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人上来查的

售货员坐在最后一节车厢中靠近车尾的卧铺底铺上,旁边地面上放着一个筐子,里面装着陀螺和一些其他东西。他将一个纸箱子从底铺下拖出来。

他的动作好像很没有力气,他看起来已经耗尽了气力,脸上有一些暮色,车窗外的山峦在他身后流动不休。他的眼神中也充满了倦怠。他留着一头短发,头部的形状似乎不是很规则,好像一只鸭梨。他的眼睛呈三角形,整个脸部并不使人感到舒服。

下铺的乘客本来是躺着睡的,现在坐了起来。他的样貌很像余华,带有一点意料外的风趣与胆大。他问售货员,这是陀螺吗。售货员说,是的,专门给小孩玩的。他说着就拿出一个陀螺,用一根索条拉动陀螺,陀螺就开始发着光旋转了,同时还发出悦耳的声音。这个确实好玩,乘客说。售货员满意地将陀螺收起来。他喃喃地说,好玩的陀螺。

他感到自己好像一个法师,通过念诵复杂的咒语驱动着陀螺与世间万事。他将一条腿盘在另一条腿上。莫须有的长发披在后肩,双手合十,尽闭双眼,身上盘着一条龙,周围云雨密布。他想象自己是入云龙公孙胜。

从另外车厢走过来一个年轻乘务员。他问,那面有没有小孩。那个说,很多都是学生。现在的小孩少。小孩都去哪里了,怎么不带小孩出来。国家的未来不都系在小孩子身上吗。不过小孩似乎都喜欢在家里坐着,他们宁愿玩无聊的游戏也不愿意走出来看看世界。

售货员自顾自地从纸箱子里摸出几个陀螺,他边将纸箱里的陀螺放到筐子里边说,把一筐陀螺卖完再休息。这么多能卖完吗,乘客问。卖不完大概。把它们都拿上。你知道吗,拿的多就卖得多,首先要有气势。好像就是这个道理。都拿上,管他卖完卖不完。你说是吧,有没有这个道理。过了一会他又说,拿得越多卖得越多。

在陀螺都被摸进筐子里之后,显露出了箱子下面的皮带之类的东西。一条条黑色的皮带如同一条条黑蛇,在筐子里游动着。让人想起虿盆之类的东西。他捏住蛇的三寸,皮带的铁扣部分,将几根皮带拿出来,理顺,盘在手上。乘客说,这多少钱。两根十块钱,结实耐用。连一盒烟钱也不到。旁边走来几个乘客,一个也附和着说,是啊,连一盒烟钱都不到。售货员抬起头看了看人们,又意兴阑珊地低下头。仿佛抬头对他来说是一件吃力的事,而他也确定了他们不会是自己的顾客。床上的乘客说,这也太便宜了,大概不是什么好皮带,我买过一条几千的皮带。乘客说着将身子歪斜到白色的被子上。好像刚出浴的美人。售货员说,那肯定,一文价钱一文货,你十块钱要买什么样的皮带吗。

再把皮带拿上几根,说着他将皮带依照头尾理好,先是盘到手腕上,好像一个耍蛇人。而后放到筐子里。皮带好卖,他说,便宜。

如果人们都不系皮带,而又穿着需要系裤带的裤子,走路或运动时候裤子就掉下来,好像成熟后自然坠落的果实。大家便都显出只穿着内裤的样子。重返到猿人时代。在树枝中间来回穿梭跳跃,攀着枝条在半空荡漾。露出鲜明红艳的两瓣屁股,好像上过油漆的红木柜一样红,好像红绿灯中闪亮的红灯一样红,人们见了,一定以为是红灯亮了而停下脚步。

还有一些没有安装好的,铁扣和带子分在两处。他拿起来,一一安装明白。他略显自豪地说,我这里有多少根带子,就有多少铁扣。一个都不少。他的动作很利落,很快就将许多带子都卡进铁扣中。他的手巧得好像女红。他一边安装皮带,一边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说过的话还可以再说一遍,做过的事也需要再做一遍。对他而言,生活就是不断地重复。他对生活的领悟也不过是这一节节车厢的事。车厢与车厢中间隔着永恒。他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

他抱起筐子,胳膊上缠着皮带,好像壁上缠着蛇的巨灵神一样,去到各个车厢里售卖。他到了一个车厢,就好像复活一样。卖货使他的身上又增添了力量。有钱能使磨推鬼。想一想,好像只有钱是自己的依靠。当你孤独无依的时候,钱可以让你感到慰藉与温暖;当你生活困顿时候,钱可以让你摆脱物质的纷扰。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钱是生存的保障。

但即便像自己这样辛勤地工作,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因为自己常常离家在外,妻子有了别的人,当他休假回去后,发现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其实他当时也没有多心,只是后来想到才发现确实是那样。有人还若有若无地向他吐露一些口风,说,你倒是像鸭子一样吃得肥肥的呀。一件别人都知道而只有当事人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在了他身上。他好像戴着一顶可以隐形的绿帽子,绿得发光发亮。他去酒馆,有人看到了他,就唱起了绿旋风,草绿色的生命永远年轻。他回到家问妻子,他原以为她会抵赖,但没想到她说,我觉得我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我们或许应该分开生活了。他说,好,就这样。她说,孩子留给你吧,我也顾不上管。他说,他奶奶还可以帮忙带一带,留给我就好了。他想起当初她并不是一个这样决绝的人。而现在,她变得如此冷酷。他甚至感到了她即将离开的窃喜,但为了做出悲痛之情而做作的神情。他说,你大概想要笑吧,你或许可以笑。她听了这句话,仿佛觉得这话很好笑似的,将自己心中的快乐都通过笑声宛如泄洪一般宣泄了出来。发泄过后,她的脸色才显得不那么怪异了。他说,你真有意思,你太有意思了。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有意思。

他的母亲看到他带着孩子回来,说,孩子回来就好。孩子啼哭着奔向奶奶的怀抱。他说,给您添麻烦了。她说,我倒是喜欢和孙子一起呢。过了一会,她又说,我想起一个女人,或许你们可以成为一对。他说,我现在不想要女人了。他母亲说,总要有一个的,家里没有一个女人是不叫家的。他说,等我忙完这一个月吧。这个月车上很忙。出行的人们很多。她咳嗽了一声,说,好,你先忙工作,工作也是重要的,等你有时间一定要回来见一见。他给她捶着背,说,妈,你要保重身体。你的孙子以后还要靠你呢。

大家都在不堪回首的时间中生活着。在生活的漩涡中,用钱勉力维持着自己的生活。好像工蚁一样疲于奔命。但到头来又剩下什么呢。大雨会洗涤所有的旧迹,包括往日的呕吐与血秽,欢乐与悲伤,功勋与罪恶。在大雨中,一切都似乎被原谅了,一切的庸琐,不安都被原谅了。但却仍有一些不能忘却的遗憾,每每在夜深人静时候散发出淡淡的忧伤。还有一些隐在内心深处的罪愆,让人从内心的深处不停地坠落。

他的父亲死于一年前的一场大雨。当时他的父亲正在外面走着,下起了雨,父亲撑起雨伞,但依然挡不住巨大的风雨。风在大声地吼叫,雨在肆意地瓢泼。所有的雨都集中下在他的城市。地面积水迅速上升,好像变成滚滚的洪水,淹没整个城市。路边的一根柱子在风雨中震颤不已,好像受到了风雨的感召。风雨在咆哮嘶吼,城市也在动荡摇晃。柱子的心中充满了激情。雨如同打磨得精光的滚珠,哗哗啦啦地落下来。天上的滚雷如同玉帝的车马,从灰色的天幕滚过,轰轰隆隆。接着是如同照相的一刹,整个世界的形象都成为了相片的底色,照亮了世间的疾苦与落魄。柱子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咔嚓一声向地上倒去,而他的父亲正好跑到这里,仿佛有人用力挥动柱子一样,击打在他父亲身上,他父亲摔倒在地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他的家庭便开始走下坡路。他常常为此感叹命运的不公。

走过无数车厢,他终于回转过来。好像自己也是一个陀螺。自己即使不是陀螺,也可能是菠萝蜜或者其他什么。他已经失去了为人的资格。他的内心已经做出了审判。每天,他都问自己,那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自己是不是一个罪人。

他抱着货物走向不同的车厢。车厢里有不同的人们。手臂中的筐子越来越沉重,他不得不时不时地将筐子放在地上。大口地喘气。等到呼吸逐渐平稳,他就开始了对货物的推销。每次开口的时候他都感到一阵空虚,因为售卖货物实在是为了谋生。他几乎像是一个乞丐,对大家说,可怜可怜吧,帮帮我吧,高抬贵手,就买一个吧。

有时候他将自己想象成一个移动的十元店。全体商品只要十元,随便挑,随便选,所有商品都十块。十块钱,你买不了吃亏,十块钱,你买不了上当。因为大家没有这十元钱,所以什么都买不了。世间贫穷的人实在太多了。作为十元店的他移动着,他走到一处,就张开大衣,有很多小兜子,每一个都装着物美价廉的小商品。问人们,要买吗,这里有上好的影碟。他从腰间拿出皮带,似乎是自己系的,但在抽去之后自己的裤子并没有掉地。他唰地又抽出一条皮带,好像赌圣抽牌一样,他又连续抽出许多皮带。但裤子分毫未动。好像变脸一样。他到底有多少根皮带。他又要拿着这些皮带做什么。他还可以表演吞皮带,将一根长长的皮带慢慢地吞进嘴里,直至全部吞下。嘴张开,什么都没有了,连皮带上的铁扣也不见踪影。有人说,恐怕铁扣什么的都是巧克力做的呢。他在后来表演时候,便让大家检查皮带与铁扣的真假。

车厢人们的脚好像勾连成藤蔓。他需要像猴子一样越过重重阻碍,在藤蔓之间攀爬跳跃,以及床铺的悬崖。他对乘客说,挪挪脚吧。在有小孩的座位旁边,他将筐子放在地上,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他拿出陀螺,喊着,好玩的陀螺,大家来看一看啊,好玩的陀螺。他边说边操作着陀螺。陀螺在地上,桌子上愉快地旋转着,全然的快乐,全然的无忌,全然的自我,舞舞舞,扭动的陀螺,妖娆的陀螺,奋不顾身的陀螺。陀螺发出了浩大的吟唱,陀螺在自身的旋转中忘我。

他伸出手上许多的皮带,说,五块两根了啊,五块两根,少抽一盒烟,买两根皮带,回家送给亲戚朋友。大家看一看啊,这皮带物美价廉,非常柔韧耐用,你们看,说着,他双手拉直皮带,一弯一折,皮带发出啪啪的清脆声音。就是这样柔韧。他说,我给你们折回来,大家看,一点折痕也没有。他又甩起袖子,用皮带抽自己的胳膊,发出噼啪的声音。他说,厂家直销了啊,最后几根了,质量非常好的皮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大家要抓住机会了啊。

他拿着一些还没有组装好的皮带,卷起来,加了铁扣。还剩一个铁扣,却找不到了。他的手在箱子里到处摸索着。他略显艰难地摸索着,身体下倾,好像是行将崩塌的悬崖,让人担心他的身体会变得四分五裂。

只有一个开明的家长为孩子买了一只陀螺。五块。家长用陀螺逗着小孩玩。小孩看上去却并不小,好像是中世纪画作中刚出生的耶稣,有一副大人的脸,只有身体是小的。小孩一把抓过正在旋转的陀螺,扔到座位底下,生气的说,我不想你把我继续当成小孩。售货员愣了愣神,脚步定住了。好像被人说了一声定。家长说,乖,陀螺很好玩,你要多玩一玩。小孩哭了起来,就因为我长不大,就因为我有病,你就把我当孩子。我恨透你了,我恨透这个世界了。说着孩子哭了起来。家长连忙将他抱住,说,宝贝,不哭了。孩子慢慢止住了哭。两人都说话声低下来。售货员慢慢走开了。

除了一只陀螺外,他还卖了几根皮带。皮带是人人都需要的,但大家可以在不同的地方买到。

他拿出许多皮带,挥舞起来。他挥舞得好像什么都没有挥舞一样。只看到影子的影子。啪地一声,他抽中了一只蚊子,又啪地一声,他抽中了一个人脸上的痣。他的皮带虎虎生风,他的皮带龙腾虎跃。挥舞的皮带带给他皮带之王的名号。他开心得笑出了声。人们见到他就会说,火车上只有一个皮带之王,那就是他。他知道自己又做白日梦了,到这时,旁边的人就会问他,你为什么笑得这样开心。他忙说,没什么。大家就会说,那就是皮带之王的笑容。

你知道什么时候陀螺最好卖吗。他又坐在刚才的位置上,问那个乘客。乘客问,什么时候。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乘客没大听清,但也没有再问。毕竟这是生意上的事,而且是火车上的生意事。相当于针尖上的舞蹈,火车上的芭蕾。在狭窄的车厢内,完成取予的转换,顾及人我之间的需求,实在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中午到了,售货员周围的人渐渐散去,列车上的人好像云一样,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又四散。餐车来去了两回,上面的饭菜虽然普通,但在离家尚远的人们看来,大概也会别有风味。一些人拿出桶装方便面,方便面浓郁宛转的味道在整个车厢弥漫开来。用叉子叉起来,是十分筋道的面条,浸着红红的油光,大口大口地吃下,好像如此珍奇的美味不应该自己能吃到一样。实在是三生的幸事。

如果火车停到此刻。大雪封存未来。列车上的人们都停泊在郊野。好像被困在陈蔡之间的孔子。大家珍藏好自己的食物,等待救援。不多时,便因为食物与水源的缺乏而大打出手。只有他,拿着皮带的售货员,惩恶扬善的皮带之王,可以护佑大家的平安。他将每一个不遵守规则的人都鞭打一顿。让他们尝一尝皮带的滋味。他将皮带舞得密不透风。他主持正义与公道。晚上,周围的坟墓中发出呼啸的声音,蓝色的鬼火在荒野中摇晃。车上的人们都忘记了争斗,在恐惧中抱紧彼此。火车绝望地鸣着汽笛。将已经睡去的人们惊醒。寒风吹动人们都衣襟。好像此生都难以得救。

列车经过一个小站,车速渐渐慢下来。车停下。车上的人来了又换。大家都是生活中的客人。列车其实是整个人生的隐喻,人人都会离开,只在早晚。而恒久不变的只有生活本身。生活借用人物情感与诸种事物为意象,运用一种命运的不可测知的法则。于是翻起千百种爱恨,在江湖中载沉载浮,如同浮萍。小站的站牌每次都让人产生慰藉之情,站牌是一块高出地面的长方形的白白的板子,上面用不容否定的文字写着该地站名。售货员看过许多站牌,每一个站牌都好像可以标示出他的生命的仪轨。他就是沿着这些站牌一直前进到现在的。回顾来路,会发现有一些时光是全然不知中度过的,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有时候小孩哭着,大人就是不给买。也真是。明明只有一盒烟的花费。如果让小孩来说,烟也不过是大人的享乐工具,而玩具也是小孩的。如果让小孩做主,就不会给大人买烟。而大人从来不这样想。

售货员坐着,火车即将开到终点站。他开始整理东西,还是从卧铺底铺的下面雪花膏,银行卡封皮套。五花八门的小商品,一一摆列整齐。都放到箱子中,用长长的胶布封住。好像里面封装进去的并不是零碎商品,而是肢解的人体。那么整个事情的走向就会变得十分诡异。售货员嘴角浮现出一抹不为人知的笑容。是有这样的可能,就像越狱时候犯人每次放风的时候往外倒一些土,售货员每次卖货的时候都往外带一些肢体的部位,有的已经碾成粉末。

售货员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自言自语着,剩下多少,就知道卖掉多少。卖不完的怎样呢,旁边的余华一样的乘客问,他愣了一下,斜着眼看了一眼乘客,定了定神说,卖不完公司会派车拉回去的。

售货员的妻子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的家属报了案。警察也没有办法。他们如同猎狗一样灵敏的鼻子也失去了效用。一个警察说,这是一起残忍的分尸案,作案人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他可能会继续作案,也可能藏在人群之中。他们和售货员谈过,售货员说,我们早就离婚了。警察说,你真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售货员问,你为什么这样说。警察说,我也是随便说说。售货员保持着镇定,他见过了很多人,还有很多比警察还要疾言厉色的人,他能应付得过来。他知道他们现在还没找到证据,他们的心里也没底,只不过要显得有气势。他善于与不同的人周旋。

卖果干的年轻人倒是卖得很快,不多时就卖完了。这几袋我不打算卖了,卖不出去了。年轻的售货员说,好像为了表明自己并非由于能力出众才卖了那么多而只是因为果干好卖一样。售货员好像想到了这一点,便不大搭理年轻人。他自信自己年轻时候也是一个好的售货员。如果再给他许多青春的时光,他也会有很好的业绩。他会活出更加鲜活的人生。起码,不像现在这样灰头土脸,仰人鼻息。顾客就是上帝。而他是凡人。他是匍匐在五指山下的猴子。他年轻时候,也是有过鲜衣怒马的时候。他和人打架,打得别人头破血流,打得别人抱头鼠窜。同时自己也被打到医院。在医院,他才获得了内心的平静,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天生的仲裁者,上天自有其运行的法则,人为是不能阻挡天意的。就像夸父不能追上太阳。有时候失败才是人生的真实。新的一天,新的失败。

现在似乎一切都不再了。一切都要重新估值了。天地黑白颠倒过来。自从他做了一些事以后。如果他什么都不做,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售货员感到活着的每一天都如同余生的最后一天。他每天说的话都好像是遗言。他感到一个黑洞逼近了他。在每个睡不着的夜晚,他都无法从忧虑中脱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难道一些事确实与自己有关吗,就因为自己受到警察的询问,成为怀疑的对象。或许警察已经在自己身边安装了窃听器。警察在时刻关注着他的动态。他不能暴露一丝一毫。他必须比正常人还要正常,用正常的思维做正常的事情。他要做得好像什么都没做一样。他在铁轨上做着浮动的梦。梦到到处都是悬崖。悬在天空之中。他步步维艰。失去道路,没有双脚。失去月亮,没有眼睛。在所有失去之后,才能有所有获得。也许失去生命才会获得新生。

他有时候也会想,自己到底做没做,做了又能做到何种程度。他能成为那样的疯狂而理智的罪犯吗。他现在紧紧怀抱着箱子。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将箱子放在人来人往的地方,竟全没有人能注意到。他便可以算作一个智慧的人。他拿着货物在车厢里走的时候,常常会走到两个车厢之间,那里是可以透风的吸烟区,在重重烟雾中,有几张迷惘的脸。好像要随着烟雾一同散去。他到底看没看到那几张脸呢,那几张脸中又到底有没有警察与便衣的面目呢。如果他也没有面目该多好。他靠近栏杆,掏出微小的骨殖,撒到车外。骨灰撒大海。而现在无处不是大海。都随风。风中飘满了花香。是春天的味道。

他想到,如果没有做,也要以做了的姿态面对,以从犯罪者的行为中获得犯罪的感觉。如果做了,也要以这样的心态去重新体验一番以显得自己确实没有做。不管做没做,都好像做了又没有做。都好像有一些破绽但又没有破绽。

如果他做了,他需要手脚利落动作干净,不能留下一丝把柄。他还需要有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但他都做到了。好像梦境一般。梦境中有各样的事物。或许,他就是在梦中动的手,就像曹操一样在梦中杀人。如果是梦中所做,法律上会不会额外开恩。

售货员有时候睡着,也会忽然惊醒,好像暗中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像是以前看过的鬼片。到处都是鬼的形影,世界充满鬼魅气息。有没有鬼,有没有魂灵,他会像祥林嫂一样发出这样的疑问。如果有,会不会报复人。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确实做了什么天地不能容忍的事,引起人神的愤怒。

想到这里,售货员便不能安稳地睡着。他会坐起来,去厨房里冲一杯茶喝。喝得心里如同镜子一样明亮透明。

他还需要再往返几次,也许是一生,或者是下辈子才能停下。如果下辈子我还记得你。他忽然感到困倦。警察可能已经盯上了他。身边人都会离开他。没人愿意和一个就要受到巨大惩罚的人多待一会。好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剑会坠落下来。大概只有坐实了才能获得安慰吧。但他想要全身而退。他早预料到了。他能够算出未来的命运。但不能说出。不能将消息告诉别人。不能干涉应当发生的事,除非自愿承担后果。

售货员在过道里慢慢地踱着,他好像是第一次走这条通路一样。他虽然走了多年,仍然能发现这条路中许多新鲜的事物。因为昨天和今天的事物毕竟不同。新的不同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而他已经半老了。

售货员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希望他能够快乐健康地成长,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不要像自己一样。自己的一生是失败而荒唐的一生,好像一间年久失修的破屋。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孩子的笑脸是所有罪愆的救赎。他的孩子就常常笑着,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烦忧,即便是妻子的离去也没能让他觉得忧伤。售货员甚至感到孩子感到了一丝快乐。多么奇怪的孩子啊。不过也许正好相反,孩子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只是不知道出口在哪里罢了。不过有母亲照顾着,并不会有什么差池。母亲对他说,放心吧,有我在。说话的时候,母亲的脸上带着迷蒙的笑容。他很熟悉母亲这样的笑容。就是这样的笑容构成了母亲的脸。而孩子依偎在奶奶身边,好像一只幼兽。想到他们他的心中就涌起一股暖流。他们是他的彼岸与边疆。但他已经无法靠岸了。他将一直在异乡漂泊。他的母亲曾想让一个大师给他算一算命数,他说不必了,他知道自己的余生的景况已经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地步。他想到警察或许正在下一站等着自己。当面对警察时候,他只会惊讶他们为什么这时才来。为什么他能够逍遥这样久。就好像他确实什么都没做一样,他将会喊着冤枉。他们只是为了冤枉他而已。但他们本身就是十分贫乏的人,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只不过自己也许做了,而他们没有做,但他们未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如此,他和他们并无多大不同。他甚至是一个品质更加驯良的人。

他常常看到血光,血在燃烧。有人在血中显出。好像从着火的地方逃出来一般。着火了,他仿佛听到有人喊。他们的声音仿佛很急迫,但又很邈远,好像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他好像闻到了很浓重的血腥的味道。每当这时他就会给家人打电话。有一次,母亲和他说,孩子最近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他请假回去看孩子。孩子见了他,稍稍显出笑容。他问孩子,最近有没有什么烦心事。孩子说,最近有一个我不喜欢的女孩喜欢我。还有什么吗。孩子又说,我喜欢的却不喜欢我。还有呢。孩子又说,我觉得长大没有什么意思。他问,为什么呀。儿子说,因为我想要永远这么大,这么大就可以一直玩耍。他摸摸孩子的头,说,还是学习好。玩耍完了要记得学习呀。儿子不说话了。睁着大大的眼睛。小孩的眼睛总是很大。儿子说,我喜欢上了学习。学习很有乐趣。他问,你学了什么。儿子说,我什么也没有学。那么,你为什么喜欢学习。因为我喜欢的女孩喜欢学习好的人。他说,那么你为什么不学习呢。因为我要不学习也学习好。他给了儿子一巴掌。儿子哇哇地哭着跑去找奶奶了。奶奶出来打他。让他躺在椅子上,用皮带打他的屁股。他一点也不疼,但是眼泪流了下来。母亲毕竟老了,力气也小了。

他还会想起其他的事情。他想起自己和妻子度过的温馨岁月。那时候他们很能体贴对方。妻子会做很可口的饭菜,在他回来时候等候着他。他会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她也会亲吻他胡子丛生的脸颊。她说,我给你织了一件毛衣,你试一试好不好穿。他说,太好了,我还说这几天有点冷呢。妻子说,冷得发抖吗。他说,是啊,冷得直想你。一想到你就觉得不那么冷了。妻子打他说,就你会说。他穿上妻子给他做的毛衣,确实不再感到冷了,仿佛对冷绝缘了。

还有一次他在休假时候和她去看马戏团。人很多,他和她紧紧拉着手,手心都出了汗,虽然人潮汹涌,但他们没有将对方搞丢。挤在前面的人个子很高,他扶她坐在自己的肩头,让她有一种小时候坐在父亲肩头的感觉。她看得很真切,她问他能不能看清楚,他说可以。她看到杂技演员们在空中飞舞着,好像天外飞仙一样。她看到训练有素的狮子钻过一个又一个火圈。她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不时地鼓掌叫好。他也叫好,为她的叫好而叫好。她激动得将双手贴在他的脸上。回来时候,她说,那是她看过的最好的表演。他想那是什么样的表演呢,一定很好看吧。

以及两人一起去公园,去外地的场景。好像很近,触手可及,但他知道那不过是梦幻泡影,一触就破。人生就像一个谎言。在他怀旧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无可避免地老去了。

历历的画面让他感到慰安。他想到人生也是有着余温。虽然即将熄灭。但他还是感到些许满足,他将要开心大笑。他的笑声如同巨大的铃铛。虽然声音很大,但其中充满了空洞与悲伤。

老实说,他的记忆一定出现了一些障碍,自从她离开,他就仿佛失忆了一样。她去了哪里呢。他全然忘记了。她也许是自己不辞而别了。他们会找到她的。但或许他们永远也找不到。

年轻的售货员卖完许多货,没有忧虑地坐在座位上。他自由自在,如同在空白中游动的鱼。他愉快地将自己的双脚晃得韵律分明。他看着手机,翻动着小视频上的内容,里面传出好笑的东北话。他笑得前仰后合,击打着双手。他实在有太多可以备选的人生道路。年轻就是力量。年轻就是骄傲。

售货员不大懂得年轻人的生活与喜好。他朦朦胧胧地睡着了,睡梦之中还夹杂着年轻人的欢笑声与视频的搞笑声。醒来后发现还是这趟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当然都有端可循。但他喜欢听到那些历史上模棱两可的悬案,没有办法侦破。好像历史亲自用手盖住了答案。他是从什么时候关注那些案子的呢,蓝可儿,雨夜屠夫,大丽花,种种色色,他喜欢看到关于这些事的分析,他相信凶手也喜欢看。凶手如果还在的话,大概会看着看着就笑起来吧,心中还藏着过去的刀光剑影。让人想起沧海一声笑,涛涛两浪潮的歌曲。曾经杀人都市中,现在隐没在人群之中,与过去判若两人,乐善好施,好像活过两辈子一样。如果再加上梦,那未尝不可以说是三辈子。三生三世。可惜他的故事里已经没有了她。不过还好,他还拥有自己的亲人。

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一边,手里没有拿手机,原来是用充电线连接火车板壁上的插头给手机充起电来。年轻人看他醒来,说,你醒来了。他说,是的,我睡了多长时间。年轻人说,不长时间,大概一盘游戏的时间。他说,游戏好玩吗。我儿子也喜欢玩。年轻人说,你也可以玩。我教你。他说,我已经老了。在我玩之前,就已经老了。

女乘务员走过来,通知这一站要下车的乘客做好下车准备。八号中铺在哪里。一个声音从一个下铺传出来,说,我在这里。你是要在这一站下吗。是的。乘务员又走到前面去。乘务员的身影在车厢里似乎越来越大,成为车厢的尽头。

就要到站了,他连忙从行李架上取出领带,戴在蓝色衬衣上。另一个售货员问,为什么要戴领带。他说,一会就到站了,会有人上来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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