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照片冒犯了你

假如照片冒犯了你

文｜尾麦

1959年，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1924 – 2019 ）的《美国人》在美国首次出版，当时美国的社会和经济可以说是高歌猛进、一片繁荣景象，而弗兰克那些满是“负能量”的影像无疑给美国观众当头泼了盆冷水。于是，技术粗糙、罔顾事实，甚至恶意诋毁，就成了对他作品的主流意见。

罗伯特·弗兰克，美国人

1994年，在玛格南图片社的年度会议中，摄影师菲利普·琼斯·格里菲斯（Philip Jones Griffiths ，1936 – 2008）带头激烈反对吸收马丁·帕尔（Martin Parr，1952-）为会员，声称这将颠覆玛格南引以为豪的人文传统——这一点儿都不难理解，帕尔的作品一眼看上去就是狡黠、尖刻、讽刺和粗俗的混合产物，与玛格南优雅与风骨并存的传统格格不入。

马丁·帕尔，奢侈

如今这两位摄影师在业界的影响力应该不用我多讲，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再拿出来说一遍，好像也有“成王败寇”或者“马后炮”的嫌疑，那我先坦白一下：由于艺术家“成功”的路径过于混沌，似乎比企业家更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我不打算讨论作品是否优劣，以及他们“成功”的必然性或偶然性等话题。我想聊聊长久以来摄影都面对的一系列问题：

照片是不是/能不能展示真相？摄影是否“应该”或“不应该”做什么？摄影师看到的世界与他人看到的（或希望看到的）世界有何不同？

我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想到这些，其实是类似情况层出不穷，让人想忘都忘不掉。据我观察，孤独图书馆公众号一直保持着均衡的发文阅读量，而6月底摄影师冯立的到来，无疑制造了一次流量小井喷，目前稳居头筹。读者基数的增大自然带来更多、更丰富的反馈，我相信通过这些评论可以大略知道读者们看待摄影作品的角度和心态。

冯立，阿那亚

首先，有一类留言大意是：看完这套作品后对阿那亚的面貌不太满意，表示不想去了。这类读者想必是可爱且单纯的，在他们看来，阿那亚应该是一个或孤独或浪漫的所在，一个可以触及的“远方”。但从某个层面上讲，相信艺术家的照片跟相信广告是一码事——如果你看过冯立的照片然后得出“阿那亚原来是这个鬼样子”的判断，那不妨回忆一下，当你在麦当劳打开一个巨无霸时，是否会满心期待它长得像图片上那么丰满？

当然，“有图有真相”这种误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鉴于摄影的机械特征，我们需要先对现实世界中的实体进行拍摄，然后再形成图像，而我们对这类图像下意识的认识，无非就是用玻璃片模仿眼睛成像的产物。

但图像并不意味着真相，就如同眼睛会被蒙蔽，它展示的只是短暂存在过的一个事实——严格地说，是事实的外表——而且被有意无意地选择、操纵、修饰过，就像摄影棚里的巨无霸汉堡模特们。即便在最崇尚真实性的新闻摄影领域，这种真实性也极大地依赖拍摄者的价值观和职业道德。对此我有个简单粗暴的建议：不要轻易相信一张照片——它们虽然取自世界，但只是一些断章取义的切片，能反映的事实也极其有限。“真相”是一个美好的词汇，我们可以努力拼凑事实的碎片来无限接近它，但对个人来说，最有价值的还是自己的那份看法。所以，想知道某个地方是什么样子，多参考各路信息有必要，当然更靠谱的还是亲自去转转。

（照片来自网络）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个性情温厚的爱狗大叔吧？

还有一类留言，大概是说：搞不懂作者要表达什么，欣赏不来也无法接受这种怪异的作品。也许这些读者已经有意或无意地走出了“看山是山”的框框，在作品表达层面上提出了质疑，不过对作品的接受意愿仍局限在自己的舒适区内。

其实，“看不懂”可以是个挺好的状态，懂是没有止境的，我们完全可以先以一种质朴、原始的心态从感受上直接和作品沟通。把作品当做一面镜子，我们得以重新审视关于自己的某些真相——比如它让你感到喜悦、悲伤或愤怒，那不妨思考一下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它一定是触动了你的哪里——这也是为什么摄影可以成为艺术的一个原因。如果有进一步的意愿，我们还可以通过其它渠道了解更多，由“不懂”渐渐到“懂”（喜不喜欢另说）。但是如果我们的脚步早早就停下，迅速转向抗拒甚至攻击谩骂，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艺术家创作模式的问题。作家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 — 2005）对此有过一个描述，大意是：思想家和科学家通过系统的考察来了解世界，而艺术家则是以自己为对象，他们要深入内心的孤独地带，找到表达自我的特有语言。

由此我们知道，一幅有诚意的作品必然承载了作者对世界的独特的认识和态度，也会带有深刻的个人烙印，而迎合观众的口味则从来都不是艺术家的职责。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森山大道在台湾、布宜诺斯艾利斯拍的照片，也常常散发着新宿的气息；而冯立的作品，无论来自成都、巴黎还是阿那亚，也都还是冯立。

森山大道，新宿

森山大道，布宜诺斯艾利斯

冯立，成都

冯立，巴黎

或许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世界就像拥有无尽切面的棱镜，每个人观看它的立场和角度各异，做出的解释自然不尽相同，继而行为反馈也是千差万别。

对于摄影师的工作，评论家萨考夫斯基 (John Szarkowski，1925-2007)有个形象的说法：他们擅长“指出”（Pointing）这种行为，总是能比其他人“指出”更有意思的情景、构造等等。也就是说，对于世界的某些切面，相比其他人，摄影师具有更加敏锐的嗅觉和洞察力，他们用相机捕捉我们看不到的生活切面，并敢于对当下的现实提出质疑。在森山大道、马丁·帕尔和冯立这类极具个人化风格的摄影师身上，这一点尤其明显。

摄影是选择的结果，被扭曲和操纵更是一个常态，即便是最好的情况下，它呈现的也只是一系列的个人真相，而且掺杂着无法言喻或不可告人的动机。但是归根结底，问题的关键不是摄影，而在于我们如何看待摄影（以及一切）：要不要急着否定自己看不见的那些切面，无视与自己不同的存在以及生活中无限的可能性，在看似确定实则脆弱的舒适和安全感里，日复一日，反复描刻自我的轮廓——而我们所知的极少数纯粹的真相之一便是，我们与这世界同行的机会仅有一次。

作者：尾麦

摄影师/工程师/自媒体创作者，

在B站有个《摄影务虚笔记》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