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与绽放

作者:妄念

世间有种最为刺痛的遗憾,还未来得及爱,却再也爱不到了。当然,我今天要讲的故事,与爱情无关,却足以让我歉疚终生。
在年少时,我的读书天赋就显露出来,但我不够努力,一直依靠发掘天赋的潜力,我的学业一片坦途,如此行事的弊端,直到高中才暴露无余。当然,那时他还健在,我依旧是他眼中天赋突出、品学兼优的“人才”。
我的二爹,他把无言的苦心和期望寄托到我身上,但我却最令他失望。说是心寒,也不为过吧,即便我如何补救,还是再也不能跟他说说话,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切,我都不曾为他做过,只能在人走茶凉后,长嘘短叹,在孤独时缅怀他生前的景象。
听长辈们讲,二爹是块不错的读书料子,可多舛的命途,早就为他布置好了所有,容不得他有丝毫反抗。他心灵手巧,木工活做得很是细致,家中摆放的桌椅板凳,绝大多数是他生前的作品。当然,不得不提,这充斥着二爹血与汗的砖窑,他是辛劳的缔造者,却不曾住过太久的岁月。古朴的青砖,杂草丛生的屋顶,颓圮的白墙,都在倾诉着二爹的往事,冰冷的花岗岩地基,冷不过他在地底长眠的悲哀。我拖着戴罪之身,妄想还原他从前留下的痕迹,着实大言不惭。
混乱的思绪,使我的思维跳跃得很快,在讲述故事时,难免条理紊乱。当然,我带着深重的忏悔和怀念,由衷表达我对我已经逝去的亲人最真挚的思念,以及对如今安好的亲人们最热忱的祝愿。
在过往的长河中,我跟二爹的交集总是少得可怜。可即便是他们回乡来探望我们,我冷淡的态度,几乎是不近人情。可能是年少无知,也可能是天生的沉默寡言,我有恃无恐地接受着他们付诸于我身上的所有的厚爱。我自私且贪婪,可二爹的仁慈,总是一如既往地湮没理智,对我的宽容逾越了该有的底线。我对他的慈爱照单全收,可我对他的热情却只是沧海一粟。我把我在学业上取得的成绩,作为赢得亲人们疼爱最有力的筹码,我华丽的成绩背后,隐蔽着我卑劣不堪的人格。或许,我应该狡辩,强词夺理地说,我当时更喜欢我的父亲。可我没有。
他留下的遗物,温柔得不带任何锋芒,可总能无情地刺痛我的神经,唤醒我深埋脑海的回忆。当然,索取总比奉献来得容易,假如我们之间的亲情,都到了需要彼此清算和计较的地步,那恐怕真的就面临了世界末日的危险;而我精于此道,我是个不折不扣、恬不知耻的“奸商”。
我读中学时,总会忙里偷闲,翻阅家中的旧书。它们纸张泛黄,书页上的墨迹都已褪色;参差不齐的棱角,布满了被虫蛀咬和老鼠啃食的痕迹;陈旧的虫子尸体和丝网覆盖着书的内外;粗糙的纸张,摸起来的触感不太柔和,插图少之又少,即便是有,也是粗略的简体画;印刷的字体,小而紧凑。
不出意外,这种残破不堪的书,应该勾不起任何人阅读和探索的兴致的,但我却反其道行之,对它们爱不释手。可每次,我都得在奶奶的督促下,把它们放回原位。我最喜欢的那篇文章,摘取自柳青的《创业史》。当然,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我也读过。它们就像高墙之外盛开的梅花,虽然我只能嗅到独特的芬芳,看得到皎白的落英,但这足以慰籍我空虚的心灵,甚至在这种潜移默化的熏陶中,催生了我敬畏文学和向往文学的热情。我沉浸在文学瑰丽的海洋中,连做梦都是甜腻的。当然,这些宝物都归二爹独有,我窃取了其中的营养。
集奶奶的宠溺和父亲的袒护于一身,我屡次三番地找我堂姐的麻烦,都被这一块块免死金牌抵消了过失,甚至说,我在犯错的过程中毫无阻挠。我匍匐在木车的下边或是潜伏在少有人去的角落,静候黄昏过后半明半暗的间隙,等她一现身,我就提着装满泥浆的小桶,拿着木棍对她紧追不舍,直到她的新衣上沾满了污泥,我才罢手。
我乖巧懂事的外表下,有颗幸灾乐祸的心。我总在制造混乱和骚动,多次使用奸诈的恶作剧给人带来灾难。可我,总能得到任何人的原谅。尤其是二爹,他总是最先心软,不但不会责罚我,反倒替我说好话。即便是训斥我,他慈爱的脸上,不会挂着任何愤怒,温声细语地劝解我,谁都无法想象,施暴者居然得不到应有的制裁,反而受到这般优待。堂姐的哭诉,却换来二爹的呵斥,要她收起眼泪,勿要作怪。谁也无法想象,受害者,竟被施暴者的处境狼狈百倍。
我唯一做过的正确的事儿,莫过于以我特殊的方式,为堂妹讲解儿童故事。二爹他信赖我,把如此重任托付于我。当然,我也不负所托,认真地履行了我的职责。我绘声绘色地为她描述书中的故事,无论是语调、停顿还是肢体动作,我都做到了极致,可谓声情并茂。最终,我成功地把她逗得合不拢嘴,甚至笑到肚子疼。当时,但凡我给她讲故事,她的肚子必痛无疑。时隔多年,我的经历变得崎岖了,当初平淡如水的快乐,竟也跟着流逝了。如今,我鲜以口头讲述故事了,但笔尖尚未愚钝,我所要表达的一切,总能轻快且流畅地从笔尖流淌出来。
我们都糊涂地活着,从未想过阴阳相隔是何等残酷的事实,直到它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悲痛的情绪才一时间迸发出来,但是怀念,却是永恒的烙印。由悲痛到平静,最终,我们对已故的亲人,仅剩了未能言表的遗憾和问候。我们自责未能善待逝者;我们反复寄以问候,明知得不到任何答复;我们睹物思人,回想起不复存在的景象;我们满怀敬意地走过坟前,投以最诚恳的祭奠。可无论怎样,我们在提起逝者时,热泪总忍不住奔涌而出。
原先我犯下的过错,都被轻易原谅了。可我终究酿成了大错,哪怕我穷尽一生都无法自我宽恕。我的举动,无疑是将二爹的热忱当作废纸,践踏后撕成碎片,又投于热火烧焚,最后连灰烬都清除得一干二净。我永远无法原谅,那个寒冷的早晨,那条熟悉的老路,那个沉默寡言的自己。
我们呼出温热的气雾,在空气中弥漫飘荡,太阳像个慵懒的老头,有气无力地散发出微弱的光线,照在身上却不曾带来些许暖意。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二爹的询问,却不曾问过他任何问题,每次都是他主动打破尴尬的气氛,而我显得消极且被动。我自顾自地快步前行,把路面的尘土和石子踢得飞起。本就寒冷的天气,我打算一个人离开,可二爸执意要去送我。
那段山路约莫有五公里,可我竟没估量到沉默的可怕。我在初中,受到众星捧月般地追捧时,我也选择了沉默,不过我以为的谦逊,却被名言“沉默是金”而歪解。可我跟二爹,本就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关系啊,我究竟占据了多少财富,才换来了如此漫长的沉默,并能保持安之若泰。我们就这样,熬过了可怕的沉默,他把五十块钱硬塞给我。我走上柏油马路,他还在山坡俯瞰着我,有那么一瞬,我竟觉得他比我印象中高大了不少。他温暖的眼神注视着我,直到我坐上公交离开他的视线。可他还得再走那五公里山路,只是返回时,上坡路明显更多。
因为坚信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再次遇见,所以我们淡漠了离别的悲切,尽管天不遂人愿是生活之常态。为了减轻我们的痛楚,亲人们对二爹的死讯只字不提。他们编织了精妙的谎言,谎称他危卧病榻,尚且安在,医院的条件优越,假以时日他的创伤定能痊愈。其实,在父亲和亲戚一同回来时,他们面色铁青,强颜欢笑地应付着我们的追问。我其实猜到了大概,但不曾向爷爷奶奶说起。毕竟,有一件奇异的事件,我无法解释清楚,它给我一种踏实的错觉。
我在接到父亲的电话时,隐约听到了二爹的呼喊声,他在喊我,声音不紧不慢,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温和。只不过,声音有些羸弱。我急促地呼唤他,渴望再听到他的声音。可他当时已失去了生命体征,他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我的喜悦溢于言表,可这只是个美丽的误会。他不会再苏醒了,可那来自天国的呐喊,飘渺而遥远,却成了我怀念他最为有力的精神寄托。或许,无数恶作剧的始作俑者,也会被欺骗吧,我无法辨别声音真伪。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转变了我的许多生活观念。我深刻地认识到了工农阶层的艰难困苦,我甚至假想,倘若二爹能够顺利读书,或许命不至此。我对万恶的房地产商们恨之入骨,对可怜的建筑工人们抱以最炽热的同情。我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再失去亲人;我对建筑及其相关行业敬而远之;我厌恶火化尸身和无碑的孤坟。
火化,是对逝者肉身最残忍的摧残,人生本就是水深火热的僵局,可奈何最后一程,也走得这般坎坷;无碑的孤坟,既是客死异乡、脱离祖坟的证据,又会稀释亲人们应有的思念。即便惦念源自心脏,通过血液在体内循环往复,可时间的车轮滚动不止,我们生活的欢愉远多于悲痛,以至于思念再次被稀释。没有墓碑,则意味着更快地被世人遗忘,陷入最深层次的死亡。
我在经历过高考的洗礼后,祭拜了二爹的坟墓。我在心中默许,若是日后功成名就,定要提携姐妹,敬爱二娘。我当时颇有一种春风得意的快感,自觉与理想大学近在咫尺,可理想终究破灭。我让他失望了,我无颜面对我的恩师和亲人。二爹就埋在自家的麦田里,我无论如何守望,他都不会踏着麦浪与我再次对话。这次,我积攒了千言万语,我迫切想表露心声。可欲哭无泪的伤感把我攫住,我再次陷入沉默。
我在西安逗留的日子,正值三伏。澎湃的热浪不断侵袭,我的额头总在冒汗,陈旧的结膜炎再次猖獗,好在二娘她们关怀备至。我的病情在专业医院的治疗下,得以缓解;我在入眠时,床头总有风扇陪伴;我几乎认识了她们所有的亲属;她们给我添置了新衣和行李箱;她们全程陪同,护送我离开。
二爹走后,一切变了,一切都没变。往日的平静或喧嚣,都在按部就班地重复;左邻右舍们仍会拜访他家,并且互帮互助。二娘比起以往,表现出更多的开朗和坚韧,她满脸笑容,却把愁苦吞在肚里。照顾我堂妹和老母的重任,她一肩承担。她仿佛一棵扎根于苦难泥潭的芦苇,任凭狂风骤雨百般责难,她都坚如磐石,独当一面,宁可淋湿自己,也要撑起庇护全家的大伞。她表现出一个女性超然的意志和果敢,令我敬佩不已。
我依稀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她初来乍到,嘴里嘟哝着我完全陌生的西安方言。她本用以问候我的言语,竟被我打趣地称作“外国话”,她则顺理成章地成了“外国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方言,尴尬地碰撞且交织,总会产生误解的后果。二爹回以微笑,并没介意我的无礼之举。
在我人生的低谷期,我饱受着亲人朋友们无尽的批斗。我曾以小人之心,妄加揣测过二娘,把她也归类为对我一无所知的那类人当中。我躲避她的来电,正如我躲避所有恶意批斗我的人一般。可实际上,她完全理解我,她洞悉我对高考有种难言的遗憾,她也明白我的人生轨迹已经偏离预想,我无需听从任何无用意见,那于我而言,只是恶意。她懂得教育孩子,懂得如何给予真正的爱与鼓励,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事理,她难能可贵的理智超越了多少知识和学问。
堂姐结婚了,我看到她幸福的笑容,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替她由衷地感到喜悦。二爹要是生在,他也该高兴吧。二娘普通的外表,憨厚的微笑,印在我心头。她同二爹真是绝配,他们都是极度朴实善良的人;真正懂得爱与包容的人;是真正拥有大智慧的人;他们都是极其欣赏和偏爱我的人。我仓促地离开,未能挑明想去祭拜二爹的意愿,当然,我已记不清他的坟墓了。
我的高考惨淡收场,但我的人生因了不起的亲人而出现奇迹。二爹的生命虽已凋零,像翠绿的叶子过早地迎来秋日,一生平淡却又绚烂;二娘继承遗志,负重前行,在秋日的柔波中,绽放出洁白的芦花,在风雨中尽情地舒展光滑的绒毛。
凋零和绽放,是爱的轮回与传承,其真谛简明扼要,懂得真诚奉献,不再随意索取。只有真正懂得爱与理想,不是完全的冲突对立的关系,它们能够和谐共存,并互为补充,能够懂得爱懂得追求理想的人,灵魂才跟着伟大。
或许,我也在追着他们的影子,努力地成为善良且坚韧的人。我曲折的命运,从不曾眷顾我,它如猛烈的狂风裹挟着巨浪,无时无刻地折磨着我的身心,但我极其享受整个痛苦的过程。我生命的绿叶和芦花,无休止地同磨难搏斗,我飘摇的命运无处安放,我忘却的昨日无力更改。
我将我热烈的爱意给予了奶奶,谁都无法想象,我把她抱在怀里,或者握紧她双手冲她傻笑时,画面有多滑稽或温馨。奶奶是我的精神支柱,同样也是他们最爱戴的人。我在自然而然地成为绿叶和芦花。
二爹岔开腿,略微倾斜着身子,双手插在腰间,对着镜头微笑。他脚下是一片碧绿的菜地,身后有两颗茂密的灌木。可我潜意识里,总把他置身于柳树浓密的树荫之下。总有人说他长得不太英俊,甚至跟丑陋沾边。可是,一个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的男人都能与丑陋扯上关系,世人的审美都没落到了何等地步?在他不受欢迎的外表下,隐匿着无限滚烫的热忱,与这清冷的世界截然不同。如果说,绿叶注定会迎来芦花,那么二娘跟他同样伟大,是他精神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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