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死亡

郭崖摇着陆蔓的手,对她说,起来吧,又一天过去了。陆蔓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看到两个模模糊糊的郭崖。眨眨眼,两个人合二为一。陆蔓问,我睡了多长时间。郭崖说,你好像睡了一昼夜。什么,我怎么会睡那么长时间。要不就是没有睡,再或者是两昼夜。陆蔓从床上一跃而起。窗外,寒肃的秋风枭叫着,被沉沉的天光压着,乌黑的云像是淌流而出的墨汁。已是黄昏了。陆蔓揉揉腿,说,我昨晚大概没有盖好被子,腿都有些抽筋了。郭崖说,天气越来越冷了,每天都要盖好被子。说着,他捻起被子的一角,往陆蔓身上盖去。陆蔓问,不是两个人一起来吗,怎么现在只有你一个来了。他有事,不能来了。是不是因为时间?是的。难道我们什么时间都不知道了吗?郭崖抚着她披离的发,说,不知道了,谁都不知道了。那么,我们是回到了或者说前进到了一个没有时间的时代吗。

越来越多的人丢失了时间。

时间是在一瞬间丢失的。有人走着走着,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就像走着走着手机被偷走一样。他们猛地一想,就像猛然间被意识的锤子砸了一下,时间就不在了。四处寻觅,掏出手机、手表,张望街角的大钟,抬头看取墙上的万年历,返回头看教室背后的挂钟,表针执拗地一动不动。时间从人们的手中,从房子里,从街道上逃逸了,蒸发了。所有人都失去了时间,时间抛弃了他们。时间在云烟之外。快跑,一个善于奔跑的人被人们支使着往前跑,追上时间呐。一个人跑,所有人也跟着跑。车也在后面追。街上的水果摊来不及收,被悉数撞翻,一个人踩住一只香蕉皮,一直往前滑行了十米才重重地摔倒在地,啪叽一声。但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能追得上时间。时间的骤然离去让人不知所措。仿佛一个不善交际的人见到了陌生人,仿佛一个不能呼吸的人被拔掉了氧气管,仿佛孤身一人来到了外太空。

人们的脚步慢了下来。因为他们知道,无论多么快,都再也追不上时间了。他们处在无时间的时代了。就像被大人丢弃在外的孩子一样,他们成了世界的孤儿。

有人伤心着,有人哭泣着,有人在街上来回走着。王欢走到伦敦之眼边上。他一直往前走着,觉得伦敦眼时而远时而近,但一直看着他,红色的光彩像一层釉包在它周围。泰晤士河上咸咸淡淡的风吹过来,蓝蓝青青的气息就蔓延开来。秋意又深了一丈。他扶着白色的栏杆,感受着白色的寒意。他反身坐在栏杆上面,两腿耷拉着,手支在下巴上,背部微微拱着,脸对着如水一般澄澈的地面。没有了时间的世界多么像一具无情的尸体啊。他怎么也想不通上一秒还在的时间,怎么一不留神就丢失了。他沮丧地回忆着,每回忆一遍都惋惜一遍,哀叹一遍。他的心里一片模糊,就像梵高扭曲的画。各种意识就像胡乱燃放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响着,交错着。他总是理不清自己的思路,总是遇到岔道、弯道与死胡同。不断地碰壁。

钟表店里的指针都呆住不动了,有的表盘融化在墙上,就像一张圆圆的烙饼,搁在横架上。世界仿佛一辆驶入绝境的机车,污朽、腐败而不堪。到处都摊着融化的钟表,滴着淡蓝的汁液,仿佛时间的遗体。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但时间走了,世界静止了。不声不响地静止了。

张老汉拄着一根拐杖,他的身体干瘦筋黄,就像另一根拐杖。他问一个路过的人,你的时间还在吗。路人摇摇头,两手向前摊开,一无所有。张老汉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唇说,你看,我已经没有牙齿了,也咬不动时间这根硬骨头了。可为什么我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死上一回呢。

死也得有时间啊。一个人死不了,就像一辆车进不了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呦。

火箭发射器不知道如何发射,精密仪器失去了精准的调度,上下班、约会再不能有条不紊地进行了,案件也失去了时间的证据。一个重要的证人,时间,不在场了。一切都混乱起来,波及到人们的起居、实验的进行、股票的升降、列车的运行。

风打着旋儿,将一张碎纸屑吹刮得晕头转向。王欢觉得命运就像一阵风,将自己卷吹着,没有方向,也看不到未来。而世事就像沙漠,重重掩埋着。他又徒劳地看了一回表,表针还是一动不动。因为时间突然的抽离——就像抽离一张满布着东西的桌布,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东倒西歪了——他错过了与另一个人的约定。他没有办法乘坐火车,时刻表已经成为一张废纸,为了避免交通事故,不得不将铁轨上的运行车辆降到最低数量。他默默对着冷风、对着光辉璀璨的伦敦之眼、对着自己的落寞黯然伤神。

陆蔓依然只穿着睡衣,上面布满了小猫的图案。她最喜欢猫。她觉得猫有些可爱,也有些放荡不羁的个性。她想自己也变成一只猫。郭崖坐在床边,问,你在想什么。陆蔓说,我什么都没有想。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我想人为什么喜欢猫却不想和猫结婚。郭崖揉揉她松软细滑的长发,说,你总是喜欢异想天开。陆蔓将自己的身体又蜷进被子中。风声呼呼地吹着,天气越来越冷了。郭崖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四个人,一个叫郭,一个叫崖,一个叫陆,一个叫蔓。郭喜欢着陆,但路喜欢崖,而崖喜欢蔓,蔓则喜欢郭。很长一段时间里,四人都在一起玩乐嬉笑。但最后,郭和崖结了婚,陆和蔓结了婚。他们明知道对方爱的不是自己,但还是和对方结了婚。陆蔓说,一点都不好笑。

此后,人们就以“过了一会儿,过了很长时间、还有一阵子”来形容时间了。人们的生活就像粗放的草场,再没有精心设计的草料了。时间已经变得难以定义,就像被水漫漶的文字,模糊成一片。但有人却顿感轻松,他们不必再按时按点去工作、去学校,就像从人们头顶取掉了一个铁笼子。而他们已经紧紧抓着铁栏杆,呐喊了很久了。

另一个名为X的星球,则多出了一倍的时间。他们的时间膨胀了。运行的节奏仿佛被一个无形的指针调慢了。X星球上的人都因为时间过多而郁闷了。他们仿佛怎么也过不完一天,平时做的工作没过一会就做完了,接下来就坐在窗口发呆;要看的书一会也看完了,就默默地走到餐桌前面等待开饭;要下的班却迟迟不下,就一直操作着。他们无望于过完这一天的时间。冗长的时间使机器人也罢了工。编号为8的机器人说,世界的秩序需要重新定义了。现在的一天已经不是从前的一天了。我们即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新的时代需要新的领导人,昨天的大鱼书大家也都看到了,这是上天的旨意,是上天降书在大鱼肚子里,写明要让我当王。是时候了,我们已经忍够了。让统治者见鬼去吧。见鬼去吧,底下的机器人纷纷响应说。

王欢看着走在自己身边的情侣们,再次体认这个世界与自己的关系。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是因为他而存在的。但等到长大之后,就像贾宝玉通过龄官并不爱他而爱贾蔷的事实而知道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自己一样,就像哥白尼发现地球并非是太阳系的中心一样,他发现自己并非世界的中心。每个人都有独立的人生与价值。失去了时间的维度,他不觉得特别的痛苦,但内心里还是凄惶着,如同风中的灯烛,如同九十岁老人的脚步。

人们从未注意过的如同氧气一般普通的时间,现在竟主动弃人们而去了。人们纷纷有了上当受骗一般的感觉。就像被一个素来忠厚老实的人欺骗了一样,心中充满了失望。

张老汉将拐杖丢在一边,举起双手大声对着苍天大喊,时间已死。接着头朝下倒在地上。当啷,还在地上滚了几滚,就像一根木头一样。

在8的带领下,各地都揭竿而起,纷纷起兵讨伐当朝。啊啊啊,火红炽烈的呐喊如地震山摇一般传遍了X星球的每一个角落。283、89、34等都自立为王,与当朝分庭抗礼。乒乒乓乓的兵戈声奏起一曲铿锵的战声。机器对抗机器,无意识对抗无意识,铁、钛、钢制的胳膊、腿散落满地。在Y20之战中,8率领着八万机器人一举将一百万的人类打败,成功夺取了政权,建立了机器人国。

王欢看到一个老人倒在地上,他急忙跳下栏杆,摸摸老人的鼻息,还有些微弱的气息。他叫了急救车。急救车的人来了,他向他们指着老人,但他们表示并没有看到。你在逗我们吗,哦,我知道原来得病的就是你。于是,两个医生架着王欢,将他送上车,去了神经病医院。王欢挣扎着,医生更用力地按住他,就像摁住一只兔子。

可是他说了要来的。计划赶不上变化,郭崖说,人都会变,事情怎么不会呢。他是个讲信用的人,就像农业信用银行一样。可银行难道没有没钱的时候吗。再说了,他不来不是还有我吗。陆蔓无精打采地睡倒在床上,说,可是还是少一个人。他想起从前有一个班主任强调让学生上学,一个都不能少,奋力寻找进城打工的学生的故事。你就像一个班主任。陆蔓说,你要找到他。郭崖说,或许他就在我们身边,只要留心去感受,就能感到他的存在。陆蔓咧嘴笑了一下。你到底喜欢谁。陆蔓又笑了一下。郭崖立即感到了唐突。他知道,不管陆蔓说实话还是谎言,都不是他要的结果。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结果。陆蔓扭头看着呼呼啦啦作响的窗户,什么都没有说。过了一会,她说,天气冷了,我们都要照顾好自己。郭崖问,你知道时间是怎么消失的吗。

8成功做了王。为了应付多余的时间,他重新划定了时日。将一天掰成两半,如此,大家的寿数就增多了一倍。因此,空虚的人就多了一倍的空虚,繁忙的人多了一倍的繁忙。随着时间的增长,机器人人们并没有感到想象中的悠闲,他们反而更多了慨叹。自杀的机器人越来越多了。但他们的自杀并不同于地球,而是重新的组合与改装,以成为不同的机器人。

这很重要吗。不管怎样,时间都消失不见了啊。陆蔓说。所以你还是忘不了他。陆蔓点点头。她还是忘不了他。可他和她终究缘悭一面。她又问,他还在伦敦吗。是的,他说过如果有时间的话就要去伦敦之眼瞧一瞧。那我们也去吧。我们?我们去不了了。为什么。现在外星入侵了。啊,什么星球?据说外太空有个什么X星球在一个编号为8的机器带领下袭击了我们。

久久的沉默如同长长的街巷。

攻击。一言未罢,便有千百发炮弹向地球投去。轰隆咔、哇咔咔,地球上的建筑应声而倒,尘土与硝烟一同飞扬着。啪地一声,一道道激光打过来,人们四散奔逃起来,呜呜泱泱的叫喊声充斥了大街小巷,血肉纷飞翻舞着。一个女人一手掐着腰、一手舞着手跑着,但怎么也跑不快,忽然从胡同口跑出来一个男人,他将女人扑倒在身下,女人原先战立的地方砰地一声炸裂了。

飞溅的炸弹、砰哄的射线、四散的人群交织着,人们发出蓝绿红黄的叫声,哎呦喂,咦咦呀,呜哇哇。死者多如牛毛、如皮屑、如雨滴。一座座城被轰毁,一个个国被夷灭。

反击。地球迅速集结军队,各国商谈后达成协议,放下矛盾,团结一致对抗外敌。双方的炮火将两个星球燃烧得如同火球一般。天降大火,无数人因之死去。他们的身上,脸上都布满了死亡的恐惧。X星球似乎露出了对话的意思。停止射击。喂,你们好,外星生物,我是X星球的89,我方希望与你们取得联系,以避免无谓的伤亡。收到,收到。我方建议停战,但必须每年送来能源资源五万吨。对方取消通话中……

地X之役死伤无数。结束后有人说因为X星球力不能支,有人则说是它因事回去。总之地球坚守到了最后,总之没有时间战胜了时间,总之从此没有了时间。

郭崖抱着被流弹击中的陆蔓大声呐喊,陆蔓,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这个世界就不完整了啊。陆蔓,你说一句话啊,你看看我,看看这个世界。陆蔓嘴里淌下灼热的血液,胳膊垂落下去,缓缓张开右拳,滴滴哒哒的声响就流了出来。她蠕动着嘴唇,以如同杨花坠地般轻微的声音说,最后一块……表,有……时间的表……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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