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25章）
陈玄礼率领三千天策军护送李隆基继续西行入蜀，李亨和儿子李俶、李倓带领其余两千人马北上灵武。杨国忠被诛杀、杨贵妃自缢身亡、李隆基西行入蜀、李亨北上灵武等消息，像天上的浮云一般，辗转飘到了长安。这日，是六月十六日，距离潼关失守过去了六天，距离李隆基逃离长安过去了三天。日暮时分，天上乌云密布，阴暗不明，像要下一场大暴雨似的，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一匹骏马正从大明宫向玉真观疾驰而去，俯身骑在马背上的人，正是王维。此刻，玉真公主正焦急地在玉真观庭院中来回踱步，不时抬头看看笼罩在玉真观上空的破絮似的乌云。它们不仅黑沉沉地压在她的头顶，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里。王维一早就遣人来告诉她，今日朝中有事商议，据说有皇上和太子的消息了，待他向同僚打听清楚后便来告诉她。从那一刻起，她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从早上一直盼到中午，从中午一直盼到现在，眼看快要天黑了，却还不见他的身影！莫非朝中出了什么状况，让他脱不开身？这样想着想着，玉真公主愈发心乱如麻，只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了！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有一点是笃定的。她早已下定决心，要和王维共进退，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驾、驾、驾！”只听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响，玉真公主心头一跳，赶紧提起裙裾，冲向门外。早有道童开了大门，只见王维“吁”的一声，不待马蹄停稳，就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声音中有难掩的激荡：“持盈，今日朝中已经传开了，皇上西行入蜀，太子北上灵武。如今，朝中群龙无首，有说要去蜀中追圣驾的，有说要去灵武见太子的，有说继续留在长安的，也有要回老家避一避的……事不宜迟，你明日一早便动身去蜀中。”“皇兄果然去了蜀中！”自李隆基秘密出逃后，玉真公主心中有千百个问号！难道朝廷真的丧失了抵御叛军的力量？从小在宫廷政变中摸爬滚打的皇兄，怎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举？难道他的西逃是为了积蓄力量，据险而守，为收复失地争取更多时间？那么，皇兄会逃往哪里？蜀中？南诏？西域？思忖再三，她觉得非蜀中莫属。蜀中地势险恶，特别是剑阁的剑门关，断崖峭壁，直入云霄，是潼关之外的又一天险，向来是入蜀咽喉、军事重镇，乃兵家必争之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当年诸葛亮五出祁山、姜维十一次北伐中原，都必经过剑门关。如今，既然潼关已经失守，长安已经暴露在叛军面前，皇兄能倚仗的也只有剑门关了！想明白这些后，玉真公主心头大定，抬头看着王维，一字一句道：“摩诘，既然如此，明日一早，你、我、莲儿便一起动身，火速赶往蜀中，和皇兄会合。”玉真公主的声音中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果断，不待王维开口，又一口气说了下去，“摩诘，当初你说身为人臣，于情于理，都不能离开长安。如今好了，既然皇上已经西行入蜀，你身为臣子，自当跟随皇上而去。如果你执意不肯离开，那么，我还是那句话，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玉真公主说这番话时，目光不躲不避，久久凝在王维脸上。她的眸中仿佛有一束光，那是心中有梦有爱之人才会有的光芒！王维也不再回避，抬头看着公主，待她讲完最后一句“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后，不由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嘴角含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持盈，你和莲儿一样傻气！”玉真公主很少看到王维在她面前如此放松，不由心头一动，喜上眉梢道：“这么说来，你答应了？”王维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玉真观上方的天空。此刻，乌云越来越密，越来越低，似乎离暴雨已经不远了。不过，在暴雨来临之前，天空却出奇得安静，就像此刻的长安，似乎还感觉不到叛军到来的任何迹象。“持盈，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王维收回目光，看着近在咫尺的玉真公主，嘴角浮上一抹浅笑。“哦？只怕不是问我，而是考我吧？”玉真公主从王维的口气里听出了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那是拿定主意后才会有的感觉。“《道德经》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于这句话，你怎么解？”王维负手而立，目光中有种读书人请教问题时特有的诚意。“唔，老子这句话，向来颇有争议。那年，我陪司马道长在王屋山修行时，也曾向道长请教过这句话。”听王维提及《道德经》，玉真公主心中莞尔，不紧不慢地说了开去，“道长说，世人大多以为，老子在说'老天并不仁慈，只把万物当作贡品’，但其实有失偏颇。道长说，《道德经》中的每句话，都不能孤立地看，而是要放在文中细品。在他看来，老子是想表达天地公平的意思。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顺其自然。换句话说，不管万物变成什么样子，那都是万物自己的选择，与天地无关。”当她说到最后一句“与天地无关”时，突然想到方才王维故意看了看天空，才恍然明白过来，不由拍了拍额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原来，我又被你算计了。”“哈哈，微臣哪敢算计公主，实在是微臣心中不解，才大着胆子向公主讨教。听了公主方才所言，微臣这才茅塞顿开，受益匪浅。”看着玉真公主又笑又恼的模样，王维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故意退后一步，向玉真公主躬身行了一礼，一副学生向师傅请教问题时的谦恭模样。“那你倒说说看，你如何茅塞顿开？如何受益匪浅了？”看王维这般故意夸张的恭谨模样，玉真公主心中暗笑，下巴一扬，忍笑问道。“想来公主也知道，佛家有'着相’和'离相’之说。微臣虽然修佛多年，却天性中自有一段执念。听了公主方才对'天地不仁’的解读，微臣方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又'着相’了。你说，这算不算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呢？”王维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声音中自有一股抑扬顿挫的韵律，玉真公主不由听得怔了……“持盈，时候不早了，我这便回去和莲儿收拾妥当。明日一早，五时一刻，我到这里接你，可好？”当玉真公主终于从王维口中听到这句明明白白的答复时，只觉得这辈子所有的思念和等待，都是值得的了！在热泪即将涌出眼眶之前，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将脸深深埋入了王维怀里，任凭泪水尽情流淌，濡湿了王维胸前的衣衫……王维眼角也隐隐有了泪光，他一手环住公主，一手轻轻拍着公主的后背，在她头顶笑道：“我俩之间，还用说谢字么？果然和莲儿一般傻气。明日赶路辛苦，你今晚好好歇着，等我来接你。”“嗯。”玉真公主在王维肩头用力点了点头，原本想说“和你在一起，即便吃苦，也是甜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幸福来得太突然，她似乎还有些难以置信。这些甜蜜的话，就留到将来去说吧。她相信，从今往后，她和他之间，一定会有大把大把的好时光！（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