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历史名人】周裕锴:文化巨人苏轼的传奇人生
周裕锴
中国古代社会运行到北宋中叶,进入一个文化全面复兴的时代。政治学、经济学、哲学、史学、科学、文学、艺术各个领域几乎同时出现光耀史册的伟大人物。这是一个产生巨人的时代,而苏轼则是巨人中的巨人,他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和对后世的影响无人能及。
湖北黄冈东坡赤壁
苏轼,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苏轼的曾祖父、祖父都是布衣,但到了他父亲一代,家族中开始有人做官。当时,四川地区的经济状况良好,教育事业也迅猛发展,“释耜耒而执笔砚者,十室而九”。苏轼和弟弟苏辙从小就以父亲苏洵为师,接受了丰富的文化教养和熏陶。
苏轼自少年时起,就“奋厉有当世志”,以兼济天下为己任,储备能施之于政治的各种知识,“学通经史”,考察“前世盛衰之迹与其一时风俗之变”。同时,苏轼也受到儒家优秀政治品格熏陶,特别是东汉义烈之士范滂、孔融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在强权威胁下决不屈服,保持独立人格,成为指导苏轼一生进退出处的基本原则。自古以来四川学者就有“观奇书”的特点,在正统儒家经书之外,阅读诸子百家三教九流著作,苏轼更是如此。正如宋人所说:“东坡先生之英才绝识,卓冠一世,平生斟酌经传,贯穿子史,下至于小说杂记,佛经道书,古诗方言,莫不毕究。故虽天地之造化,古今之兴替,风俗之消长,与夫山川、草木、禽兽、鳞介、昆虫之属,亦皆洞其机而贯其妙,积而为胸中之文。”广泛博杂的阅读,培养出他开阔的视野和通达的襟怀,使其思想中别具打通各门学科、融会各家思想的博大精神。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苏轼参加礼部进士考试。他的《刑赏忠厚之至论》,议论自然流畅,一反“时文之诡异”,受到文坛领袖知贡举欧阳修的高度赞赏,也引起元老重臣的重视。母亲程夫人去世,苏轼随父与弟回蜀奔丧,丁母忧3年。终丧回朝,嘉祐六年(1061),欧阳修举荐苏轼对制策,应仁宗直言极谏策问,入三等。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苏轼从此进入仕途,开始40年的宦海沉浮。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苏轼由凤翔签判任还朝,差判登闻鼓院。英宗爱其才,想直接将他召入翰林,为宰相所劝止。于是苏轼依近例召试学士院,获得直史馆的荣耀馆职。但妻子王弗病故,次年父亲苏洵也病故,苏轼再次回蜀丁父忧,而这一次终丧还朝,便再也没有回过眉山,蜀中山水成为伴随他一生的梦忆。
苏轼重回朝廷已是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轻的神宗皇帝雄才大略,力图改革弊政,起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依其议创设新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作为变法的主持机关。新法主要内容为理财与整军,目的是富国强兵、抑制“兼并”、堵塞“利孔”,将商品经济的利润收归朝廷。苏轼早在对制策时已发表了一系列改革弊政的言论,但他和王安石的改革思路却有重大分歧。王安石深刻认识到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国家政治经济的危机非通过变法理财来根治不可;苏轼却认为“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因而主张在不变法度的基础上,实行“课百官”“安万民”“厚财货”“训兵旅”等措施。简言之,王安石坚持激进的改革祖宗法度的剧变,苏轼则主张温和的遵循祖宗法度的渐变。王安石把议论异于己的苏轼以殿中丞直史馆身份抑置判官告院,又因感到来自苏轼的威胁,让他权充开封府推官,“意以多事困之”,不料苏轼“决断精敏,声问益远”,而且推出好几篇反对新法的重头文章。苏轼逐渐卷入新旧党争,并以其卓越的才华成为旧党的代言人。在《上神宗皇帝书》中,苏轼认定“国家之所以存亡”“在道德之浅深”“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强与弱”“富与贫”,这种观点反对富国强兵,也否定了自己以前倡导的改革主张。然而,在王安石以“生天下之财”为改革唯一目的、以“争利”为社会唯一价值取向的形势下,苏轼关于社会道德风俗重要性的论述,具有纠偏治弊的针砭作用。苏轼和顽固的守旧派不同,他反对王安石主要是其“与民争利”,他担忧的是青苗法等改革措施会带来流弊,危害普通农民,而对新法中如限制皇族特权、修完器械、阅习旗鼓等措施表示肯定。熙宁年间苏轼和王安石的交恶,奠定了他一生的政治命运。
熙宁四年(1071),苏轼被任命为杭州通判,之后又在密州、徐州、湖州3地任知州,担任地方官达8年之久。苏轼具有处理实际事务的才能,他既是关心民瘼的良吏,也是果决任事的能吏。在杭州,他协助知州修复钱塘六井,巡行各县,赈济灾荒;在密州,他监督捕蝗,上奏朝廷蠲免秋税,招人抚育弃婴,所活达千人;在徐州,他率领军民抗洪救灾,筑堤护城,开发石炭。在各地,他都以一个亲民的父母官形象出现在普通百姓面前。
在处理地方政事的闲暇,苏轼的文艺活动也得到极大开展。杭州西湖的美景、钱塘的潮汛、天目的秀色为苏轼提供了丰富的诗材,引发他创作了大量诗作。密州的苦寒生活和剽悍民风,激发了苏轼的英雄情怀,由此有意改造词为“艳科”的旧习,开创了由“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的豪放词派。在徐州,苏轼则写作了一系列题画诗,结合绘画品评以发表其艺术见解。在湖州,怀念前任知州文同,写下著名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在此期间,一些年青的文人学士如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先后拜于门下,成为著名的苏门四学士。政治上失意的苏轼在文艺上取得极大成功,俨然被新一代士人奉为在野的文坛领袖。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苏轼在湖州任上因被指控作诗文诽谤朝廷而被捕入御史台狱,史称“乌台诗案”,是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经旧党元老营救,甚至新党重臣说情,苏轼终免死罪,责授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成为被监管的逐臣。元丰三年(1080)春,苏轼以戴罪之身抵达黄州,这时他已45岁,王安石虽已退居江宁,但神宗年方33岁,正值英年。作为政治家的苏轼几乎已永无出头之日,经济上也极为困窘,团练副使有虚名而无俸禄,仅靠过去的积蓄为生。后经友人替他向官府申请到黄州城东一块荒地,他带领家人亲自耕种,地名为“东坡”,苏轼也由此号“东坡居士”。
黄州时期是苏轼在学术和文学创作上的丰收期。他的主要学术成果是《易传》9卷、《论语说》5卷的撰写与《书传》的动笔,标志着自成一家的学术思想的形成。他的散文创作,从侧重于经学、史学、哲学、政治学的论文,转向随笔、题跋、书简、杂记等文学性很强的小品文,抒写人生感慨,表达朋友情谊,发表艺术见解,记录山川风物。他的诗歌从以前的富赡流丽走向清空旷达,表现出更深沉的人生思考。他的词作,或雄放豪迈、或高旷洒脱、或婉约清深,超越人生的苦难,更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对后世的文学艺术史影响甚巨。黄州赤壁名满天下,成为名副其实的“东坡赤壁”。元丰七年(1084),苏轼量移汝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在离黄赴汝途中,他于金陵钟山会见了罢相8年的王安石。从苏轼“从公已觉十年迟”的表白来看,他与王安石不仅在道德学问、诗歌文章方面惺惺相惜,而且在政治态度和人生态度上也有所谅解和默契。
元丰八年(1085)春,神宗英年早逝,10岁的哲宗继位,神宗母高氏以太皇太后身份垂帘听政,任司马光为相,旧党人士纷纷得到重用。苏轼也迎来政治上的春天。他先被任命知登州,到任5天又匆匆奉调入京,随即升任起居舍人。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三月,除中书舍人,掌外制。九月升为翰林学士,掌内制,成为参与决策的政府要员和朝廷的喉舌。司马光上台后立即着手废除全部新法,恢复仁宗时代的法度,史称“元祐更化”。然而,苏轼从任地方官的实践中,已意识到新法中有部分合理的内容,不能一概否定。司马光罢废“免役法”、恢复“差役法”,苏轼与之进行激烈争论。但他这种独立不倚的立场,遭到部分旧党人士的强烈不满。司马光去世后,旧党迅速分化为几个党派,出现了“洛蜀党争”“朔蜀党争”等朋党之间由学术宗派、政见歧异转化而来的政治倾轧。除朋党恩怨外,以苏轼为代表的蜀党与程颐所代表的洛党,还体现了宋代文苑传统和道学传统的根本冲突。
元祐年间,苏轼的门下士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人并擢馆职,秦观、孔平仲等一大群文学之士也会聚京城,形成以苏轼为中心的元祐文人集团。元祐三年(1088),苏轼知贡举,辟黄庭坚等人为助手,成为新一代文坛盟主。这个文人集团在政事之余,作画吟诗,听琴对弈,焚香煮茗,玩碑弄帖,谈禅论道,醉心于文学艺术精神产品的创造。最有代表性的是所谓“西园雅集”,苏轼等16人集会驸马王诜的西园,李公麟为画《西园雅集图》。与会者皆为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他们玩赏兴味、文采风流,超过晋代的金谷、兰亭之会,成为盛宋高雅精神文明的象征。
苏轼受到政敌的造谣中伤,不安于朝廷,于元祐四年(1089)出任杭州知州。作为朝廷派出的方镇大员,他施展其行政能力,为民造福,请求免去租税,开仓赈灾,缓解民困。采用“以工代赈”方法,发动疏浚盐桥、茅山两河工程,雇佣灾民,使其存活。治理西湖,开掘葑滩,疏浚湖底,修筑长堤。不仅兴修水利于一时,而且留人文景观于千古。苏轼任满后回京担任翰林学士,仅几个月,又避嫌外任,于元祐六年(1091)出知颍州。颍州冬日大雪,苏轼开粮仓以赈饥,调炭薪以救寒。又开发沟渠,治理颍州西湖。元祐七年(1092)春,苏轼改知扬州,到任后呼吁朝廷放免“积欠”。九月,苏轼被召回京,参与郊祀大典,官进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这是他一生最高的官职。在京城受到御史们弹劾,苏轼于元祐八年(1093)六月获准知定州。他整顿军队,亲自检阅操练;恢复“弓箭社”,计划整编民兵武装,加强边防。
哲宗亲政后,苏轼受到重新上台的新党人士攻击,于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四月罢知定州,谪知英州,随即遭受“五改谪命”的迫害,直到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在几个月时间内,苏轼骤然由一个北国的封疆大吏沦为岭南的僻州罪臣。他的精神依托、思想倾向和情感认同,也由庙堂走向民间,在一般士民当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在惠州,他年老多病,物质困乏,所处人文环境也非常落后,但他却能以其特有的人生智慧安然对待逆境,种菜植药,参禅学道。他写了大量“和陶诗”,以安贫乐道的陶渊明为榜样,表明他在任何逆境中始终保持诗意地栖居的乐观人生态度。
绍圣四年(1097)闰二月,苏轼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六月渡琼州海峡至海南岛,七月抵达贬所。海南物质文化生活比惠州更艰苦、更匮乏,“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但苏轼在海南黎族人民中间找到了朋友,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他在艰苦的贬谪生活中,同样保持着“兼济天下”的情怀。在惠州,他不顾自己罪臣的身份“勇于为义”,通过地方官朋友做了大量便民之事,如造桥引水、利用水力作碓磨、推广新式农具“秧马”、筹划建病院等等。在海南,他致力于改进当地落后习俗,鼓励黎人从事农耕,告谕乡人重惜耕牛,批评“坐男使女”陋习。他自觉担负起促进海南文化建设的责任,指导一些学生、秀才,营造读书的文化气氛,使他们感觉到海南与祖国文化“地脉”相连,鼓励他们在文化地位方面“破天荒”。苏轼谪居海南岛整整3年,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去世,徽宗继位,元祐旧臣重获起用。苏轼六月渡琼州海峡北返,八月奉告命,迁舒州团练副使永州居住。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越大庾岭。在常州酷热的七月,苏轼一病不起,平静安详地告别人世。
苏轼死讯传出后,举国悲痛,各地出现自发性、群众性的吊唁活动。苏轼仕途的升沉进退,始终与北宋后期的新旧党争紧密相联。而他在文化史上的形象,却远远超越了政治派别,不仅成为北宋文化巨人的典范之一,也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具人格魅力的文人的象征。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