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琳|对《<金瓶梅>疑难词辨析》的回应
孟昭连先生发表文章,就杨琳有关《金瓶梅词话》字词考释的论文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提出商榷意见,本文是对孟文的回应。
孟昭连先生治学广博,除本行古代文学外,还涉足鸣虫、葫芦等民俗文化,近些年又频频到语言学领地“南下牧马”,颇为文学同行所关注。在2021年第1期《文学与文化》期刊上,昭连先生发表了《<金瓶梅>疑难词辨析——与杨琳先生商榷》的长文(下面简称“孟文”),对我有关《金瓶梅词话》(下面简称《词话》)字词考释方面的两篇论文中存在的一些问题提出商榷意见。本着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的精神,这里对孟文做一个简略的回应。
孟文的商榷意见共有七条。有的意见完全正确。如《词话》第二回:“未晚便回家,歇了担儿,先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屋里动旦。”我在论文中解释说:“'除了帘子’不是去掉帘子,而是放下帘子。上文武松告诫武大云:'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除了帘子’即'下了帘子’。”孟文指出“除了帘子”指收了帘子,而非放下帘子。这种理解是符合文意的,我原先理解有误。
有的意见可备一解。如《词话》第二回:“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细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细”字不通,前人或校作“觑”,或校作“戏”,都很勉强。我将“细”释为“习”的音借,孟文认为这是臆断,文意依然不通。作者提出“细”是“调”之形误,不无道理,可备一解。但说释为“习”文意不通则未必。明赵时春《浚谷集》卷五《寄张邦敷柏林幽居》:“世俗惯习儿女情,那知丈夫髯如㦸?”明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二十三:“一个原是惯熟风情,一个也曾略尝滋味。”清西泠野樵《绘芳录》第六十五回:“他们是久惯风情,视为平常。”“惯习风情”即“久惯风情”,义为对男女情事惯熟老练,文意也很通畅。所以,“细”为“习”之音借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拙文对“合气”一词做了如下解释:
王利器:“合气,吵嘴、打架,都叫合气。”白维国:“合气,斗气;为意气相争。”合常见的意思是投合。如韩愈《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清和邦额《夜谭随录·高参领》:“高访之,相与较谈,言多不合气,复不相下。”这里的“合气”就是意气相投。“合气”怎么又有斗气的意思?“合”是两物交接,交接就有触碰,触碰就是争斗。元佚名《小屠孙》第十出:“孩儿,你如今与我收拾行李,和我一同去还心愿,也免在家闲争合口。”合口,争吵。另一方面,斗也有投合的意思。李贺《梁台古意》:“台前斗玉作蛟龙,绿粉扫天愁露湿。”清王琦汇解:“今人谓木石镶榫合缝之处谓之斗。斗玉,以玉相斗合,作台前栏楣而镂为蛟龙之形也。”
《金瓶梅》中的“合气”一词用得相当多,据不完全统计全书约百余个,可能是古代书面语中用得最多的文学作品了。从释义来看,王利器、白维国二先生已经解决得很完美了,本没有必要再费笔墨。但杨文显然对两位先生的释义还不满意,又从“合”字的投合意说起,引韩愈的“合意”与和邦额的“合气”,认为“合气”就是意气相投之义。然以此义与《金瓶梅》对照,完全不通,甚至相反。……试想,如果“合气”就是“意气相投”,潘金莲与武大岂不是成了一对天造地设的恩爱夫妻?下文的“悔气”“好苦”又是从何而来?如此理解,明显与作品内容不符,杨文又运用了一个颇为奇怪的逻辑:“'合’是两物交接,交接就有触碰,触碰就是争斗。”如此,则“意气相投”的含义便变成了反义的“争斗”,于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甚是憎嫌”的冤家。
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二十三回亦作“踈软”。踈或作疏、疎。《水浒传》第二十六回明万历袁无涯刻本总评:“看此一篇,虽太公兵法、孔子《春秋》,不是过也,如星斗灿烂,昭布森罗,风霜严寒,疏软髓骨,可敬可畏。”明王士性《广志绎》卷二《两都》:“盖河性遇疎软则过,遇坚实则斗。”清南怀仁《坤舆图说》卷上《地震》:“夫震之久暂,首系气势,凡气之厚且多者缓消,薄与寡者速散。次系地势,凡地之疎软者易开,密且硬者难出。”凌耀星主编《实用内经词句辞典》(上海中医药大学出版社1994:93):“月朔无光之时,肌肉疏软,经络空虚,卫气消沉,不可用针刺之法。”
此说非是。“垫”在元明时期口语中是否有垂下义,未见确证。今谓“䠟”“垫”均为“踅”之形误。第二回:“良久,王婆只在茶局里,比时冷眼张见他在门前䠟过。”此“䠟”即“踅”之形误,崇祯本作“踅”。“踅”有探头探脑义。第三十回:“那琴童儿走出来外边约等够半日,又走来角门首踅探。”“一径里踅出香云一结”是说脸旁探出一截头发。“结”为“截”的音误。
鬏髻有高低之分,高的尺余,矮的数寸,如果不是定制,必然还有大小之别。所以戴鬏髻时,里面要垫东西才稳当,否则就会出现鬏“髻偏”“鬏髻斜”的情况。所以元杂剧《对玉梳》中就有“白日里垫鬏髻儿权衬着青丝,到晚来贴主腰儿紧搂在胸前”的唱词。而在《金瓶梅》中,除了梅节先生引用的第二十八回“戴着银丝䯼髻,还垫出一丝香云”外,第二十二回也出现了垫鬏髻的描写:“后过了一个月有余,看了玉楼、金莲众人打扮,他把鬏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递水,被西门庆睃在眼里。”崇祯本第二十二回同,也是用的“垫”字。这说明梅节先生将第二回形误的“䠟”径改为“垫”是正确的,所据也是有说服力的。(琳按:所有鬏字当为䯼之误)
原刊《文学与文化》2021年第2期,经作者授权刊发。为便阅读,已将注释删除,引用请以原刊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