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梁左 | 孤独的人

按:今年5月19日,是喜剧作家梁左先生去世20周年。梁左先生人生短暂,却给我们带来了无限欢笑。从本周一起,本公号将连续五天连载梁左传记《青年梁左》。原文2016年发表于《读库》1606期,此轮连载略有改动。全文共五部分,今天发出的,是最后一部分。

梁左带来了一个时代,也带走了一个时代

《我爱我家》的策划人之一是王朔,梁左能到剧组做编剧,也是因为王朔的推荐。两个人认识是在1992年。

当年,宋丹丹要拍一个喜剧电影,找到王朔写剧本,王朔心里没底,想再拉上一个人。这之前他听过梁左写的相声,感觉很好,就找梁天要了他哥哥梁左的电话,打过去相邀。

见到梁左之前,王朔以为他会是一个张扬外向的瘦子,见了面才发现原来是个胖胖的好好先生,长着和梁天一样的小眼睛,隐在度数很深的眼镜后面,见人三分笑,说起话来字斟句酌,很在乎对方的反应,个别咬字上有点大舌头。没话的时候很安静,眼睛看着地。

王朔和梁左熟悉之后,就把他带进自己的圈子。有一天王朔带着梁左来,向在场的人介绍说,说这个胖子是写剧本的,叫梁左。

当时马未都在场。1981年,26岁的马未都在《中国青年报》发表小说《今夜月儿圆》,受到读者欢迎。小说发表后,马未都被调入《青年文学》做编辑,从此进入文学圈。八十年代末,马未都与王朔、刘震云等人一起组建“海马影视创作室”,参与创作了《编辑部的故事》、《海马歌舞厅》等剧。

在马未都看来,那时社会上有个观念和今天不一样,总觉得剧本比小说的文学地位低,甚至低好几等,而相声在文学界的地位那就更低了,都有些不好意思说,所以当天王朔介绍说梁左是写剧本的还是往高抬举他。

当时梁天已经开始演影视剧,人们多少知道有这么一个形象特别的演员,王朔介绍时就加了一句,这是梁天他哥。在座的马未都看着梁左就想,这人长得跟梁天看着没什么关系啊。后来和梁左熟悉了马未都还不止一次开玩笑说,这俩人是不是亲哥儿俩啊。其实这与当时梁天还没有发胖有很大关系,后来随着梁天的发福,哥俩的长相看起来也越来越像。

1994年左右,梁左经常到琉璃厂马未都的小古玩店里找他聊天。那周围有很多旧书店,梁左经常过去淘旧书,走累了就去马未都店里歇着。

马未都从事收藏比较早,1990年已经写出《马说陶瓷》,以简史的方式写出陶瓷的历史,这本书后来也成为很多陶瓷收藏者的启蒙书。不过当时因为很少接触,很多人都觉得收藏这件事非常另类。到1992年,马未都已经拥有了不少藏品,就向管理部门申请开一家私人博物馆。政府官员认为他这是异想天开,还说“你别在这儿捣乱啊”。

博物馆开不成,1994年马未都就在琉璃厂租门脸开了一家小店。店内设计很漂亮,里面还有一个小天井,生意不忙有很多空闲,他和朋友们经常坐在那里聊天。

梁左看到马未都的状态有些羡慕,还多次对他说,你这个事儿好啊,什么劲儿都不使就赚钱,我们平时写东西都得使劲儿写才行啊。在马未都看来,梁左这话算是“片儿汤话”。

不过对这种说话方式,马未都早已习惯。当时他的周围以王朔为首这些朋友基本都不正经说话,反而是当你一本正经字斟句酌地说话时,别人会说你“怎么不好好说话”。初次见到这种说话方式的人可能觉得是一种冒犯,而中国话内涵丰富,朋友之间这样数落地说话就可以接受。马未都称之为谩骂式的赞美,或者赞美式的谩骂。

马未都也特别喜欢相声,很多人也说过他说话的嗓音有点儿像相声大师刘宝瑞。与梁左聊天的时候,马未都也经常提起他心目中好相声。

他认为,相声是口头表达艺术,真正的好相声是演员站在哪里什么辅助都不用,就靠说话把你说乐。有时候你明明知道这个包袱儿,但你听他说还是想乐,马三立、刘宝瑞的很多相声就能达到这种效果。他认为最好的相声都是单口相声,不用捧哏做另外的辅助。

在马未都眼中,梁左帮助相声闪出耀眼的光辉,而后梁左离开相声他也能理解。因为电视并不能充分发扬相声的长处,比如现挂这种相声手段几乎就丧失了,而同一段相声在茶馆里说,几乎每次都不一样,有新鲜的元素加入。长处被削弱,加上严格的内容审查,电视相声走进了死胡同。

有一天聊着聊着梁左忽然问,我手里有五万闲钱,你能不能帮我买一个比五万块钱还值的东西?听完这话马未都就愣了,因为他历来有个办事原则,朋友之间不做生意,容易伤感情。

不过马未都还是问了下梁左,“比五万还值”是什么意思,是我看着它未来值,还是我觉得它现在值,还是我五万卖给你,结完账你转手八万就卖给我自己净挣三万。梁左嘿嘿一笑:那当然最好是最后这层意思了,当场就能变现。

其实当时马未都在朋友圈中是个吹鼓手,他很希望大家都能真心喜爱这些东西,而不是单纯为了投资,你拥有了一件旧东西就会研究欣赏,也就有了收藏的乐趣。

店里确实有一件好物件,是一个霁红色的雍正年间的大笔洗,而且用不了五万,两万多就能买下。马未都就对梁左说,你是个文人,应该买下这个笔洗搁在案头,而且你现在已经红了,买下这个就会更红。梁左看了看说,你这个东西也太红了,看不出历史感来,怎么能确定这是雍正爷的呢?

在马未都眼中梁左是彻底的外行,他解释说,单色釉确实看起来不好看,一般人一看只是感觉到红色,但你注意看这上面其实有橘皮的感觉,橘皮是雍正红釉的典型特征。

梁左又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哪里好,他认为橘皮应该是黄的,而且疙瘩要更多。在马未都看来,梁左虽然研究《红楼梦》多年,书上说到很多奇珍异宝,但那毕竟只停留在文字上,梁左见实物还是少,因此对这个笔洗没有感觉。加之物件上也没有标年款,如果有年款两万块钱也拿不下来。其实那个时代赝品还极少,进入本世纪仿品才多起来。

总之梁左最后没有买下这个笔洗,也没跟马未都说东西给他留着。后来再见面他也没有向马未都重提此事,或许那次只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马未都说,那个笔洗后来被别人买走了,搁到现在至少升值十倍,能卖二三十万。

1989年底,在北京电视台担任导演的大学同学王娟,还和梁左有过一次合作。

当时,王娟在筹备1990年的—台北京台春节晚会。有一次剧组开会,工作人员和演员们一起谈找节目的事。—个年轻相声演员说,梁左手里有个本子不错,如果能联系上他就好了,说话的语气仿佛梁左这人高不可攀。此时,梁左在电视圈确实小有名气,给姜昆写的相声连续三年登上中央台春晚舞台,王娟的同事大都知道梁左。

听到这位相声演员说到梁左,王娟心生一丝开心,淡淡地说,梁左是我的同学,我给他打个电话。王娟打完电话,转天梁左就来到剧组。

既然已经把梁左请来,索性让他多做点事。王娟对梁左说,想让他做晚台本的撰稿人,也请他把姜昆约来做主持人,再请他根据晚会主题创作一段相声或小品。梁左满口答应,只是说,本子你先自己写个初稿,我能给你改好。

同姜昆见面是在北京饭店大堂,地点是梁左定的。由于合作事项包括酬劳已由梁左代为谈妥,所以这次会面也是礼节性的。姜昆、梁左和王娟三人一边喝咖啡一边闲聊,其间姜昆还提醒王娟,喝咖啡一定不能用勺子不停地搅,冲好后搅一搅,勺子就要拿出来放到一边。

主要的事情有了眉目,有一次在剧组闲谈,梁左忽然问王娟,我这次给你们做事,能给我多少钱呀?说话时一脸认真。王娟没想到梁左直接问这个问题,不过马上回答,当然是最高啦。梁左又问,跟谁比我最高啊?王娟又说,跟所有人比,你最高。梁左高兴地“哦”了一声。

对梁左的许诺令王娟暗自叫苦,因为他等于答应梁左至少与姜昆同样报酬。答应姜昆的是个大价钱,而按当时的行情,只有名演员才能拿到这么高的出场费,撰稿编剧的酬劳并不高。王娟许诺梁左可以拿到和姜昆一样的高报酬,当然是从工作出发,因为梁左确实对剧组帮助很大。事后证明,梁左为剧组做出的贡献,远远超出电视台付给他的报酬。

请梁左写的晚会台本,王娟至今还完好地保存着。那是一叠A3大纸,当时为梁左改稿方便,王娟只在纸张中间打印了文字,上下左右留出大片空白。后来,梁左对初稿做出大量修改,纸的四周留下大量文字。

台本上一段絮叨叨的文字,显示出梁左的细心:请印十份以上。(主任审查修改之后)①三份明早10︰00前送台湾黄小姐。(前门饭店4033)②三份今晚9︰00前送月坛北街17号后台交姜昆,如9︰00以后,请送建国门外永安西里甲#楼1单元2号梁左家,车等候,由梁左带车送姜昆家。③剧组需要的份数另加。梁左 即日下午3︰30

梁左的一丝不苟提醒王娟,做电视需要事事细心,否则会因为一点小事坏了大局。后来梁左就经常到春晚剧组来,每次都能给大家带来笑声。梁左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俨然是剧组的一个副导演,一个全面操心的人。

除了撰写晚会台本,梁左还为晚会创作了一个小品。小品演员自然也是梁左去请,表演者是侯耀文、石富宽和孙凤英,如果是电视台去请,恐怕还要费些周折。侯耀文在其中演一个教汉语的教师,石富宽和孙凤英演从海外归来的华侨青年。两个华侨学生跟老师学汉语,闹出一系列笑话。小品的底是,老师教学生用子孙”造句,学生绕来绕去,最后造出的句子是“我们都是炎黄孙子”。

小品演出效果不错,现场笑声不断。在台上,侯耀文手里的那根能够伸缩的金属教鞭是梁左本人的,那时他还在北京语言学院教书。孙凤英是全总文工团的话剧演员,当时是梁左弟弟梁天的女朋友。梁天、孙凤英因出演电影《顽主》结识,后来成为夫妻。已经在电影圈小有名气的梁天,还担任了晚会四名主持人之一。

晚会在北京饭店贵宾楼录制,相声大师侯宝林还被请来,坐在嘉宾席。晚会播出后反响很好,被评为当年“观众最喜欢的春节节目”之一。当年还没有收视率调查公司,选票是观众一封一封寄到电视台的。

晚会录制完成后,在剧组驻扎的酒店,王娟代表剧组请梁左全家吃饭,梁左带着爱人、女儿梁青儿以及妹妹梁欢前来赴宴。点菜时王娟对梁左说,我不会点菜,今天你就点吧,吃得好不好全看你了。梁左翻了一遍菜谱,一脸诚恳地问,不知道你请不请我们吃油焖大虾?油焖大虾在当时是很贵的菜,剧组请客从没点过这道菜。不过王娟还是眉头不皱地说,我有言在先,今天要是吃不好,责任在你。梁左于是高高兴兴地点了油焖大虾,另外还有一些可口的饭菜,最后结账价钱并不高。

在王娟眼中,梁左的爱人温婉秀丽,女儿梁青儿当时大概6岁,小巧玲珑,长得像妈妈。席间王娟夸青儿漂亮,说梁欢小时候长得丑,是个胖丫头。多年前在北大读书时,梁左多次带妹妹梁欢去学校玩儿,把她放在女生宿舍。那时梁欢还是小学生,给大姐姐们背古诗,—副聪明的模样。

1991年的春节,王娟走在建国门桥附近偶遇梁左和梁天兄弟。梁左问,你们今年没搞春节晚会吗?王娟说,今年没拉着赞助。兄弟俩笑起来。

梁左进入影视圈后应酬多了起来,但同学查建英每次回国他都破例接待。用梁左的话讲就是,尽管百忙之中,国际友人也得招待嘛。每次接到查建英归国后的电话,他先要拉着长声问,什么时候到的呀?如果回答不是才到,他便有一番说三道四的挑礼。接着就是筹划,“我来安排一下咱们的活动,你等我电话。”

梁左的安排花样翻新,查建英基本都是欣然前往,虽然有时候她也觉得,梁左真拿她当游客招待了。梁左经常带她去逛小书店,有一次查建英看上一套颐和园的画册,梁左抢着付钱非要买给她。还有一次查建英翻起毛泽东年轻时候写的诗词,梁左看到后马上说,原来你也喜欢这个,你看毛主席年轻的时候其实也是挺缠绵的,我要给你买下来。

梁左还多次带查建英去老舍茶馆听曲艺。查建英对曲艺本来就很感兴趣,加上有梁左这样一个曲艺专家,她也特别愿意跟着去听。

他们还去小吃街吃过夜宵,去音乐厅听过交响乐,甚至还有过一次乘三轮逛街的经验。约好见面那天风和日丽、桃红柳绿,查建英提议散步,被梁左一票否决,走路多累啊,还晒。结果,他叫了一辆带顶篷的三轮车,两个人生生从长安街这头坐着逛到那头。

梁左心思细密,凡事总要筹措周到,皆大欢喜,稍有差池,自己先跟自己过不去。有一阵,他爱拉查建英见他那些常在一起混的朋友。有一次和英达、马羚吃饭,他先隆重介绍一番,英达“也是咱们北大毕业的,他爸和你爸又是清华同学、咱们两代人都同学”,马羚“不光是演员还设计时装”等等。结果那天见了面大家都带着客气,话说得不热闹。过后没等查建英说抱歉,梁左首先检讨起来,“没弄好没弄好,以后改进。”倒像是犯了多大的错。

又有一回,说是受人之托,梁左无论如何要查建英和他一位曲艺圈的朋友曹先生吃顿饭。结果吃饭过程中,曹先生几杯酒下肚讲起了风流韵事,措辞颇为不雅,付账时又打开手提箱展示一番,里面有好几个币种的钞票,一叠叠分别夹在弹簧卡上。曹先生走后,梁左涨得满脸通红,一路向查建英陪不是,赌咒发誓说,从今往后,咱们就自己见面,绝对不带别人了。从那之后,他果然再没提过此类倡议。

另外有一回,梁左神秘兮兮地对查建英说,明天带你去一个北京新开的场所,先不告诉你是哪儿,保证你喜欢。第二天查建英才知道,这个惊喜节目居然是到日坛公园里的儿童游乐场去玩碰碰车。隆冬天气,又不是周末,游乐场里空无一人,他俩买了票各自钻进做成彩色大茶碗形状的电动车,互相撞来撞去。一场下来梁左仍不过瘾,又换了不同的“茶碗”接着撞。

那天梁左玩儿得特别高兴,出了游乐场一路还不断问查建英怎么样,今天特好玩儿吧。可是一出公园门,他便恢复一脸正经,计划着下面去哪儿吃饭,几点钟他得回家开夜车继续写剧本。查建英这才明白,梁左自己其实很有撒欢疯玩的需要,不过他一直在家里当长子、大哥和父亲,在朋友面前当“老梁”和“兄长”,扛着包袱和责任自我压抑成了习惯,连偶尔放纵一下都要以照顾别人为由。

第一次感觉到梁左的孤独,是有一次查建英回国,梁左被人请去上海写剧本,行前留了一个旅馆电话,说是见不着就通电话吧。那段时间查建英事情多,过了一周也没打电话过去。有天她从外面回来,家人说梁左来过电话。当时已经很晚,她还是立即往上海拨电话,一拨通梁左就接了,高兴之余马上开始诉苦,说是天天憋在屋里写剧本闷极了,连个聊天的朋友都没有。查建英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刚才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梁左说,你要不困,咱俩聊会儿天吧,你先去拿杯喝的,坐一个舒服地方,或者干脆靠枕头上歪着。结果那通电话,梁左一直讲到查建英两只耳朵生疼才挂掉。

要是在北京,因为离得近,梁左一抬脚就能到查建英家串门。这样的情形多次出现:坐在查建英家聊到一半,烟没了,或者要乘兴翻阅聊天说到的一本书,两人一起走去梁左家,坐下聊一通,他又送查建英回来,进家门接着聊。这时往往梁左还要提要求,既然如此,就再泡壶茶,弄几样瓜果小吃。

除了地理优势,梁左还有一套理论,解释为什么查建英特别适合当他的“聊友”:老同学知根知底,互相信任,而且现在既不住在一国,也不一起共事,交往的圈子又不同,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和利益关系,说话不必绕弯,不必戒备,可以放松说赤裸裸的大实话。私下里,梁左的确说过不少“赤裸裸的大实话”,有些甚至令查建英不寒而栗,但也觉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在查建英眼中,梁左时而油腔滑调,世故城府,时而掉个书袋,抖个包袱,略施小计,声东击西,这都是为了逗乐好玩。他曾描绘过一幅“怡红院里度晚年”的图景,那真是令人悲喜交集、啼笑皆非的设计,查建英听得直乐,一边心里暗自叹息。

有时,梁左会突然冒出浪漫而感伤的情绪来。一次两人谈论起他们都熟悉的两个朋友,他们年轻时曾有一段刻骨恋情,后来分手,各自成家,生儿育女,断绝来往。梁左抽着烟忽然说,可是你信不信,哪怕他们成了老头儿老太太,住在地球两端,如果有一天女的出了事需要他,只要她一声呼唤,男的肯定马上从天涯海角赶到她身边。

后来搬到金台路人民日报宿舍去住之后,离得远了,但查建英每次回来照例和梁左见面。有一次梁左告诉他正准备购买新房,地方都看好了,这回可是几层高的豪宅。他描绘了豪宅里每间屋子的分布、功用、采光和布置,神采飞扬。他说钱还差些,不过问题不大,他正在加劲挣。他还说,房子里还有一间专供朋友小住的客房,到那时候,像你这样的老朋友,不是也不想老住父母家吗,那就过来住住,保证吃的用的一应俱全,舒舒服服。

梁左住的人民日报宿舍坐落在一个有假山的大院子里,两居室结构。屋内装修是梁欢设计的,梁左让她住大屋,自己住小屋。当时梁欢有一个好朋友经常去找梁欢玩儿,有时会住下,时而能碰见梁左。梁左每次都对她十分友好,热情招待,经常主动提出领她俩出去吃饭,还打趣的对她说,要不是你来我才不请梁欢下馆子呢,那可是有钱人去的地方。

听梁欢说,梁左的生活习惯是晚上写东西,白天睡觉,所以白天这位朋友去找梁欢时,通常见到梁左的房间窗帘紧闭。有一次她俩说话声很大,直到看见梁左穿着睡衣进来坐下两人才住嘴。梁欢问,你不是在睡觉吗,怎么过来了?梁欢的这位朋友不安地说,真对不起,吵醒你了。梁左坐在椅子上没有半点嗔怪,反而慢条斯理地说:咳,像我们这样的老年人呀,还就好个热闹。话音未落,俩人乐得前仰后合。

关于《我爱我家》,梁左还征求过查建英的意见。当时,梁左在家里单独为她放过几集《我爱我家》的录像带,电视剧还没有正式放映。查建英单独在一间屋子里看剧,梁左在厨房准备午饭,过一会儿就走过来陪她看一下,也看她的反应。吃午饭的时候,梁左认真地问起她的评价。查建英当时已经在美国生活多年,对这种情景喜剧的形式司空见惯,因此并没有给出特别高的评价。事后想起来,她感觉自己当时的反应有些过于随便了,应该给予更多的肯定才是,毕竟这是中国第一部自己的情景喜剧。

后来成为中国作协副主席的陈建功,对《我爱我家》持肯定的态度。他认为,通过大俗的方式写出很有趣味的、生动的人生,这样的作品很多,而今可以重新评价《我爱我家》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我爱我家》的创作发挥了梁左的写作长处,他和英达是国内大众戏剧文化的开拓者,也使得情景喜剧成为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

在喜剧创作上获得一些心得之后,梁左还在一些学习班上讲过课。有一次,中国戏剧家协会举办中青年编剧研讨班,梁左是授课人之一。

当时在吉林省一家话剧院做编剧的姜铁军,被单位推荐参加了研讨班。研讨班举办地点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导演冯小刚、何平,演员吕丽萍、方子哥,以及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和北京电影学院的几位教授都来讲过课,给姜铁军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梁左。

知道梁左要来讲课姜铁军很兴奋,为当面向梁左请教喜剧的创作问题,他和同房间的编剧朋友还好好地研究了一番,列出了一个提纲。

有一天上午,梁左准时来了。他戴着眼镜,慢声细语,说话很有意思,抽烟抽得很厉害。梁左一坐下就说,我从北京大学毕业,可北京大学有些人觉得我写相声、写喜剧给北大丢了脸。我说的是真事,有一位教授在上课时就跟学生说,你们以后毕业不要学梁左,不务正业,给我们北大丢脸。然后,梁左一本正经地问大家,我给北大丢脸了吗?人们哄堂大笑,课堂气氛活跃起来。

姜铁军发现,梁左讲课的最大特点是,别人笑他不笑,他讲喜剧创作把学员们逗得前仰后合,他自己却一点不笑,始终是非常严肃的样子。而越是这样,大家就越觉得可笑,在姜铁军看来,听梁左讲课是一种享受。

讲完课以后是学员的咨询时间,大家提的问题五花八门,有的问题甚至和喜剧创作没有什么关系,梁左都一一回答。有几个问题他回答不好,就老老实实地说,我对这个问题没有研究,你们请教别的老师好不好?

有人问梁左,为什么从北京大学出来不去搞学术研究,而是去搞相声创作?梁左回答,之所以选择去艺术研究所研究相声,是因为觉得老百姓的生活太需要笑声了,老百姓太需要幽默了。自己是从搞相声创作开始,后来才转为写电视剧的。“天天板着面孔生活,真是太累了。希望在座的回去后多写喜剧,需要我帮助的话,我一定尽力!”

课程结束后,姜铁军走到梁左面前递给他一张名片,做了自我介绍。而后他拿出上课记录用的笔记本,请梁左留一个通讯地址。梁左爽快地答应了,还特意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他平时不坐班,有事情也可以打电话。

过了几天,编剧研讨班给学员放了一天假,许多没来过北京的学员都想利用这个机会在首都游览一番。姜铁军和同屋编剧一商量,决定去找梁左请教一些创作上的问题,但不知梁左有没有时间。姜铁军给梁左打了个电话,没想到梁左很痛快就答应了,让他们到曲艺研究所找他。

不好空着手去,看到梁左喜欢抽烟,两人就给他买了一条香烟。一见面看到烟梁左笑了,说你们不要客气,等我到东北你们请我吃饭就行了。姜铁军说他俩想请教一些问题,梁左说,千万不要说请教,咱们一起探讨探讨是可以的。接着,他讲了一些创作喜剧方面的体会。

梁左认真地说,生活中有些事情单独看上去并不是喜剧,但这个事情在特定的情形下就成了喜剧。他举例说,我们平时洗刷酒瓶子,不小心把手指头插进了瓶口里,被里面的空气吸住拔不出来,这没有什么喜剧性。可是如果刷瓶子的是个姑娘,她男朋友今天第一次到她家里来,手指头插在瓶子里拔不出来会怎么样?男朋友来了,她手指头拿不出来,就拎着瓶子和男朋友周旋,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喜剧场面,想想就会让人发笑。喜剧必须是在生活细节里挖掘,把看上去并不可笑的细节放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让它变得非常可笑,又不荒诞,这对一个写喜剧的作者来说非常重要。

编剧研讨班结束后,姜铁军回到单位。根据这次在研讨班上学到的喜剧编剧知识和写作技巧,他整理创作素材很快创作出一个喜剧剧本《钓鱼》。写好后姜铁军把剧本寄给梁左请他指教。梁左回了信,除了一些鼓励的话,还对他写的喜剧剧本进行了认真修改。经他修改的剧本增色不少,喜剧味道更浓。后来这个剧本由吉林电视台拍摄成喜剧电视剧。有了这一次经历,姜铁军对喜剧创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后又创作出不少喜剧作品。

对于梁左后来进入的影视圈,王小平是熟悉的。王小平的爱人是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郑晓龙,他和王朔七十年代末就认识。郑晓龙参与策划过《渴望》和《编辑部的故事》,执导过《北京人在纽约》等剧,近几年最为人熟知的作品是《后宫·甄嬛传》,王小平还是本剧的编剧之一。而王朔当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过不少小说,王小平就是他小说的责任编辑。

不过在王小平眼中,这些人聚在一起很多时候不聊文学和影视的事儿,有段时间只是打麻将,其中还有冯小刚、李晓明等人。梁左也来过多次,每次都是先跟王小平聊会儿天,然后从书包里拿出钱来说,我出去打麻将啦。

不过多年之后再和王小平单独聊天的时候,梁左显得不像以往那样充满快乐。有一次天早上七点多,王小平就接到梁左的电话,她问,一般十一点以前你都不会起床,这么爱睡懒觉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梁左说,哪儿啊,我还没睡呢。

拍摄《我爱我家》的时候,梁左还请苏牧到现场看过拍摄,而后还和英达、宋丹丹等剧组人员一起吃了饭。那之前梁左也请苏牧看过剧本,读后苏牧马上就说,以这个编剧水平,“你们收拾目前这些电视剧绰绰有余。”后来,苏牧还安排几个学生帮梁左一起写过剧本。

有一次郭小聪任教的国际关系学院在校内举行演出,包括从本校毕业的刘欢在内,很多明星都来助阵。那天梁左也来了,先在郭小聪家聊天,晚上一起看演出。演出过程中梁左对郭小聪说,现在的艺人都“回潮”了,又开始像旧社会那样说“黑话”,比如这场演出挣多少钱,演员说出话来即使他们领导就站旁边也听不懂这人到底拿多少。梁左列举了很多江湖上的术语,这个叫什么,那个叫什么。对郭小聪来说,这些称谓在大学校园里都闻所未闻。

拍完《我爱我家》之后,梁左就有了自己娱乐圈的圈子,同学们跟他见面少了,只有同学聚会和校庆上才能见到他,不过他跟同学们面前没有架子,有时候还像在宿舍里那样说话嬉皮笑脸。

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时,全班师生在北大南门对面的饭店聚餐。吃完饭再进北大南门往回走,路上梁左对郭小聪说,现在我应该是咱们班被全国人民知道最多的人。

路上,梁左和王娟等同学落在其他同学后面。见梁左走路一瘸一拐,王娟问缘由,梁左说是得了丹毒,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保尔得的是一个病,他还问另一个女同学能不能用自行车推着他走。

脚患丹毒的这段时间,王朔也见过他。那天他拄着拐杖出来吃饭,身穿便宜的呢大衣,王朔见到他这种状态就说,你可真像人民日报副总编。梁左平时总看历史掌故方面的书,王朔觉得这种阅读口味,影响到连他的谈吐和打扮都有些老气横秋,不过王朔因此更愿意和他一起出去,女孩见了都说,你们跟两代人似的。当时,梁左嘲笑王朔的一个主题就是王朔认为自己还年轻,梁左说人老了的特征不在保守而在维新。

梁左爱吃,他周围的朋友都是知道的。大家一起吃饭点了一个没有吃过的菜,一般人是一盘菜好吃而且快吃完了才说再加一份,而梁左则是菜一上来刚吃一口觉得不错,马上就跟服务员说,这个菜再加一份。

在英达看来,这应该是梁左在平谷插队时“亏嘴”落下的毛病。平谷是“京东肉饼”的发源地,也是梁左念念不忘一说起来就垂涎三尺的美食。有一次梁左在饭桌上讲到两个关于“吃饱”的故事。其一是有个人在城里做生意,旁边是一卖炸绿豆面丸子的。他买了四斤,卖主给了他六斤,他一个个捡着吃,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站起来,“咕咚”倒了。其二,有一个人饿了两天回到村头,遇到一个卖豆腐的,让人家先赊他五斤,吃完回到家,说了一句“娘我要喝水”,“咕咚”倒了。

梁左也很会吃,吃一个菜还要讲半天,把吃饭文学化。梁左还爱请客,好像是显得很大方,但英达倒觉得是他是为了多品尝菜品,一个人吃饭无法点更多菜,他宁愿花钱请客,其实是招呼大家过去陪吃。吃饭的时候梁左常常又挑座位又挑菜,有时还挑服务员的礼,譬如服务员端着红烧肘子上来,说“您的肉来了”,他就说,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的肉”呀,应该说“您要的肉来了”。

在王朔眼中,梁左最爱吃的菜品是鸡汤翅、沙锅鱼头和炖老母鸡。遇到这几样东西梁左都要吃两轮,先和大家吃一通,等大家放下筷子,他就叫毛巾摘眼镜擦汗,让服务员添汤端到他跟前来仔细分拣,一根骨头不落都放嘴里过一遍,然后再喝汤。

不过觉得好吃就点双份,在马未都这不算是讲究,而且恰恰是不会吃,因为一般来说“好吃不能多给”。

曾参演《我爱我家》的演员马羚当时在北京电视台主持一档美食节目,知道的饭馆特别多。梁左、王朔和她三个人常在一起吃饭,基本是严格地轮流做东。她认为梁左写剧本写到最累的时候,对他最大的犒劳就是吃饭。

不过在王朔看来,梁左也时常借故让别人请客,而且理由很有意思。譬如梁左写一集剧本是一万五千块钱,他不写剧本跟王朔他们聊天时就会说,你看我本来能进账一万五,没有进账等于亏一万五,没挣着的全算亏的,就因为和你们聊天,我里外里亏了三万,所以你们得请客。

梁左曾对王朔说过,他早晚要写小说,他还在潘家园市场买到过一本解放初期一个小知识分子的日记,准备根据这个日记写一部长篇小说,那里面有很多肺腑之言,掌握得当,能改变一代人的认识。

导完《临时家庭》之后,梁左确实说过要写小说,但写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写出来。在王朔看来梁左不是写小说,而是是改笔路,从写电视剧到写小说都有这样一个苦恼过程,那甚至是改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他坚持了很久,不得不重新接戏写剧本。有一天梁左对王朔说,没办法,得过日子,反正这俩小说在我脑子里,丢不了。

有一年春节,上海《文汇报》组织了一次“我梦想中的未来的中国和未来的个人生活”征文,王朔和梁左同时接到稿约,由此两人和马羚等几个朋友坐在一起聊天,展望未来的个人生活。王朔建议说到时候仍然当作家,梁左问,我们七老八十那会儿写不出东西来怎么办?王朔笑说,我们可以写些新春致马羚妹,问她现在吃什么药,吃多少饭,摔伤的腿可好些了,家中养的花草长势如何,并说我们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不能前来探望,遥祝吾妹新春快乐健康长寿等等。王朔说,九旬老作家致信八旬女演员多么难得,必有报刊愿意发表,这就算创作啦。马羚坐在旁边看着他俩笑。

梁左说这样未免过于无聊,王朔又出主意,说那你可以写写“回忆《我爱我家》创作的前前后后”之类,我也可以写些“关于《爱你没商量》的二三事”什么的,那到时这些都是史料,你信不信?梁左说他信,但不相信这种文章一定要等到老糊涂了以后再写。

然而令人痛心的是,梁左没有等到那一天。

2001年5月19日,不满44岁的梁左在家中安然离世,桌上的录音机正循环播放着改编为民乐的《梁祝》。

2014年8月,剧组成员与观众们举行了一场纪念《我爱我家》20周年聚会。在当场导演英达感慨地说,“其实今天应该是怀念梁左的聚会,包括我在内我们只是这个戏的参与者,这个戏其实是梁左的戏,我们都是帮忙的。”

吕小品认为,真正的幽默还是植根于百姓的生活,中国观众骨子里最能接受的喜剧风格,应该还是梁左这条路。但这条路目前后继无人,做好喜剧的越来越少,现在很多人打着喜剧旗号,但拍出来的不是喜剧是闹剧。幽默也有高级和低级之分,后者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幽默,如果它们还称得上是幽默的话。

梁左带来了一个时代,也带走了一个时代。

注:全文完

最后的话:

借20周年之际,5月19日这天上午,我和“西四五条”的主播杨明及另一位朋友,从北京驱车两小时到梁左老师的墓前看了看。

梁左老师和他父亲梁达先生的墓紧挨着,我们放上鲜花,还在梁左老师面前专门摆了一本梁左传记。梁左老师墓碑背面除了写生平,还刻有王朔当年为他写的挽联:写相声编电视半生笔耕把欢笑留在人间,爱家人暖朋友一世细心将梦想带到天国。横批没有刻上去,但我永远记得那四个字——都为善良。

永远怀念梁左先生。

——end——

另附播客“西四五条”怀念梁左特别节目海报,敬请扫码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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