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纪滢:我记忆里的徐兰沅先生
徐兰沅先生
徐兰沅先生的住宅,是坐北朝南的大门,进入仪门,就是一个大四合院,东厢房五大间,作客厅;南房三间,作饭厅;然后再越过垂花门,进入内宅,东西厢房各三间,北正房五间。后面好像还有花园子。客厅里布置着硬木家具、古玩字画,炕桌、条案、屏风上都有极精致的雕刻。一切陈设在北平虽比不上旧日的王公大臣,但让我们久居后方的重庆客住惯了捆绑式土砌房看来,真是到了天堂一般。怪不得另一次当我陪哈尔滨市长杨绰庵先生拜访了尚小云之后,他走出门后,对我慨叹着说:
“刚オ尚小云客厅的陈设,我干一辈子市长也弄不到!”
原来尚家客厅里那些古玩、字画、地毯、瓷器与其他陈设都是名贵之物,虽非价值连城,但绝不可能是一个为民公仆的市长依薪俸能赚得到的。
我去过几位名伶家,如王瑶卿、王凤卿、萧长华与郝寿臣住宅内都有极讲究的陈设。也许在北平住惯了的人士心目中那算不得阔绰,但因为八年抗战把我们的眼睛抗得穷了,难免乍见整齐而贵重的陈设吃惊。这好有一比,北平老家主儿的那点收藏,如待发掘的宝库;当时后方尽管有最新式的设备,也好像暴发户一般。
尚小云书斋“芳信斋”
兰沅先生在戏界资格既老,又有人缘,不仅文武场面的人奉他为师,就是一般名伶票友,也以做他的学生为荣。我在他家看见一张照片,是所有北平戏界琴师们为他祝寿(六十岁)的合照,某某是杨宝忠、某某是王少卿、某某是李慕良……可惜我对琴师的大名知道很少;不然,这倒是很好的一点场面资料。
民国二十年后,他在琉璃厂曾开过一家专卖胡琴的铺子,名“竹兰轩”。所有胡琴由他监制。据说,最初生意还不错,但后来因冒牌的太多,受了影响;且因经营无人,遂把它连招牌卖掉了,仍由他负监制之名,按盈亏送他一点车马费。
徐兰沅的胡琴铺
他也写得一手好字,颇肖樊樊山的笔迹。琉璃厂有一家专卖樊樊山字画的裱褙店,常常请徐氏书写条幅,不具名,在此假冒樊樊山的亲笔售卖。有一次,徐氏到了那家裱褙店,看见两个顾客正在那里为一幅中堂争议。
一个说:“看笔锋,绝对是云门(樊山字)写的。”
另一个说:“这哪是樊樊山写的,这分明是他孙子写的!”
徐氏上前看过,原来是自己前夜应邀所写的那幅,他当时大笑。从此之后,再也不肯干这等傻事了。
徐兰沅书法
以上是齐如老一再对我们说的,但我始终没得机会对证此事。其实,也是徐氏亲自告诉如老的。可知徐氏很富有幽默感。又他每次到我家,必带些小物件来相赠,如烟鼻壶、玉佛与铜钟等,都是古玩之类的陈设。
我们一块儿吃小馆无计其数。他是烹调专家,自己会做菜,当然更会吃,会吃就会点。有时候,我们有四五人(但每次必有如老)一同去吃。有时仅我们三人。无论哪儿,都是由他点菜,既便宜又好吃。记得有一次到馅饼周去,他叫了一道“糊包肉”,就是把肉丝炒焦了,真香真脆。在此以前,我还没吃过。无论到哪儿,跑堂儿的和老板,见了他,毕恭毕敬地称呼“徐大爷”。人头儿之熟,无以复加。
又有一次,一块儿去吃宣武门内的烤肉宛,一位中年妇人称呼他“老师”,徐氏跟我们介绍说是大名鼎鼎的小兰芬,使我惊奇不已。因为小兰芬是奎德社的台柱,很著名的女须生,我曾于民国十四五年时,看过她演的许多戏,二十年后仍是那么有风韵,她的丈夫好像也不过四十来岁。小兰芬因徐氏之故,对我们彬彬有礼,大家围着熊熊之火的铁撑子吃烤肉,真是一次难得的际遇。
徐兰沅、王少卿与梅兰芳
徐氏对国剧音乐的贡献是有历史价值的。他的琴音随着梅兰芳的唱片流行全世界。一位德国音乐家特别欣赏他的指法与毫无拖泥带水的每一个音阶。我虽不懂其奥秘,但比较一下,他拉出来的弦声,的确与众不同。
听说他到电台说戏,不知近况如何。他有两个儿子,二儿子曾服务北平税务方面,大儿子好像不在北平。
这位大约快八十岁的老人,留给我的印象太深,我也非常想念他,所以我仍希望能看见他。
陈纪滢《齐如老与梅兰芳》
黄山书社
2008年12月出版
京剧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