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笔记:在天坛静静地坐着
梁东方
在北京,有一个时间缝隙,我还是坐了地铁,义无反顾地直奔天坛。
在天坛静静地坐着的中午时光,这是非本地居住者的游人,很少能有机会体会的。
天坛来过多次,对于其中的各个建筑的位置、各种粗壮古老树木的姿态,已经能了然于胸,不必再急急地追寻着以各处走遍为目的。以纯粹漫步和静坐的方式徜徉这古老的城市园林,会因为和缓的速度与角度而有新的发现,何况还是这样一个万物萌苏的春日时刻。
高墙内外大槐树钢构铁骨的枝杈还没有受到春天的任何影响,依旧像是毛笔勾出来的画,有力而均匀;与冬天不一样的是,它们即将发芽,尽管即将发芽的迹象还看不到,但是即将发芽的意思已经有了。这层意思,就是槐树们的春天。
天坛的老树之间时时响起各种各样的旋律,都是现场演奏、现场演唱。“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拖腔被拉得很长很长。手风琴里满满的都是演奏者和歌唱者已经固化的人生记忆。“马儿呀你慢些走、慢些走……”草原上奔马的旋律,代表着一代人早已经无法改变的人生。在相当的意义上,什么样的节奏会成为什么年纪的人生旋律,不是个人所能选择的。一如树木年轮宽窄、枝杈横斜的方向。
天坛里有很多老人,成群结队,不断从眼前经过。听到他们只言片语,谈论的都是各自人生中比较荣耀的事:会拍照,会舞蹈,会武术,会唱歌……
偶尔也有年轻人穿着鲜艳的紧身运动装跑步而过,带过去一阵风,这阵风好像因为跑步者戴着耳机而变得无声无息,轻盈快捷,转瞬即逝。能在这个古老的园林中跑步,很不一般。一方面是能来此跑步就是生活在附近的证明,这相对于到此一游的游客就是一种无言的优越;另一方面,对于就住在附近的他们来说,不到这儿跑又去哪儿呢!城市化的密集建筑,让所有的公园里都变得珍稀起来,何况这世界文化遗产。
在午时渐深,走过跑过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刻,继续坐着;偶尔站起来走一段路,然后再坐下。今天选择这样不断坐下来的方式游览天坛,为了凝望眼前的一幅幅画面,一幅幅日常生活里无法见到的画面。
几棵红色的山桃树枝杈舒展,显然没有被管理者肆意修理砍伐过枝杈,依然保持着原始的树形树冠,这样着花时刻就显得总体上花型圆润、婆娑,于柏树松树绿色的树冠掩映下,有人工干预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的自然植被的美妙。
银杏树上的点点绿芽均匀地缀满了枝头。不知为什么,总觉着那是黑点,视觉和感觉的这种反差,每看一次都出现一次。大约是和整个粗壮的树干树枝还都是冬日的颜色有关吧。其实夏天它们也是这样的颜色,不过是被绿色的树叶遮挡住了大部分而已。
有一片灌木林,规模很大,每一棵、每一丛都正在一起经历同步的发芽变绿的过程,蔚为壮观。即使是在野外,这样一片灌木的情形也已经非常罕见,更何况是目睹它们正在集体变绿的奇妙时刻。
中午到了吃饭的时候,几个工作人员鱼贯而入林荫道边的一处灰砖瓦脊的小院,游人止步的牌子说明那是工作人员的专属之地。这种在古老的园林中走到古建筑中去的景象,却是羡煞人也的图画一样的景象。
免费参观但是需要扫码登记的宰牲亭前一个坐在轮椅里的老人,被子女推着,意志坚定地一定要进去看看,几百年前祭祀用的牲口于此锤杀的戾气已无,它已经变成了现代人眼里一个纯粹的古建筑文化遗存。古建筑在高高的老树的掩映之下的雄姿引人联想,这样的联想既可能是思古之幽情,也可能只是个人脱离开当下生活格式的回望。
而一个躺在担架车上的人,居然也在这样的游览队伍里。他或者她——因为戴着帽子和口罩,被子又掖到了下巴之上,所以无从判断——身上盖着被子,只有头部用枕头垫高地被推着前行……
坐在六百年的大柏树下永恒的阴凉里吃自带的午饭的游人们,不由自主地都凝望着这一幕。他们只是远看,没有人凑近了去问个究竟;大家都已经能将心比心地明白,明白不能动的人还要来游览一下这著名的园林的意思。这是对生命观感的不舍,也是对此时此刻可以身心健康地在天坛游园的人们的自我选择的莫大肯定。从这个个意义上说,每一个游人自己的这一段或长或短的天坛时光,都格外值得珍惜。
到古老的天坛围墙里坐着看看树,看看看树的人;是为城市春天季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