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278）：五谷丰登——释“丰”（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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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探微
（278）
五谷丰登——释“丰”（豐）
朱英贵
一、“丰”（豐）字小引
简化字的“丰”是由正体字的两个意思不同的字归并而成的，一个是草木丰茂的“丰”，见《说文·生部》：“丰，艸盛丰丰也。从生，上下达也。”另一个是物质丰（豐）富的“豐”，见《说文·豐部》：“豐，豆之豐滿者也。从豆，象形。一曰鄉飲酒有豐侯者。”
我们这里来讨论“五谷豐登”的“豐”，一般不涉及前一个草木丰茂的“丰”，但因为简化字将“丰”作为“豐”的简体字来使用，故又不得不使用“丰”这个字形。
成语“五谷丰登”的含义是指年成好，粮食丰收。其实“丰”的意思是丰富，“登”的意思才是收获，“丰登”即“丰富的收获”（丰收），可见“丰”字的常用意思是“丰富”。是什么丰富呢？人们会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是粮食丰富啦。可是若要深究“豐”字的造字本义，却未必如此。
人们时下对“豐”字字形字义的理解，通常依据《说文》的解释，认为它是一个独体象形字，象一高足器皿（豆）中盛满谷物（稻穗或麦穗）之形，其实它是一个合体会意字，而且字义与作为容器的“豆”毫不相关，讲成“从豆，象形”完全是许慎依据小篆的错讹字形产生的误解。这要由下面甲骨文和金文的字形来印证。
二、“豐”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豐”字的构字理据究竟何意？从字形字义上讲，“豐”与“豊”（禮、礼）有相通之处，上一篇已经谈到过，“豊”字（禮与礼的初文）的下部是“壴”（鼓）不是“豆”。那么，既然“豊”字的下部不是“豆”，“豐”字的下部也不是“豆”，先行汉字的“豐”同样也是由“壴”（鼓）错讹而成的“豆”。这有它的众多的甲骨文和金文自行为证。那么“豐”字除去“壴”这个构件，剩下的构件又是什么呢？先请看下图众多的甲骨文形体：
“豐”字的甲骨文形体
从上图可以看出，甲骨文的“豐”字除开由鼓的底座、鼓身以及鼓的上部装饰构成的“壴”字之外，其上部位列左右的两个对称部件应该是两个“亡”字，唯独最后一行第四个字（京都870B）将两个“亡”错讹为两个“木”了。再来看看“豐”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参见下图）：
“豐”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请看上面的每一个甲骨文字形与金文字形，“豐”字的下部都不是“豆”，而是“壴”（鼓），只有小篆字形将“壴”（鼓）错讹为“豆”了。至于后两个个金文字形，由于受“豊”字的影响，先是错讹成两个木（豐作从彝簋），再是错讹为两串玉（史墙盘），即“珏”，代表两串成串的玉，因为是错讹所致，这是不足为据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豐”和“豊”岂不就是同一个字了吗？不过却有人是这样认为的，孙海波在《甲骨文编》中就将属于“豐”和“豊”的甲骨文字形都列在同一字条之下，并认为“古豐豊同字”。“豐”和“豊”真的是同一个字吗？其实不然，请看它的造字本义。
依据上面两个甲骨文字形和头一个金文字形认定，“豐”是一个合体会意字，从“壴”从二“亡”会意。“亡”在这里表示的是“盲”的意思，从二“亡”，可能是代表两个盲人，也可能是代表盲人的一双眼睛，整体会意，表达盲人击鼓的意思。盲人因为目不能见的生理原因，听觉特别灵敏，能准确地辨别音乐的各个要素（音色、音高、音强、音长、节律等），上古时代常用盲人做乐官，以使音乐更加和谐动听。据《诗经·周颂·有瞽》记载：“有瞽有瞽，在周之庭。”毛传：“瞽，乐官也。”这两句诗的意思是：盲乐官啊盲乐官，在我周氏朝廷中。由此推知，“豐”的造字本义应当与“盲人在礼仪场合击鼓”有关。
但“豐”的造字本义又不应该仅仅是击鼓，因为表达击鼓意思的字是“鼓”或后来的“敲”。盲人击鼓重在辨音，故“豐”的造字本义应该与鼓发出的声音有关，据《诗经·大雅·灵台》记载：“鼍鼓逢逢，矇瞍奏公。”这里的“鼍鼓”是指鳄鱼皮蒙的鼓，“逢逢”是模拟鼓声的叠音词，与“彭彭”（嘭嘭）相当，至于“矇瞍”依据毛传：“有眸子而无见者曰矇，无眸子曰瞍。”这里的“奏”是演奏的意思，“公”是“工”或“功”的通假字。整个这句诗的意思是：鼍鼓逢逢响连声，盲人乐官演奏真用功。因为“豐”（今读作fēng）与“彭”（今读作péng）古音相同（古无轻唇音），故可推知“豐”的造字本义与“彭”有相近之处，
但“豐”既不是单纯地表示鼓声，也不是像《说文解字》卷五豐部所解的：“豐，豆之豐滿者也。从豆，象形。”可见许慎依据小篆字形误解了“豐”的构字理据与造字本义，从“豐”字的构形原理来说，应该是跟盲人乐官超强的辨音能力有关，于是可知“豐”的造字本义应该是表示击鼓鼓声豐富的意思。
三、“豐”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我们这里讨论的是“五谷豐登”的“豐”，不是草木丰茂的“丰”，但因为简化字将“丰”作为“豐”的简体字来使用，所以二者极易混淆。有鉴于此，以下所引书证例句一律使用“豐”字，而不用“丰”字。
“豐”的本义应为击鼓鼓声豐富，然而这种意思是属于古代“礼”的范畴，后代文献已经很难见到这个意思的书证了。
“豐”字由鼓声豐富的初始义可以产生如下一些方面的引申义：
其一，表示事物数量盛多。例如：“民易资者不求豐焉，明征其辞。”（《左传·僖公二十七年》）杜预注：“不诈以求多。”再如：“上好贪利，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豐取刻与。”（《荀子·君道》）又如：“故礼豐不足以效爱，而诚心可以怀远。”（《淮南子·齐俗训》）又如：“豐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唐·韩愈《至邓州北寄山襄阳于相公书》）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厚，使豐厚。例如：“树于有礼，艾人必豐。”（《国语·周语上》）韦昭注：“豐，厚也。”再如：“卑宫菲食，以豐功臣之赏；披怀虚己，以纳谟士之筭。”（晋·陆机《辨亡论下》）又如：“处高位而妨贤，享厚禄以豐己。”（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一）
二是表示多，使增多。例如：“是以臣竭其忠，君豐其宠。举不失德，下忘其死。”（《后汉书·胡广传》）再如：“从属弥众，弟子弥豐。”（《吕氏春秋·当染》）又如：“管·葛树功名，孔·颜豐道德。”（明·贝琼《乙巳除夕》诗）
三是表示增大，扩大。例如：“今吴不如过，而越大于少康，或将豐之，不亦难乎？”（《左传·哀公元年》）再如：“树中天之华阙，豐冠山之朱堂。”（《后汉书·班固传上》）又如：“陶瓦于原，伐木于山，磨旧础，筑新墉，乃豐宾堂，乃峨前轩。”（唐·陈鸿《庐州同食馆记》）
其二，表示物资豐足，豐裕。例如：“岁登民豐，乃始县钟鼓，陈干戚。”（《淮南子·主术训》）再如：“地沃野豐，百物殷阜。”（东汉·张衡《西京赋》）又如：“昔文景之世，百姓务农，家给户豐。”（晋·葛洪《抱朴子·诘鲍》）又如：“物豐财阜，政通人和。”（清·谭嗣同《论湘粤铁路之益》）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使豐足，使豐裕。例如：“义以生利，利以豐民。”（《国语·晋语一》）再如：“天隆其佑，主豐其禄。”（汉·蔡邕《释诲》）又如：“云车风马小流连，家有杯盘豐典祀。”（宋·范成大《祭灶词》）
二是表示富饶。例如：“徒以地沃野豐，百物殷阜。”（《文选·张衡〈西京赋〉》）薛综注：“豐，饶也。”再如：“豐侔淮海，富赈山丘。”（三国·魏·何晏《景福殿赋》）又如：“绕溜未足言其固，郑·白未足语其豐。”（晋·左思《吴都赋》）
三是表示豐收。例如：“岁农豐，年大茂。”（《管子·五行》）再如：“阴阳和则五谷豐。”（汉·王符《潜夫论·本政》）又如：“稻花香里说豐年。”（宋·辛弃疾《西江月》）
其三，表示体态豐满，容貌美好。例如：“子之豐兮，俟我乎巷兮。”（《诗·郑风·豐》）再如：“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豐而力沈也。”（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风骨》）又如：“豐若有余，柔若无骨。”（《赵飞燕外传》）又如：“惟隋殿后壁十仙像为奇笔，豐臞妍怪，各各不同。”（宋·范成大《吴船录》卷下）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身材豐满，胖。例如：例如：“第一个肌肤微豐，身材合中。”（《红楼梦》）再如：“步怜洛女神无影，休笑杨妃体太豐。”（清·袁树《水仙花》诗）
二是表示使豐满。例如：“如微才弗试，没世无闻，徒荣其躯而豐其体……此徒圈牢之养物，非臣之所志也。”（三国·魏·曹植《求自试表》）再如：“既盘尔根，亦豐尔羽。”（清·阎尔梅《诔先帝九章》之三）
三是表示大，高大。例如：“豐者，大也。”（《易·序卦》）再如：“豐狐文豹，栖于山林。”（《庄子·山水》）又如：“有白雀集于高豐屯禀，盖大穰之征也。”（唐·李翰《苏州嘉兴屯田纪绩颂》序）又如：“豐车肥马载豪杰，少得志愿多忧虞。始知进退各有理，造次未可分贤愚。”（北宋·王安石《杭州修广法师喜堂》）
其四，《易》六十四卦之一，卦象为离下震上。
其五，用作地名。秦沛县之豐邑，汉置县。今江苏省徐州市豐县。例如：“高祖，沛豐邑中阳里人也，姓刘氏。”（《汉书·高帝纪上》）颜师古注：“应劭曰：'沛，县也。豐，其乡也。’孟康曰：'后沛为郡而豐为县。’师古曰：'沛者，本秦泗水郡之属县。豐者，沛之聚邑耳。’”
根据上面对“豐”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豐”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四、含有“丰”（豐）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丰”（豐）字在常用成语中的文化含义大致有如下四种情形：
其一是表示事物数量盛多的意思，例如：“羽毛未丰”是指小鸟没长成，身上的毛还很稀疏，比喻年纪轻，经历少，不成熟或力量还不够强大。源自《战国策·秦策一》：“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丰取刻与”意谓取之于民的多，用之于民的少，多形容残酷地剥削。源自《荀子·君道》：“上好贪利，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丰取刻与，以无度取于民。”而“丰衣足食”的意思则是说衣服与食物的数量都很多。
其二是表示农作物收成好的意思，例如：“以丰补歉”意思是把丰年积余的粮食储备起来，留待灾年歉收时使用。“人寿年丰”意谓人长寿，年成也好，形容太平兴旺的景象。
其三是表示身材容貌丰满美好的意思，例如：“曲眉丰颊”是指弯弯的眉毛，丰润的脸颊，形容相貌美丽富态。“丰肌秀骨”意谓丰润的肌肤，柔嫩的骨骼，形容女子或花朵娇嫩艳丽而有丰韵。
其四是表示大、高大的意思，例如：“丰屋之戒”，《易·丰》：“《象》曰：'丰其屋’，天际翔也。”高亨注：“'丰其屋’，言贵族在位之时，如鸟得以飞翔于天空，故能大其屋也。”后以“丰屋之戒”、“丰屋之祸”、“丰屋之过”谓高大其屋，将有覆家之祸，应引以为戒。
五、究竟是“五谷丰登”还是“五谷豐登”
今天写的“五谷丰登”本该是写作“五谷豐登”的。让我们先来认识一下“五谷豐登”的“登”，“登”字的造字本义是双手持“豆”（一种容器）向上进奉或向前进献，所以“登”字内含一个“豆”作为构字部件，“豆”上边的“癶”（读为bō）这个部件是由甲骨文或金文字形的两只脚变形而来的，表示迈动双脚向前进献的意思。“登”字作为“手持容器进奉或进献”的本义今天已经不再使用了。
而由进奉或进献的意思却可以引申出上升的意思，再进一步可由上升的意思引申出农作物成熟、豐收的意思，例如《孟子·滕文公上》所载：“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这“五谷不登”的意思就是各种谷物都还没有成熟。又如《淮南子·览冥训》所载：“风雨时节，五谷登熟。”这“五谷登熟”的意思就是各种谷物都豐收成熟了。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成语“五谷豐登”，可见“登”就是成熟、豐收的意思，指年成好，粮食豐收。
那么“五谷豐登”的“豐”又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简化字的“丰”是由正体字的两个意思不同的字归并而成的，一个是草木丰茂的“丰”，见《说文·生部》：“丰，艸盛丰丰也。从生，上下达也。”是说草木生长的态势很好。
另一个是物质豐富的“豐”，见《说文·豐部》：“豐，豆之豐满者也。从豆，象形。”而“五谷豐登”的“豐”本来应该为“豐”，“豐登”即豐富地成熟收获，年成好。所以也就不应该写作“五谷丰登”，而应该写作“五谷豐登”，只不过今天的简化字取消了“豐”字而以“丰”替代“豐”罢了。
成语“五谷豐登”的含义是指年成好，粮食豐收。其实“豐”的意思是豐富，“登”的意思才是收获，“豐登”即“豐富的收获”（豐收），可见“豐”字的常用意思是“豐富”，这跟它与作为乐器的“鼓”在字形字义上有着密切关联有关。“豐”的本义为“鼓声豐富”，由此引申为泛指物质豐富，例如：“地沃野豐，百物殷阜。”（东汉·张衡《西京赋》）由此才可引申出“指农作物收成好”的意思，例如：“稻花香里说豐年。”（宋·辛弃疾《西江月》）绕了一大圈，说到这里，我们才算知道了“豐”字的来龙去脉，也才算真正弄懂了“五谷豐登”的“豐”的确切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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