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 | 穿越红尘，穿越历史：橡树的生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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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7月，橡树（中排左2）与祖母（前排中）、父母（前排左1、2）、姑妈、叔父及兄弟姐妹合影。
1月29日，我的生日。
每逢这天，我总是能够想起很多我平常无法想起或者不愿意想起的往事。
此刻，我在翻阅一本陈旧的、原山西农大吕效吾先生在1997年作序的《铭贤校友录》。
这本校友录是我的好友，山西晋商史学人畅显明先生所赠，书中零星记载着我的曾祖、祖两辈人残留铭贤学院的简单的历史痕迹。
陈书于案，时钟滴答，岁月静谧，如斯。
铭贤学院为庚子国变之后，孔祥熙先生以欧柏林大学用庚子赔款建立的山西基金，以及在山西太谷、祁县地方的筹款，操持筹办的教会学校。
之所以取名铭贤，实为铭记在庚子国变中罹难的殉道先贤。
铭贤学院的校训为“学以事人”，既寓意办学劝教以人为本，完成学业以服侍社会大众，也有传统儒学强调的勤恳勤勉事人事君的意思。
因而，为建校、校风、校训所致，铭贤学院成立伊始，人文气氛极为浓郁。
如此气氛使然，在国共分流，左右翻脸为仇之际，铭贤学院作为国共两党在山西的重要据点，并没有上演流血悲剧。
1927年，我家老爷爷，时任铭贤学院学监的渠达成婉拒地方警察进校逮捕师生要求，亲自拨款、护送了郝保全、侯俊岩、马定夫、侯维煜等左派师生撤离铭贤学院。
后来抗战爆发，在太原会战期间，这批学生相继参加了山西抗战。
其中，铭贤师生即以铭贤学院的20余支用作军训的步枪，组建了太谷第一支地方抗战武装太谷人民抗日自卫队。
再到抗战结束，留在山西抗战的铭贤师生除却殉国以外，幸存者几乎都成为八路军方面的军政高级干部。
显然，如今已经消失且少为人知的铭贤学校，当年实为中国近现代史狭窄缝隙处存在过的非凡的学校。
革命与运动之外，作为华北当时教会新学翘楚，铭贤学院既有着欧柏林大学以经费、教学、教师进修等支持，更得到得到太谷、祁县等地晋商的办学资金热心支持，因而，虽然偏居太谷一隅，铭贤学院的学风浓郁，对山西及华北的教育、文化、自然科学等等影响之深远，远超现代人有限的想象。
在铭贤学院的不算长的历史里，除却大量外国学者长年驻校讲学之外，当年中国著名学者梅贻宝博士、穆德甫博士、张复之博士也是长期驻校讲学，主持校务。
铭贤学院名声日隆，更是吸引山西地方世家注意，诸如太谷孔家，祁县渠家、乔家等等晋商家族，都有子弟进入铭贤学院，或者参与运营、教学，或者入校学习……等到十余年后孔祥熙离开铭贤学院，就任民国政府实业部长、财长而行政院长之时，铭贤学院师生既为孔祥熙施政羽翼，孔祥熙拔擢助手更是讲究“惟贤、惟晋”。
贤，即铭贤学子；晋，即晋商子弟。
上个世纪20年代末期，正在劳作的铭贤学院学监渠达成、学生渠川长。
在孔祥熙执掌行政院、决策财政部和中央银行的抗战时期，铭贤学子，晋商子弟为抗战财政服务，几乎据其半壁河山。
抗战期间，1938年6月，作为孔祥熙的政治助手，曾为铭贤学监的祁县乔家子弟乔辅三与军统配合协作，代表孔祥熙前往香港，与日本时任外相宇垣一成代表，日本驻香港总领事中村丰一秘密会晤。
这次谈判少见记载。
不过，在抗战史上，中国通过这次谈判挫败日本旨在逼降中国的桐工作计划，既客观上延迟了日军对武汉会战的攻势，同时，这次谈判也扼制了地方动摇势力的投日投机。
其意义深远，远非在此一言而尽。
当年，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中国与日本处于战事状态却未有宣战。因而，中国无法以政府名义在国际市场购买军火。
不得已间，中国只得将款项化整为零，分划到大量的私人户头，以私人名义进行军火交易及其他国际金融、外贸等活动。
以宝贵的抗战军费委托私人进行运作，除却头脑精明，谙熟商务之外，经办人操作海量现金，涉及医药、汽油、轮胎等稀有、紧缺物资，因而，抗战外贸对经办人的人品诚信，更是严格考察。
我的祖父渠川长当年负责战时物资贸易，长期往返滇、桂及中越边境，每日战战兢兢，完全不敢稍微差错。
相传，当年外贸既要防备奸商、间谍、土匪、汉奸坑蒙拐骗耍手段，打黑枪，每日进出都得小心，情形完全就是打仗。
战场之上，军法无情。一旦失误，军法从事。
说是生意，实则抗战，大量的铭贤学子和晋商子弟走上了少为认知的抗日战场，为此丧生何止个别。
可是，人们看尽热闹，却少有人知道原委，因而一旦站上道德高地，必然对大量铭贤学子和晋商子弟操作抗战外贸极为不满。
攻讦日盛之下，孔祥熙也只能解释：
常常有人说我，或者攻击我延用了大批山西人。
要知道，全世界最会理财、最会办金融事业的，是犹太人。
英国人当中，最会理财的是苏格兰人。
我们山西人就是中国的犹太人和苏格兰人，办了几百年票号，在金融理财方面是天才，有传统的经验。
因此我在财政金融方面，大量使用山西人，用其所长。
我也因为是山西人，才能在财政金融上身负重任，做出一些成绩。
我用山西人是根据他们的才能来使用的，金融事业今后还要发达，还要大量使用，决不是因为同乡关系才用的。
抢占道德高地予以攻讦，原本是中国文人最大的本事。
1944年，傅斯年等人无休止的正义凛然的攻讦，最终迫使孔祥熙只得离职了财政部长。
这时，已经抗战胜利的前夜。
孔祥熙交手财政部长之时，经过宋子文等人带队查账才惊讶发现，原来，中国于积贫积弱之下，被日本全面入侵，国土大幅沦丧且发达地区完全沦丧的恶劣态势下，中国负隅西南，在苦苦支撑，坚持抗战将近八年之后，中国国库外汇不减反增，达到9亿美元。
消息传出，学界、政界、新闻界一时哗然，惊为奇迹。
无疑，孔祥熙以商养战的抗战财政确为中国抗战苦撑取胜的根本。
得悉中国抗战财政状况，蒋介石既公开将孔祥熙比为抗战萧何，更在日记对孔祥熙的抗战财政予以了极高的评价：
“中国财政有史以来唯一辉煌之政绩”。
1945年，是中国百年来最具希望的一年。
那一年，随着美军战机对日作战夺得制空权，重庆上空变得安详、平静。
于是，在人们不经意处，位于重庆渝中半岛的心心咖啡厅、皇后歌舞厅、国泰电影院等，以一抹飘忽、隐约的霓虹，点缀着山城的夜色，终于为这座苦难的城市带来了新年的希望。
新年的希望漂浮天边，鼓舞人心。
也就在这一年，一位名叫蒋志祥的英俊的年轻人和他的妻子眼见重庆太平，遂取出积蓄，在重庆临江门瓮城附近买下数亩地皮，雇工开始修建2栋白洋灰砖小楼。
他在当年的重庆，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喜欢写字，唱戏，敲梆子，逗孩子。
很快，白洋灰砖小楼竣工了，蒋记商铺随着开张，生意兴隆景象自然使得他非常高兴。
当然，最让他高兴的是，正是那年冬季，他的美丽的女儿出生了。
往后岁月，蒋志祥就在临江门瓮城的这2栋白洋灰砖小楼里，平静而本分地经营着他的平凡的人生和他的蒋记商铺……闲暇之时，他经常带着他的宝贝女儿去抗战记功碑附近去唱戏、听戏、看电影、吃小吃。
数年之后，这样的生活划了句号。
在公私合营运动中，蒋志祥和他的妻子被发往重庆牛角沱郊外劳动，家里的帮佣、工人也都离散，唯有年仅10岁的女儿呆坐空空如许的家中。
经过谆谆教导，蒋志祥还是诚惶诚恐在公私合营文件上签字。
后来的日子，单调枯燥，他被安排坐在国营的柜台后面，不知不觉，已经变老。
非常荣幸的是，我曾经给他带来过希望。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颇为艰苦时候，他每逢心情大好，总会带我去解放碑的颐之时餐厅，点了大约七八个菜肴，然后，教导尚仅数岁的橡树，男人下馆子之时，如何碰杯，如何点菜等等趣事。
当然，我记忆最深的还是他教会我滑冰、游泳、读水浒、以及三国演义。
我至今珍藏一本儿童版水浒小说，就是他买来送我的。
我是他最宠爱的女儿的儿子，他是我的外公。
抗战即将胜利之时，随着渠达成的去世，我的祖父渠川长生性自由，再无从仕心情，因而大约在我的外公在渝中半岛的临江门瓮城雇工修建白洋灰砖楼房同时，在他劝说之下，祖母开始卖掉重庆家产，准备战后返回山西祁县老家。
回乡心情之迫切，祖父甚至对他就任的中央银行重庆留守处主任工作毫无兴趣，数次请辞。
他们带着我的父亲、二叔和大姑坐在木制的炕上，比比划划畅谈未来。
是啊，经历八年战乱，故乡的老宅和生意也是应该好好整理一番了。
然而，在1946年初，先回老家的亲友传来消息，说是祁县及附近，已经成为了国共内战的战场。
于是，他们唏嘘再三，最终没有成行。
在1949年春秋，他们留在了重庆，成为重庆大溪沟蒲草田的居民。
大溪沟位于重庆的下半城，虽然后来贵为重庆大礼堂和政要所在地，不过在传统的重庆土著眼里，下半城总比上半城显得灰尘扑扑。
我懂事以来，母亲每次生气之后总会用重庆土话踏雪家父为下半城人。
家父听后，哈哈一笑。
其实，我成年以后才发现，我的父亲与母亲既是非常漂亮，性情又是非常开明，恬淡。
尤其我的母亲，天性冰雪聪明，精擅家教。
在我幼小成长外公外婆身边，性情骄横，每逢不满，必然哭闹震天要找外婆外公。
于是，母亲适时出现，绝对不打不骂，总是参考电影模样收拾一个行囊，亲切塞在我的腋窝，轻轻但肯定地推我出门，笑嘻嘻让我出行。
为了达到效果，她可能在推我出门之时，还会想法设法给我足够的零花钱，真心实意地鼓励我独自一人，面对茫然、惊悚的远方。
记得，我在5岁之时，于蛮横哭闹间，曾经被母亲以锻炼为借口，丢在熙熙攘攘的重庆群力商场。
而后，她躲在暗处，躲在背后，看着我抹着眼泪一路嚎啕回家。
她的这手别具一格的教育，使得我发横、发懵的童年，纵算有了一缕冷静的思考。
等到我15岁之时，母亲的教育也在成熟。
那时，她眼见我心性浮躁，便眉头皱了，告诉我了一句话：
男子汉应该自在天下。
是的，不是志在，而是自在。
男人如是志在天下，野心勃勃，说起虽然励志，实则必然是极度累人累心的事情。唯有经历、体验、看过市井俗世，这才能够清醒自我，这才可以跳出地球再看地球。
如此，自在天下，无欲自强。
如此，当了男人，脚踩红尘，活在少年，稳稳在自己的内心，最终站稳了自己。
这曾经是我最难得领悟的家教。后来，在看了更多的书籍，接触更多的人事，遭遇更多的挫折，我这才有了最为真切的领会与体验。
感谢先辈，感谢父母。
得益于他们馈赠的生命，得益于他们遗传的向往自由的天性，我才可以从容涉过岁月，穿越市井，即便相伴诸多挫折、失败，总是能够在内心深处保持着属于自己的骄傲、自信、以及独立的思考。
正是这样的骄傲、自信、以及独立的思考，成全着我充实的、厚重的生命。
写到这时，天色渐晚，掩上《铭贤校友录》……
岁月沧桑，潸然感慨，唯有祝己祝人：
生日快乐，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