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中的“天人合一”境界
刘庆霖
“天人合一”思想在中国哲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和地位,儒家与道家对二者之间关系的理解有很大的一致性。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而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儒家的“天”虽然具有德性,但就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言,也认为二者原本是一体状态。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张载说“天人之本无二”,说的都是天人之间的这种和谐乃至浑然一体的关系。
“天人合一”思想又构成了中国艺术的核心价值,更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主体思维模式。而且,“天人合一”思想直接给人以无限的力量,影响了中国的古典诗词,成为诗词创作的高级境界。我们来看崔颢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据说,崔颢写了这首诗后,李白也到了黄鹤楼,并且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使此诗名声大振。后来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那么,《黄鹤楼》诗好在哪里呢?有人说是形象思维用得好,虚实关系处理得妙,神话传说用得巧,而且气象宏大,情感浓厚,等等。是的,这些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它接近了“天人合一”的境界。《黄鹤楼》一诗包含了历史与现实——“昔人”,“此地”;包含了神话与人事——“昔人已乘黄鹤去”;包含了故乡与他乡——“日暮乡关何处是”;包含了设虚与写实——“昔人已乘黄鹤去”为虚,“晴川历历汉阳树”为实;包含了自然与社会——“芳草萋萋鹦鹉洲”是自然,“烟波江上使人愁”是社会;包含了守律与破律——此诗的前四句突破了七律的平仄规则,后四句又是严格守律的。正是由于它展示了这些关系,并让它们融为一体,使人与神、今与昔、自然与社会完全统一,形成“天人合一”的大境界,才使它产生了千古不灭之光,百世难超之力,既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之千古之慨,又多了些许“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人间烟火。
这种“天人合一”的妙境在古诗词中不断出现。那么,我们如何能做到呢?
透视天人合一的内在结构,我们可以看到,所谓天人合一实际上包孕互相联系、逐步递进的三个层面:这就是天人相通、天人相亲、天人一体。这三个层面也奠定了中国古代诗歌情感的基础。古代诗歌情感理论中的物感论、天乐论和情景交融论与天人相通、天人相亲、天人一体相对应。这与我在《能使江山助我诗》一文中提出的“视山水为书”“与山水为友”“融山水为己”的观点是一致的。
第一,做到天人相通
前面说了,天人相通对应的是物感论。最初是一种自然审美理论,解释人在自然审美中发生的心理反应的原因。天人合一论是它的哲学基础,大量感物抒情的文艺作品和人们对创作的经验总结,为物感论的形成提供了感性材料和理论支持。天人相通要求诗人做到——体物深刻,直可通天(看到事物的本质)。我们先来看李忱(唐宣宗)的《瀑布联句》:“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这首诗有一个故事,据《庚溪诗话》,“唐宣宗微时,以武宗忌之,遁迹为僧。一日游方,遇黄檗禅师(另据《佛祖统纪》应为香严闲禅师)同行,因观瀑布。黄檗曰:'我咏此得一联,而下韵不接。’宣宗曰:'当为续成之。’其后宣宗竟践位,志先见于此诗矣。”我们不说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单看这首诗是如何得来的。在我看来,这便是感物所得。同样是观物,禅师看到了水流的规律,从高到低——“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而李忱看到的是水流的结局——“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江河川流不息,积极向前,奔向大海。他们都做到了站高观远、天人相通,诗句中亦表现出来,诗中看似没有写自我,实质上已显示诗人眼界高远。
再如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写咏物诗的第一关就是读懂自然,要把山川草木当做书本来阅读。白居易这首诗就是阅读原上草所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看到草的一般习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看到草的本性,“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看到的不是一株两株草,而是原上所有的草。诗写到此,并没有涉及到标题中“送别”二字,这是作者的巧妙,浓墨重彩地写原上草,把草之表象和本质以及整个草原的意象写足,然后用最少的笔墨点题,“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将送别之意,寄寓满原草木,既别开生面又深刻感人,同时也达到天人合一。
第二,做到天人相亲
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就是天人相亲的佳作。天人相亲的关键,是让人与自然成为“朋友”,成了朋友就会有情感,人与自然不但想见、乐见,甚至魂牵梦绕,这就是好的景色为什么会在我们的脑海里时时跃出的原因。
天人相亲不是目的,要通过相亲达到相知相通,找到诗的触发点,或者说是人与自然在某一个点上产生共鸣。大家知道,张继的《枫桥夜泊》非常著名,甚至影响到日本和东南亚等国家。这首诗的触发点是什么呢?我觉得它既不是“月落乌啼霜满天”,也不是“江枫渔火对愁眠”,这两句虽然好,但也只是后面的铺垫而已。关键的一句是“夜半钟声到客船”,而“夜半钟声”才是这首诗的触发点。诗人可能是在刚刚到来的客船上忽然听到了钟声,知道到了寒山寺码头;也可能是在远处什么地方听到了钟声,这三更夜半的钟声吸引了他,寻钟声而来,于是发现了前面说的“月落乌啼”和“江枫渔火”,写下了这首千古不朽之作。总之,是张继对夜半钟声感到亲切、产生兴趣并缠绕在一起,才得到这首诗。这就是天人相亲的作用。
第三,做到天人一体
天人一体就是“天人合一”的全部内容,它是在天人相通、天人相亲的基础上,要进一步达到的理想境界。“天人合一”是难以完全做到的,我们只要无限地接近这个目标和理想境界即可。不过,即使是这样也是相当困难的。我们来读一下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这篇书信体现了王维的美学观点。王维认为,审美体验是心与物的互相感通,有审象净心者、天机清妙者方能领略到自然之美的本真,方能物我两忘,天人合一。所以,明知裴迪忙于温经却还问:“倘能从我游乎?”王维认为只有像裴迪这样“天机清妙者”才能和他一起领略到辋川的美景。怎样做才算是“天机清妙者”呢?那就是在自然之中,能够“净心”和“静心”的人。“净心”要求心无旁物,“静心”要求沉静深思。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调动各种感官,细致入微地体悟辋川山水之美的惬意,从而让心灵得到极大的解放,突破时空之拘限,获取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神往。因此明知裴迪温经没空,仍然向他发出共赏美景之邀。美学家、诗人宗白华指出:“一切美的光是来自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所谓美的。”这就像只有一湖澄澈的水,才能映射出天光云影一样。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也是心灵与自然相融映射出来的佳品,因为王维本人就是一个“天机清妙者”。
做一个“天机清妙者”,经常到大自然中感悟世界,不断地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做到“天机清妙”乃至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不仅是针对自然而言的,正如前面说的崔颢的《黄鹤楼》,就是一个自然、社会与凡人俗情的综合情景。换句话说,能够把凡人、俗事与自然场景结合得天衣无缝,并且写出“清妙”的诗味来,即是接近了“天人合一”。
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诗并非对任意什么东西的异想天开的虚构,并非对非现实领域的单纯表象和幻想的悠荡飘浮。”要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需要作者长时间脚踏实地修养诗心和情怀,不能一蹴而就。
《中华辞赋》创刊于2014年,是由中国作家协会主管、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主办的一本专门刊发当代诗赋类作品的国家级杂志。2020年8月,经国家新闻出版署批准,《中华辞赋》出版单位变更为《诗刊》社,编委会主任李少君,社长王冰,总编辑石厉,副总编辑江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