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传(第十三、十四章)
第十三章 借诗言志
几天后,岐王派人来请王维。王维不知何事,速速赶去。
刚跨进岐王府,岐王就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说:“摩诘,今日宁王大宴宾客,你随我一同前往,如何?”
王维早已听说宁王府中日日笙歌燕舞,想来这样的宴会,无非是阿谀奉承、寻欢作乐。他本想不去,但又不愿拂了岐王的好意,就拱手抱拳道:“多谢王爷厚爱,摩诘愿随王爷左右。”
走出门来,早有香车宝马候在府外,王维随岐王登上马车,向宁王府款款而去。
到达宁王府时,薛王也刚刚走下马车。兄弟相见,自是亲热,一起携手迈入宁王府。
“四郎、七郎,来来来,快陪大哥好好喝一杯。”宁王被一群婀娜多姿、粉雕玉琢的教坊歌姬团团围绕,左拥右抱,甚是惬意。
“大哥,我今日带了一位旷世才子前来,诗、书、画、音律俱佳,引荐与你认识,可好?”岐王一边和宁王说着,一边示意王维走到宁王面前。
“哦?如此有才?”宁王一边喝着歌姬双手奉上的美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王维忙上前一步,微微弯腰,拱手作揖道:“王维拜见王爷。”
“大哥,那首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正是出自摩诘之手。”岐王看着王维,目光中满是欣赏。
“原来如此。”宁王这才打量了王维一眼。只见眼前的少年,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宁王似乎有了一丝兴趣,说:“本王记得诗中有'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之句,看来王公子也是重感情之人,兄弟情深呐。来,大家快快入席,陪本王喝酒。”宁王说完,又仰起脖子,一口喝下满满一杯美酒。
宴会上,王公贵族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陶醉在一片衣香鬓影、歌舞升平中。忽然,宁王看了王维一眼,说:“既然王公子擅长琵琶,何不现场弹奏一曲?”
正低头喝酒的王维,听了宁王略带轻蔑的话,心中似乎有些不是滋味。他起身抱拳道:“禀告王爷,摩诘才疏学浅,技艺不精,不敢在王爷面前班门弄斧。”
见王维如此回答,岐王忙递过来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拂了宁王的雅兴。
王维似乎并未领会,岐王忙起身开口道:“摩诘,今日机会难得,你不必怯场,大胆在宁王面前弹奏一曲。宁王如有兴致,还可给你指点一二,对吧,大哥?”
宁王似乎已有七分醉意,他眯缝双眼,看着王维说:“你只管挑你娴熟的弹来,本王听着琴音,或许还可以再多喝几杯。”
早有乐师送来一把上好的琵琶,王维见推辞不过,就接过琵琶,躬身弯腰道:“多谢王爷厚爱,摩诘献丑了。”
王维落座,拨动琴弦,随意弹起了琵琶古曲《浔阳夜月》。
从王维指尖悠悠流淌出来的琴声,雅致优美,如有山间清风从耳畔吹过,其中还隐隐伴有鸟鸣声、水波声、桨橹声……
原本喧嚣的宴会厅,一时安静了下来。满座宾客仿佛都已沉浸在那个用琵琶声营造出来的浔阳夜月里,一时寂静无声。
回风、却月、临水、登山、啸嚷、晚眺、归舟……一曲终了,满座宾客依然意犹未尽。稍顿片刻,方如梦初醒。
就连原本已醉眼迷蒙的宁王,竟也放下酒杯,带头击掌叫好。满座宾客立即纷纷响应,交相称赞王维炉火纯青的琵琶演奏技艺。
王维默默放下琵琶,嘴角一贯微微上扬,平静地笑着。岐王朝他点了点头,欣慰地笑了。
从此,宁王也常邀请王维出入宁王府,王维一跃成为宁王、岐王的座上宾,在长安的贵族圈中声名鹊起。
然而,王维却始终觉得,这份喧嚣和热闹,不是他想要的。他几次想对岐王诉说自己科举不第的苦闷,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
这天,他又一次跟随岐王参加宁王府中的宴会,在觥筹交错、起坐喧哗中,他深深地感到,王公贵族的骄奢淫逸、声色犬马,和早逝的祖六以及正在长安辛苦备考的裴迪、卢象、崔颢、兴宗,当然还有自己,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
宴罢归来,王维久久无法释怀。他望月兴叹,提笔写下了七言古诗《洛阳女儿行》: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熏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整首诗二十句,一气呵成。他以某个虚拟的洛阳女儿为主人公,前十八句都在写洛阳女儿出身如何骄贵、衣食住行如何奢侈、丈夫如何骄奢放荡、作为玩物的贵妇阶层如何空虚无聊……
最后两句,他笔锋一转,借助出身寒微的西施,道出了他的感慨:贵族千金嫁给豪门阔少,成为身份尊贵的贵妇人,恃宠享乐,娇贵异常;而寒门女子即使美颜如玉,却依然终生沦落于贫贱境地,无法改变……
写完这首诗,王维长长舒了一口气。诗为心声,无论他面对怎样浮华的世界,他依然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心。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诗,都在书写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
几天后,岐王又邀请王维到府里喝茶。
王维一进岐王府,岐王就一脸喜悦地说:“摩诘,本王近日听到长安乐师李龟年在传唱一首新曲,歌名是《洛阳女儿行》。结尾那句'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本王十分喜欢。今日请你前来,正好可以当面讨教。”
王维立即听懂了岐王话中的赞许之意,忙微微欠身,拱手抱拳道:“王爷过誉了,那只是摩诘有感而发罢了,让王爷见笑了。”
“摩诘,本王虽然不才,但言为心声的道理,还是略懂一二。依本王的理解,你写洛阳女儿是假,写西施美女是真,借西施抒发有才之人的怀才不遇,不知对否?”
岐王言谈恳切,并无半分讥讽嘲笑之意,句句说到了王维心里。
王维心头一热,终于放下了在王爷面前的拘谨,鼓起勇气,坦诚地说:“王爷,实不相瞒,三年前,摩诘来到长安,欲以科第谋职,以颐养寡母,抚育弟妹。然摩诘不才,三年来,始终在科场外徘徊,至今不得要领,还望王爷指点迷津。”
“原来如此。”听完王维这番肺腑之言,岐王当下明白了几分。
他走到王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摩诘,'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你只需安心备考,本王自有一番道理。”
在岐王和煦、坚定的目光里,王维看到了他对他的欣赏、鼓励和信任。原来,真正的知音,是可以跨越阶层的限制的。至少,对王维来说,他已经觉得,岐王是那个懂他、知他的知音。于是,他用同样真挚、热情的眼神回应了岐王。
第十四章 酒楼心情
天色将晚,岐王欲留王维在府里用饭,王维婉言谢绝了。因为,他已和兴宗约好,今晚要去醉和春酒楼喝一杯。
醉和春酒楼在岐王府的西边,王维走出岐王府,大步流星地往西边走去。
向岐王说出心事后的他,心情格外舒畅,连带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他嘴角微扬,放眼远眺,只见被夕阳余晖染红的天空,恰似璎珞低头时不胜娇羞的脸颊,让人不禁思绪万千。
“璎珞,崔府一别,已有数月,不知你过得可好?”他不由放慢了脚步,默默思念远方的佳人,并暗暗下定决心:“璎珞,你等我。明年春天,我要为你捎去佳音。”
其实,这几个月来,支持王维拜谒权贵、结交名流的最大动力,就是璎珞。当他几次想退缩时,是璎珞让他坚持了下来。他所有的努力,其实只为不负佳人。
想到这里,王维不禁加快了脚步,他要和兴宗分享今天的喜悦。
看到王维跨进醉和春酒楼,福大连忙迎上前来,热情招呼道:“王公子,崔公子已点好酒菜,在那边恭候多时了。”
“摩诘兄,方才路过云来客栈,听店家说你去岐王府了。我正想着,岐王若留你用饭,我就可以一个人享用这一桌美酒佳肴了,不想你就到了。”见到王维,兴宗又开起了玩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了贤弟,愚兄我怎可爽约?”王维也笑着落座。
就在落座的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这张方桌,不就是元宵那晚兴宗、璎珞坐过的方桌吗?兴宗为何要选这张方桌?是有意安排?还是纯属巧合?
他不自觉地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划过桌面,一时间,竟有些神思恍惚。那晚偶遇时的情景,璎珞慌乱中抬头时的惊讶和随之而来的沉默,历历在目,犹在眼前。
“摩诘兄,这张方桌,可觉面熟?”王维的发愣,自然逃不过兴宗的眼睛。他一边为王维布置碗筷,一边一脸坏笑地问。
王维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举起桌上的酒壶,替兴宗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答非所问道:“我来晚了,自罚一杯。来,我先干为敬。”
“摩诘兄,刚才你是否在想一个人?”兴宗仰头喝完,继续狡黠地问。
“哦?谁啊?”王维笑了笑,明知故问。
“摩诘兄,你对璎珞,似乎……”兴宗拿过酒壶,往王维的空酒杯里又斟了一杯酒。
见兴宗已经把话挑明,王维反而释然了。他接过兴宗递来的酒杯,叹了口气,说:“兴宗,实不相瞒,刚才,我确实在想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姊姊,璎珞。”
“哈哈,我早已看出来了。兴宗虽然不才,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在我家小住的那几日,你对璎珞怎样,我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王维又喝了一杯酒,似乎想借酒壮胆。不知为何,今晚的西凉葡萄酒,似乎比往日更觉甘甜。杯酒落肚后,他抿了抿嘴唇,自嘲地笑了笑,说:“兴宗,不怕你笑话,其实,当我从你口中得知,元宵那晚的少年不是你弟弟,而是女扮男装的双胞胎姊姊时,我就对你姊姊有了莫名的好感。她猜灯谜时的冰雪聪明,救幼童时的古道热肠,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兴宗又为王维添了一杯酒,王维顺势又喝了一杯,目光看向兴宗身后的某个点,悠悠道来:“璎珞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轻灵之气,恰似一泓清泉,让人见之忘俗。”
“是啊。璎珞天资聪颖,悟性极高,琴、棋、书、画,无一不学,样样精通。但她自视甚高,即使是世交望族上门提亲,她也不为所动,家父母也奈何不了她。不过,她对你倒是景仰之至。她喜欢你的诗,特地将你的'每逢佳节倍思亲’绣在丝帕上。那天,你指点她弹奏琵琶时,她看你的眼神,顾盼之间,也满是小儿女的娇羞呢。”兴宗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句句说到了王维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王维一开始听得入神,但当听到“丝帕”二字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说?还是不说?
“兴宗,你方才提到的丝帕,璎珞是否不小心遗失了?”
“是啊,好像就是那次元宵观灯时弄丢的,璎珞为此还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对了,摩诘兄,你怎会知道?”
“哈哈,我不仅知道丝帕遗失了,而且还知道丝帕如今在哪里?”看兴宗一脸迷糊,王维不禁得意地笑了。
“摩诘兄,莫非,丝帕被你捡到了?”
“正是。”
“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和璎珞之间,还没提亲,'信物’倒是已经有了?这叫什么缘分啊!”兴宗恍然大悟,拍手叫好。
“那晚,你们匆匆离开后,我在璎珞的座位旁发现了这块丝帕。看丝帕上的字迹和署名,当出自女子之手。那时,我还以为,璎珞是你弟弟的心上人呢。”王维一脸喜色,仿佛回到了那个美好的夜晚,继续说道:“我追到门口,你们早已不见人影。我想着,你可能会来客栈找我,就代为保管。后来你果然来了,我想物归原主时,你却告诉我那个少年就是璎珞本人。那块丝帕是闺中女儿贴身之物,若被男子捡到,似乎不妥。于是,就这样保管至今。”
“摩诘兄,我看这是天意,注定你和璎珞今生有缘。来,这杯酒我敬你,盼着早日能成为你的内弟,哈哈!”说着,举起酒杯,两人一干而尽。
“兴宗,我对你姊姊自然是一见倾心,只可惜我虚度光阴,至今一事无成,自觉配不上璎珞。最近数月,每每想起此事,心头总是惆怅。”刚才的喜悦之色,仿佛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摩诘兄,家父母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且十分欣赏兄之人品和才学。你大胆地来提亲吧,我首先举双手赞成!”
“兴宗,令尊令堂对我的厚爱,我定铭记在心。但男儿当有所作为,有所担当。我已下定决心,如果明年春闱能如愿以偿,我就三媒六聘向府上提亲。来,这杯酒我敬你,谢谢你玉成此事!”
“摩诘兄,明年春闱,你定能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从现在起,我就掰着指头,盼着你和璎珞结为秦晋之好的那一天咯!”
随着“砰”的一声,王维和兴宗的酒杯重重地碰在了一起。他们喝下的,不仅是杯中的美酒,更是对未来的憧憬。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人生大事,王维决心一件一件去实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