她说了几句话后,随即出门而去,大伙正在纳闷,不一会儿,就见他手里拿着两盒象棋走进屋里。男人们高兴地叫了起来,人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清理桌子,一转眼的功夫,两个桌面被清空了,两副棋子也随之而摆开了。大伙看到那副碧绿的岫玉棋子时,禁不住睁大眼睛细细观赏,无不啧啧称道。此时,英梅走过来了,人们把她让到了岫玉象棋边。她朝大家笑着说:“大伙看得上我,要我下棋,我当然很高兴同你们一块热闹,给庆旺大哥贺喜。” 她的话简短而又得体,有几个人拍起了巴掌。

她和肖挺分坐在两个桌子,分别与两个自告奋勇的对手对弈,大家把两个桌面团团围了起来。正所谓不好棋的看热闹,好棋的看门道,过了一会,好棋者的精神都集中到了棋局之中,不好棋的人看了乏味,坐到别的桌上,又开始了他们的聊天。

那两个人显然不是他俩的对手,开局不久,败相已露,边上的人看了着急,不断有人给他们支招。可是不行,天气本来就热,加上紧张和忙乱,主要是棋艺相差太悬殊,边上的人再给力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两人满头大汗,很快就双双败下阵来。

支招的人挺丧气,纷纷摇着头说:“太厉害了,咱们加一块也赢不了他俩,咱算是白忙活了。” “下棋不是打架,不是什么人多势众的事情。咱们倒是一起上了,可你瞧人家,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把咱给一锅儿端了,不服气还真是不行。” “两上海知识青年,一个妹子,一个小伙,不费吹灰之力就摆平了咱,这叫什么,啊?这叫做'打遍咱们无敌手’,跟他俩一比,咱不就是小菜一碟吗?回家慢慢操练去吧。” “什么打遍咱们无敌手,那叫'打遍天下无敌手’。天下咱不知道,反正咱这一块十里八乡的,没人能赢得了他们,这下咱又算是开了回眼界喽。”

面对大伙的议论,肖挺大声说:“承蒙大家过奖了,咱们今天在这里,玩棋就是图个热闹,图个喜气。大家不想下了,咱就收摊,还想再下,接下来就玩个精彩点的,咋样?”

有人跟着叫了起来:“啥叫精彩点的,你给说说。”

“精彩点的嘛,就是……,” 他指着英梅说:“她下盲棋,一对二,够精彩了吧?”

有人不信,说:“下盲棋?妹子能从头到尾不看棋子,她赢得了吗?”

还有人发声说:“哟,咱听说过盲棋,但从来没见人下过,还是一对二,那可太神奇了,咱倒要开开眼界。”

肖挺说:“其实下盲棋也不是什么神奇的事,你们听说过上海的象棋全国冠军胡荣华吗?他一个人能和一二十个人下盲棋呢。”

“我的妈呀,那不是人脑,那是计算机了。” 许多人都听呆了。

肖挺接着说:“象棋有棋路,比如马二进三啦,炮八平五啦等等,这些就是棋路,不看棋盘,顺着棋路就能下棋,关键是头脑记性要好,要自始至终记着双方棋子的位置,从而进行有效应对。” 他指着英梅说:“这位妹子就有这样的好记性,大伙不信的话,请推两个棋艺好点的人同她过招。”

大家商量了一下,选了两个人,一个是庆旺的舅舅,老爷子近七十岁了,年轻时在这一带棋名挺盛,几无对手。还有一个人二十多岁,跟自己村上的人对弈从未输过,号称“小村王”。两人坐上了桌子,肖挺叫了两个懂棋谱的人坐到他俩对面摆棋,英梅背对着他们坐在一旁的桌边,有几个人还在边上看住了她,生怕她转身看棋,对弈就此开始。

这一回,无论是好棋的还是不好棋的,全都跑过来观看了,人们把两张桌子围得水泄不通,后面的人看不到,有好几个人站在长凳上观战,大伙担心会破坏了英梅的思绪,不再囔囔,并息凝气,全场一片安静。可是对弈的情形是,庆旺舅舅和那个青年人频频陷入思考,英梅却轻松自如,悠然应对,每当对方走一步棋,她紧跟着就是一个指令,似乎不假思索,而她的每一步棋下的都很到位,犀利和稳健共存,进攻与防守具备,使对手无懈可击。下了半个多小时,年轻人即中盘告负,看他那悻悻然的模样,人们发出了惊叹声。

庆旺舅舅毕竟老到,局面虽然不利,他顽强应战,慎重落子,终于将棋局拖到了官子阶段。在此阶段,英梅也出现了几次思考,所不同的是,她思考过后的落子十分精妙,几乎一两步就构成了一次“将军” ,可见她的算度超出了对手好几步,老人心里暗暗叫绝。他知道大势已去,不得已,勉强又应对了几手棋后便推枰认输了,结束了同她的搏弈,人们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英梅对老人说:“老爷子承让,小辈不好意思。”

庆旺舅舅却说:“哎,姑娘,下棋我从来就不让谁,你下盲棋都如此厉害,明棋就更不用说了。你我棋力上的差距太大,不存在其他的原因,我输得心服口服。” 他伸出手,摸了摸英梅的头,连连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老人摸英梅的头是有说法的,他稀罕她的头脑,她那看似平凡的头脑里,却有着不平凡的智慧,更有他这辈子梦想企及而最终无法达到的棋艺境界。老人的举动是惊叹,是感慨,是自己复杂心理的一种具体表现。

人们正在兴奋之际,那个和英梅下盲棋的年轻人冷不丁地对她说:“你棋下的这么好,我认为光凭你自身的努力远远不行,肯定是有师傅教你。你给咱说说,我也要拜他为师,让他也能指导咱成才。”

肖挺一听此话,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脸上立刻变了颜色。他看了看英梅,她的神情此时也不自然了,只见她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眼皮微微下垂,眼里流露出了些许忧伤。

庆旺一看情形不妙,他赶紧上前,对那个年轻人说道:“瞧你说的是啥话?没师傅愿意教你。我这妹子同时下两盘盲棋,累了,让她休息休息。”

说着话,他把英梅引到了他姐姐那里,并叮嘱两个姐姐要同她多说话,使她的情绪振奋起来,这是庆旺的细心之处。

肖挺也不像先前那样谈笑了,他收拾完棋子后,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默默地听着别人闲聊,自己却不大开口了。那位年轻人的话,触动了他和英梅的神经,影响了他俩的情绪,在庆旺大喜的日子,使他们的内心同时产生了一个本不该产生的悲痛忆念。

大人有大人的消遣方式,小孩有小孩的玩耍内容。昨天去绵河里游泳,给虎子和狗蛋带来了莫大的趣味和刺激,今天他俩谈起此事,仍然兴奋不已。本来他们打算缠着庆旺和肖挺,让他们带着他俩继续去戏水,可是结婚当天,作为新郎,庆旺根本无法分身,各类场合的应酬忙得他团团转,已经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了。肖挺也不见空闲,从早宴开始后,他就没有离开过桌子,陪着大伙吃,陪着大伙聊,后来又下棋,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全耗在了这上面。虎子和狗蛋一看没戏,就只好自顾自地玩去了,他们的母亲和舅舅庆旺再三叮嘱两人,千万不能私自去游泳,他俩就和王村的一帮孩子们玩开了。小孩自来熟,混到一起后,无需多长时间,彼此就很熟悉了,毫无隔阂,毫无拘束,尽情地玩,尽情地耍,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他们的天真和快乐。他们一会儿去绵河边数过往的船只,一会儿去打谷场上架着腿“斗鸡”和玩摔泥巴,一会儿在屋前屋后捉迷藏,一会儿又缠着老人们给他们讲故事。孩子们的相伴和嬉闹,使生活充满了极大的乐趣,生活也由此而变得丰富多彩了起来。

象棋鏖战结束是在下午四点多钟,五点钟一到,晚宴正式开席,不少人打着饱嗝,又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吃喝当中。觥筹交错,把盏尽欢,出手划拳,捉对比拼,可谓满堂欢声,高潮迭起。酒席桌上的热闹,在某些人看来,乃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正热闹,所谓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生活,吃喝其实占了很大一部分。诚然,贫困地区举办的婚礼远远谈不上奢华和侈靡,但吃喝本身所具有的乐趣却是如出一辙,别无二致。特别是划拳之声,一声盖过一声,此起彼伏,吆五喝六,声震屋宇,全场回荡。晚宴热闹,远胜早宴和午宴,人们在庆旺婚礼的最后一席上,尽情释放,尽情展现,为一对新人送上最美好最热烈的祝贺。

晚宴已经进行了较长一段时间,庆旺的两个姐姐有些心绪不宁坐立不安了,自下午两点多钟以后,她们就不曾看到虎子和狗蛋的身影,现在快六点了,仍然不见他俩现身。姐妹俩悄悄耳语了几句,二姐小芳随即离席,她到外面去寻找两个孩子了。

过了好一阵,她一个人回到了酒席桌,对大芬摇了摇头。姐妹俩表面上在和人们应对,内心已是十分焦急。当庆旺和刘秀转到此处敬酒时,大芬把他拉到一边,轻声对他说:“不好了,虎子和狗蛋没影了,你二姐出去找了一圈,没找着,不知他俩上哪儿去了。”

庆旺声音很低,他问大芬:“多咋没见到他俩?”

“好像是下午两三点钟吧。”

他抬头看了一下屋内,没有人注意姐弟俩的私语,喧哗之声不绝于耳。他压低嗓门说:“姐,你们别急,先陪着大伙,小哥俩不会有啥事的,我这就叫人去寻找。”

大芬点点头,坐回了原位。

庆旺不动声色地渐渐转到了肖挺身边,他悄悄地对他讲了几句话后,肖挺马上找了个借口离开桌子,出门在村子里寻找开了。

他首先问了几个小孩,小孩们摇着头,都说他们后来没和虎子狗蛋在一起玩耍,问起与小哥俩分手的时间,各人的说法也不尽相同,归纳一下,大约在四点钟左右,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们两人了。四点到六点,已经过去整整两个小时了,从时间上推断,肖挺的心里出现了一种不祥之兆,两个小孩这段时间内会去了哪里呢?他俩对周边环境也不熟悉,应该不会走的太远,可是村子里又不见他们的踪影,现在天热,小哥俩喜欢戏水,莫非出了什么意外?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接着他迅速在涵口的绵河边、打谷场边的小河旁、北面村外圩堤下的新塘附近找了一遍,几个有水的地方全都不见人影,他心里不觉起了阵寒意,恐惧之感油然而生。

村北圩堤下有一个大粪坑,肖挺插队第一天干活,就是在这个粪坑里打粪,接着又开始了挑粪。在粪坑和圩堤的中间部分就是新塘,两者之间相距十来米。王村人吃水原先取自于绵河,由于绵河的水质受季节影响,时好时差,王静江干了队长后,为了使村民们能吃上干净水,他建议开挖了新塘。新塘长八十米,宽三十米,水深约两米多,长方形,看上去象城市里标准的游泳池,但比游泳池要大一些。圩区地下水很浅,新塘水源主要来自于地下水,一年四季,塘水清澈甘冽,是理想的生活用水。洁净的水源需要人人爱护,村民们都很自觉,从不在新塘里洗刷或游泳。新塘不作其他用途,功能单一,人们一般不去塘边,新塘孤零零的如一块碧玉般躺在村北的河堤下面,虽然美丽,除了挑水,几乎无人问津,人们一般也不会想起它。虎子和狗蛋没了踪影,肖挺倒是想到了新塘,但他在塘边看过,不见任何情况,一圈找下来,什么也没发现,他有些沮丧地转了回去。

离举办酒席的屋子还有一大截远,他遇上了急急而来的王凯、二娃和王妮三人,原来庆旺看肖挺出去时间长了还不见回来,心里有些不安,他自己又无法抽身,为了不影响他人,他打发正在吃喝的这三个人一起出来协助寻找。

王凯一见肖挺便问:“孩子有消息吗?”

肖挺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脸色非常难看,王凯跺了下脚,接着说:“坏了,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王妮胆气不壮地说:“王凯大哥,你别吓唬咱们,今天可是庆旺的大喜之日啊。”

二娃说:“妮子说得对,要真是出事就塌了天了,那太可怕了。”

肖挺说:“咱们来合计一下,两个孩子没了踪影,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个人合计了一会,认为还是水里出事的可能性大,王凯作了安排,让王妮再去询问村里的孩子,其余三人继续到水边去寻找。

二十分钟过去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寻找依然一无所获。

此时王妮匆匆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两个手电筒。她着急地对他们说:“有个孩子曾听虎子说,来王村时,他在堤岸上看见新塘,说新塘很好看,他想去玩玩。可能他俩去了新塘。”

三人听了王妮的话,心“咯噔”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二娃首先叫了起来:“哎呀,我的妈呀,大事不好了。”

肖挺头皮发麻,他强打起精神,抱着侥幸心理说:“我去新塘看过了呀,啥情况都没有呀。”

王凯手一挥说:“走,赶紧去看看。”

四个人拔腿朝新塘方向跑去。

新塘水面平静,连个波影都不见,在黯淡的天色中,塘水黑黝黝的,好似一块巨大的深色丝绒地毯,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迷人的光亮。丝绒地毯的掩盖下究竟会有些什么呢?一种不祥的预兆使人们不寒而栗,他们打起手电朝塘中照去,在光照中,塘水清澈如常,透视程度最起码在一米以上,在手电照射的范围之内,毫无异常之处。

王凯说:“两支手电,两人一组,沿塘边朝两个方向搜索,大家要盯紧水面,仔细查看,不要有任何遗漏。”

他和王妮一组,肖挺和二娃一组,两组分开,缓缓地从南边往北边搜寻。

新塘的西北角有几棵树,树干不很高,枝叶却很繁茂,每天下午,在西边太阳的光照下,树映在水中,就会在水面上形成一个暗影。当肖挺和二娃搜寻到了这里时,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水下半米处,隐隐可见有一团黑影,他俩仔细一瞧,惊得魂飞魄散,就听二娃鬼叫了一声:“来人啦。”

王凯和王妮两人闻声迅速跑过来。在两支手电光的照射下,只见在半米深的水面下,有两个小孩紧紧扭抱在一起,半浮半沉,一动不动,象被定住了似的,依稀能看出他俩就是虎子和狗蛋。

王妮惊恐的不能自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二娃也吓得连连后退。

同样处在惊恐之中的肖挺,马上把手电交给了王凯,他定了定神后,大张着嘴巴吸了一口气,一下子跳进了水中。他紧贴着两个孩子下潜,随后抱住虎子的腿,把他们竭力往上抬。王凯忙招呼抖抖簌簌的二娃上前,两人俯身在岸边,各自抓住虎子和狗蛋的肩膀,生生地把他俩从水中拎到了岸上。

肖挺跟着爬上了岸。四个人看着躺在地上、紧紧扭抱成一团的两个孩子,一股巨大的悲痛涌上了他们的心头,王妮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王凯、肖挺和二娃的眼里也同时流出了泪水。

王凯随即喝住了王妮,要她禁声。他们用手电一照,奇怪的是两个孩子脸上的表情并不恐怖,相反还露出了一丝平静,从那一丝平静中,人们仿佛可以猜测到,也许在临死前,他俩在想,既然死亡不可避免,当死亡来到的那一刻,打小在一块玩耍的他们紧紧相拥,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安慰吧。

刚从水里捞起时,他俩皮肤还带着水温,有些微热,现在外表被风吹凉了,整个身体很快就变冷了,那是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冰冷,凉气逼人,可见溺水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面对早已死去的小哥俩,四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好,唯有叹息和悲伤,时间也仿佛就此凝滞住了。过了好一会,王凯才对二娃说:“你快去把队长叫来,但一定要注意,不能惊动其他人,让他一个人过来。”

二娃转身离去了,他们三个人守在原地,默默的谁也不说一句话。就在此时,村里传来了连续不断的爆竹声,看来庆贺的气氛已经达到了高潮。

心中始终是忐忑不安的庆旺,虽然外表镇静,神经却绷的很紧,他在各个酒席桌上应酬,眼睛却总是时不时地瞟向屋外,惟恐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不,在又一次瞟眼时,他看到二娃走进酒席现场,来到王静江身边,拉了拉他,示意他到外面去说话。王静江有所领会,他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向人们打着招呼,随后跟着二娃一前一后走出了屋子。

在屋外,他看二娃脸色不对,忙问:“孩子出事啦?” 二娃点点头。

跟着庆旺也出来了,他一见二娃就问:“找到两娃了吗?”

王静江眉头紧皱,用严厉的口气对他吆喝了一声:“你给我回去,客人们都在看着你,把场面维持下去。” 庆旺带着满腹狐疑和不安,只得返回屋内。

庆旺走了,静江队长低声问二娃:“咋回事,快说。” 二娃简短讲了两句,他惊呆了,愣在原地,一口气象是回不过来似地僵住了。

英梅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见情形不妙,便问王静江:“王叔,是不是孩子出事了?”

二娃拖着哭腔说:“虎子和狗蛋在新塘玩水淹死了。”

“啊?” 她顿时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身不由己地趔趄了一步,二娃赶紧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站定后说:“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在哪里,新塘?快去看看。”

王静江缓过劲来说:“你不要去了,现场恐怖,最好别看。”

英梅坚持要去,王静江无奈,只好带上她,三个人往新塘而去。

新塘边的树下,王凯和肖挺低头蹲在地上,王妮站在他俩身边掩面而泣,三人见王静江他们到来,也不作任何反应,仍然保持着那种泥塑木雕般的姿势。英梅毕竟是个女子,两个孩子抱团躺在地上的凄惨模样一映入她的眼帘,她立即就哭泣了起来,那似鸟鸣般的嘤嘤哭声,勾起了所有人的心酸,现场响起了一片抽泣和擤鼻的声音。

沉默过后,王静江用手抹了抹眼睛,他说话了:“事已至此,大家先别太难过了,来,先把他俩的身体分开。”

他和王凯、肖挺同时动手掰虎子和狗蛋的手臂,起先,他们好像怕把他俩弄疼了,不敢用力,可是两个孩子身体僵硬,扭抱时大约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紧紧缠绕在一块,一时难以分开。王静江说:“他俩没了知觉,咱们使点劲吧。”

三人用了力气,好不容易才把他俩分开,而后使他们头挨头并排躺在一起。两个孩子肚子高高隆起,显然是灌足了水,王静江想把他们肚里的水弄出来,但想尽了办法,丝毫不起作用,只得作罢。

随后他对大家说:“酒席结束还有一段时间,这件事暂时不宜声张。我现在回去,你们几个人一步也不要离开此地,等酒席结束,客人散后,我自会同庆旺他们一道过来。” 王凯他们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直到快十点钟的时候,把外来客人都送走了,王静江这才领着一干人来到了新塘边。早已泪流满面的庆旺和他两个姐姐一见到虎子和狗蛋的尸体,顿时捶首顿胸,嚎啕大哭,哭声呼天抢地,撕心裂肺,令人震撼。庆旺同刘秀跪在外甥面前,两人的头连连触地,哭得天昏地暗,庆旺的额头都碰破了,鲜血从头上流到了脸上。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跟着哭起来,原本宁静的田野里,骤然似惊雷轰鸣般地回响开了。

哭着哭着,两姐妹先后晕倒了,幸亏静江队长事先派人去请来了马医生。马医生背着个药箱,同人们一块过来,他当场施救,一会儿功夫,就使姐妹俩苏醒了。他检查了两个孩子后,拉王静江到一边去说话。

马医生说:“两个孩子死亡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把他俩肚里的水给排出来,不然的话也不好入葬啊。”

王静江说:“你说得对,但是我们试过了,不起作用。”

马医生说:“办法还是有的,只是不大中看。我先说给你听听,你再和庆旺商量商量,干或不干,你们自己拿主意。”

接下来他对王静江说了几句话,把他听的翻起了白眼。稍后他对马医生说,此事不必同庆旺商量,他自个儿就把主意给拿了,就按马医生说的话去做。

又过了一段时间,庆旺和他两个姐姐嗓子都哭哑了,人也没了力气,身子也瘫软了,王静江让人扶着他们,同时把虎子和狗蛋的尸体搬上了随身带来的一个凉床,众人一起返回了村里。

整个王村犹如炸开了锅,家家户户都亮着灯,一大半的人都涌到了涵口的空地上,躺着孩子的凉床就放在空地的中央,望着这惨不忍睹的场面,村民们难掩悲痛,纷纷掉下了眼泪,现场一片凄凉。

庄稼人把农活看的很重,庆旺两个姐夫此次都没来,王静江征询了大芬和小芳后,派二娃和三个年轻人走夜路,分别赶往五六十里地外她们居住的村庄,把她俩的男人给叫来。

王村最粗大的树就数涵口的那棵大楝树了,七月高温天气,农村没有降温条件,尸体放不了多久,王静江又安排村上的木匠放倒了大楝树,连夜打造棺材,涵口的空地成了木匠通宵忙碌的场所。

当夜的王村,从大喜大贺,转眼间变成了大悲大痛,这个过程来得太突然了,人们很难接受,然而一切又是活生生的事实,令人悲伤,令人心碎。

下半夜了,王静江以让虎子和狗蛋安静上路为借口,终于把一直守候在他俩身边的庆旺和他两个姐姐弄到了别处去休息。他留下了王凯、肖挺两人,加上马医生,一共四个人,抬着凉床来到了庆旺家,关上了前门,把小哥俩的尸体弄到后院,先是用短木条撑开了他俩的嘴巴,接着用厚布包住他们的脚踝,再用两根绳子绑住包了布的脚踝,把两具尸体分别倒吊在了树上。马医生运用推拿手法,在他俩的肚子上用力揉搓,后面两人配合着使劲顶住死者的身体。马医生的办法还挺管用,不一会儿,虎子和狗蛋肚子里的水就从嘴巴里缓缓流出,流不完似地流了许久,他俩的肚子也渐渐瘪了下去。

王静江对满头大汗的马医生说:“老马,多亏你了,虽然看着残忍,但无可奈何,老天爷也会原谅咱们的。”

马医生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好歹把孩子肚子里的水给倒腾出来了,也好使小哥俩舒舒服服地上路了。”

在肖挺的印象里,静江队长和马医生两人好像从来就没有说过唯心的话,刚才两句话他听了有些纳闷,看起来他们也确实是动了感情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带着儿子的一些衣物和用品,庆旺的两个姐夫来到了王村。当他们看到各自宝贝的儿子早已成了亡故之人,此刻两个孩子不再打闹,而是静静地躺在两张凉床上时,两人悲痛欲绝,一起扑了上去.....。

……

两口量身定做的棺材打造好了,木质新鲜而又潮湿,外表涂了桐油,算是上了颜色,散发着浓烈的桐油气味。几个妇女给两个孩子换穿衣服,他俩身体僵硬,衣服很难穿上,她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完成了这件事情。衣服穿好后,王静江、王凯、肖挺、二娃他们四个人捧肩抬脚,把虎子和狗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棺材里,同时放进去的,还有他俩喜欢的一些东西和学习课本等。虽是小孩死亡,王村人每家每户都来人凭吊,虎子和狗蛋是在王村遭遇不幸的,隐隐约约的,在王村人的心里就是一个永远的内疚,一个永远的悲痛。

当天下午,两个孩子落葬了,送葬的队伍有四五十米长,肖挺和英梅也在送葬之列。六年多以前,他们的师傅王炳轩过世,那时他俩只能在涵口的楝树下朝沙头角方向远望,今天他们把虎子和狗蛋一直送到了埋葬地,虽是两种不同的感受,却是出自内心的同一种悲伤,沙头角同样成了年幼的虎子和狗蛋的归宿之地。

望着庆旺在两个外甥下葬时那种声嘶力竭的哭喊,肖挺心里想,他的婚事的悲喜,竟然转换的如此之快,所有人都始料不及,自己自然也不例外,他起先为他高兴,继而又为他悲伤。他更为虎子和狗蛋而深深惋惜,两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前一天他还领着他俩在绵河里戏水,后一天就双双溺水而亡了。此事打击之大,局外人的他尚且难以承受,更何况是庆旺,庆旺是他俩的亲舅舅,可以想象他的精神将会遭受多么可怕的折磨。想到这一切,他沉重的心情,实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是的,自此以后,庆旺判若两人,他生活在极度的内疚和煎熬之中,他消沉而不能自拔,一个原先是那样乐观而乐于助人的庆旺不见了,他的人生道路由此蒙上了悲哀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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