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怕过变老,怕的是很多东西在慢慢定型”

专注古典音乐七十年

各位亲爱的乐迷朋友,在这个我们全力抗击新型冠状肺炎疫情的时节,相信大家和我们一样,希望生活早日恢复正常,希望可以早日重返剧场,更希望能够在舞台上看到那些我们心心念念的艺术家们……

艺术家们虽然不能与医护人员共同站在抗击疫情的一线,但他们对世界的责任与爱是相同的。他们也许身处千里之外,但他们的心依然和我们在一起。

而最近,远在美国的钢琴家张昊辰也发来视频,给我们——尤其是身在武汉的朋友们加油打气。

“各位亲爱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张昊辰。最近一个月来,我都在关注与疫情有关的新闻,但每每得到的消息却总是令人忧心。其实在几个月前,我才刚刚在武汉举办过独奏会,对那里热情的观众至今记忆深刻。现在自己虽然身在美国,而许多在国内原本计划的演出也不得不延期举行。

但我相信,对于所有热爱音乐的朋友们来说,在这个疫情肆虐、彼此隔离的时期,音乐仍一直陪伴着我们。在此希望,病魔能够早日退散,所有奋斗在一线的医护人员和志愿者们能够尽早回家团圆。也期待自己能够早日和大家音乐厅相聚。

与此同时, 我们也附上张昊辰近日在WeLens的访谈,以飨各位乐迷朋友。他在其中谈到了自己的过去、现在,以及未知的未来。“某种程度上,我对于自己的未来,也是这么一种又好奇又害怕的感觉。正是这个,让生活变得非常有意思、非常刺激。” 

没怕过变老,怕的是

很多东西在慢慢定型

文/WeLens

临近30岁这几年,张昊辰有了一些担忧——不是害怕变老,也不是职业遭遇迷茫。
乐评人田艺苗评价张昊辰:“他像那些早慧音乐家一样,急着老去,之后以漫长的时间用来逆生长。”  / 图片©️B Ealovega Haochen
事实上,在兴趣和职业上,他一路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
3岁半学钢琴;5岁开办个人独奏会;12岁首次参加国际比赛即获得第一;15岁被著名音乐学院柯蒂斯录取;19岁在钢琴界难度最高的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得第一,是首个在该赛事夺冠的亚洲人;顶着天才的光环,接着开启演奏家的生活……

几年前,张昊辰写下一句话,”戏子无须择时但会过时,伟大必须逢时却永不过时。 “他觉得,追求伟大就是像木心说的,“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在外界看来,他正有条不紊地走向新的高峰。
但他却担心自己的成长放慢了。
“这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必然状态”,他对Lens说道,“成人最容易丧失的就是好奇心。觉得自己的世界足够满了,不再想去了解那么多新东西,生活变得越来越单一化。”
他对此充满警惕。感到有些东西在慢慢定型,但又抗拒让它定型。
有时候,走向成熟,就是脱离青春的潜台词。'世故’背后的意思就是,有些年少时有兴趣的东西,现在觉得不能带来实际利益,就不想去做了。从'世故’的视角来看,不断保持自己的兴趣,是孩子气的做法。但我觉得这种孩子气很珍贵。
张昊辰用”清醒“来描述自己当下的追求,”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和所处的时代是什么样子的,这是我们应该追求的,也是本分的东西。“
不断被挖掘的天性
张昊辰1990年出生在上海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
3岁多时,母亲听说弹钢琴有助于智力开发,就送了他一台。
他觉得很好玩,本来“多动症”的,练琴时却颇能坐住,觉得“钢琴像是我的器官。

天性就这样偶然地被唤醒了。
他拥有罕见的听辨和声的耳朵,也有惊人的识谱、背谱能力,经常因为短时间内拿下高难度的曲目而令老师感叹……
对自己的天分,张昊辰当然会有一些细微的体察,但更多的时候,他说自己只是循着兴趣而下,一回头才发现已经在音乐路上走了很远。
这一路,是顺其自然、介于自知和不自知之间的。

今年新年,张昊辰和陈丹青做了一场《艺家之言》对谈。陈丹青说到张昊辰弹的舒曼《童年情景》是他听过的最好的版本。

他说,“孩子气最宝贵的就是不自知,什么都想了解。
“就像莫扎特,5岁作曲、7岁演出,罕见的早慧,但我不觉得他对自己的天分是完全自知的。天分,是处在一个不断被挖掘的过程当中。最终,真正定义他天才的,实际是他晚期的那些杰作。

张昊辰的绘画。没有演出的时候,他在家里读书,画画,但并不设什么计划。“巡演时太受限制了,在家里时就尽量让自己自由一点。”他希望在巡演和居家这两种状态间有个平衡,给自己的生活以张力。

他有一个挺典型的琴童的开端——看到他的天分后,母亲四处打听能提升他的老师。为了投到“冠军教练”但昭义(曾培养出李云迪、陈萨等)的门下,她从体制内的岗位退下,带着张昊辰转学去深圳……
但有幸的是,母亲知道呵护和引导他的天性,从不相逼,他也始终对音乐充满兴趣。
“兴趣在,追求就在。”他说,这是他拓展天分的方式。同时,他一直没有丢掉对其他东西的好奇,喜欢看书,甚至想过去做科学家。“这个东西有点救了我,我没有办法想象生活里只有音乐。”

在西班牙独奏会的当天,他驱车一小时拜访肖邦在马略卡岛养病的故居。“实在不忍错过。”他曾反复研究和揣摩肖邦的世界,领略到肖邦在敏感浪漫的表现背后,其实是追求“淡的东西”和“均衡的情感”。

他警惕“刻意”,推崇“自然”——因为那意味着“永远忠实于自我 ”。
在接受乐评人张可驹采访时,张昊辰谈到艺术都是从模仿开始的,自发的模仿,是因为心里有共鸣,被一个东西打动,实际上是点醒了自己:你究竟喜欢什么?
“但你还是你,不可能真的变成别人。
在他看来,有些艺术家太想要特立独行时,就“不自然”了,“这是更加致命的”。
“把自己做好的时候,就一定已经和别人不一样了。每个人都和别人不一样,只是有时你不够自信。”
张昊辰对“刻意”很敏感——“因为'刻意’代表着背离自我”。
“刻意一定始于对于自我的追求”,他对Lens说道,但当自己被这种追求和目标所束缚,刻意想要变成某种样子时,就与自我背离了。
他以钢琴家拉杜·鲁普为榜样,“他最珍贵的一点,就是没有让我听到刻意的痕迹, 这个可能是他天性里面的一个东西。听他演出,有一种'仙气’的感觉,绝对的天然、自由。”

罗马尼亚钢琴家拉杜·鲁普。他常年深居简出,曾经长达30年拒绝接受采访。在去年已经宣布告别演奏舞台。

张昊辰追求的最佳演出状态,也是自由。
每次演出,给自己提出种种完美主义的要求,想把最好的演绎呈现给观众的责任感,这些固然是持续进步的动力,但也是一种束缚。
“你被自己的要求掌控住了。”
因此,在演出中,如果有某些瞬间,能够感受到自己忽然突破了、解脱了,不再想着这是平时练习的成果,甚至忘了自己在演出,“你把自己交给了音乐,这是非常享受的状态。”
“艺术家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2017年,在“出道”8年后,张昊辰才出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见下图),里面挑选了舒曼、李斯特、雅纳切克与勃拉姆斯四位作曲家的作品。
这张专辑可以看作张昊辰的“音乐宣言”:
”他们都是内省的作曲家,身上都有一种深思熟虑的品质,在我看来,这是非常宝贵的。我这一代年轻钢琴家都喜欢演奏(而且观众也更爱听)那些炫技的作品,而我则希望展示一位年轻钢琴家的另一面,这其实对我来说也更加自然。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内向的人。我在中国长大,中国文化本身就十分强调直面内心。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性格,我才会被这些内省的、深思熟虑的音乐作品所吸引,会感觉到灵魂被洗涤一样。
张昊辰打破了西方音乐界的一个偏见,就是中国钢琴家是“以手速和超高技巧”扬名。
有乐评人称赞他的表演有时渗透出一种禅道般的定力。
张昊辰在柯蒂斯音乐学院的毕业演出。
张昊辰的导师,前柯蒂斯音乐学院院长格拉夫曼,最常夸赞他的就是爱思考。
柯蒂斯音乐学院是精英教育的模式,每年钢琴专业只招3名学生,“教学没有固定的程式,老师要做的,就是启发他们,沿着自己的风格走下去。”
格拉夫曼也曾教过郎朗和王羽佳,三个中国学生风格迥异,各自顺其天性。而张昊辰在文学、历史、哲学等方面的广泛涉猎,让格拉夫曼颇为欣赏,因为这可以帮助音乐家更好地理解作品。
这种风格,也是由张昊辰内省的性格决定的,是他独有的,“艺术家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说。

参观舒伯特故居时,张昊辰记录道:“仿佛上帝的剧本:如此狭小阴冷的空间里,一张床,一架大三角琴,隔壁三个哭哭闹闹的小孩,一个垂死的年轻人和他的冬之旅,天鹅之歌,弦五和最后三首钢奏。乐史诸多传奇,最恸人不过于此 ”

他偏爱德奥派的作品。在他看来,古典音乐的特质就是能够让人思考、引发对话。
对话发生在演奏者和观众之间,也发生在曲子与曲子之间——张昊辰坚持自己来掌控独奏会的曲目编排,“我尽量让它越来越大胆,让观众来思考一场音乐会”。
但更密集的对话,更强烈的共振,还是激荡在他的内心。
比如演奏贝多芬,“你不仅要面对贝多芬,还要面对无数的前辈演奏者,像霍洛维茨、施纳贝尔或者阿劳演奏的贝多芬,你在多大程度上、怎样的层面上,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在这个对话的过程里,你的自我意识就被发掘出来、暴露出来了。”
在共振中成长
张昊辰很不喜欢比赛,觉得比赛背离了音乐的本质,但比赛也教会了他去克服压力,知道目标不是赢得比赛,而是赢得自己。
2009年,范·克莱本(左)为张昊辰颁奖
在范·克莱本夺冠后,“一夜之间发生了人生的重大变化,但我还是想做回我自己。他后来对老师但昭义说,'做回自己并不是狭义地要自己一成不变,而是指面对音乐的'赤子之心’不变。

当时,面对纷涌而至的媒体,他的第一反应是躲避,但很快又反思:这是自己在贪恋学校里的安全感;如果能够适应这种变化,或许会获得更大进步。
事实上,他说开始演出后的这十年,是他成长最快的阶段。
“艺术教人两种情怀:一者'普世’,二者'独善’……前者慈悯,后者决绝。”他说,“艺术有传播的使命,也应该独善,在某种程度上对于娱乐、大众,要有一定的距离。”
”小时候学习最快,但那是一种单向的学习方式,是沿着一条线走的;到了自由的演出家生活时,这样一种跨地域的、每天都有完全不同的新挑战和压力的状态,是以前没有过的,这就像把你扔到一堆乱麻里面,你要自己从乱麻里理出一条线来。”他对Lens说。
人终究会在碰撞中成长。
在这个过程里,和顶尖的、但又风格各异的乐团合作,那种能量的碰撞和共振,让他更快地”丰满自己“。
”接触全新的东西时,从你产生的那些反应中,更能看清楚你是什么样的。“
巡演十年,一开始,他只想跟喜欢的人、欣赏的人合作,但现在不这么看了。他会对合作对象保持好奇,“以后甚至可能会和现在非常痛恨的艺术家合作。”
这也是他应对变化的方法:永远坚持自己的兴趣,始终保持开放的态度。
“某种程度上就是和时间作对,想留住这么一种青春的状态。
张昊辰目前生活在柯蒂斯音乐学院所在的美国费城,很安静,他很喜欢,但他不想在那里待很久,“在一个城市生活太久、太过舒适,最终也会变成一个可怕的事。” / 图片©️ B Ealovega
“人总是一方面有好奇、想接触新事物,但保护欲又让他惧怕。”张昊辰说,“某种程度上,我对于自己的未来,也是这么一种又好奇又害怕的感觉。正是这个,让生活变得非常有意思、非常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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