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段遥亭：打开故乡
打开故乡
段遥亭
火车站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龙口，吞云吐雾一般运送着天南海北的赶路人。他们在川流不息的长路上会留下一个什么样的背影，我说不清楚。原以为自己走远一点，就可以忘记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结果全是徒劳。那些陈年旧事像春蝉蜕掉的空壳，仍旧孤零零的挂在脊背上晃荡着，怎么也抖落不掉，我只能拖着往事的羁痕向前独行。想要把那些烦心事统统丢在路边的小旅馆，或者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埋葬在山窝窝里算了。就这么一点心事都无法办好，真是烦恼。
有些日子没有回家过年了，不是我忘恩负义。偶尔回去一趟，那些干涩的记忆又被一个熟悉的背影给激活了。扑啦一声，少年的记忆一下子复苏过来。只是眼前的老屋荒草满院，鸟粪一墙的狼籍景象，弄得人心里不是个滋味。
一线清风撩拨着人的衣角，门前的落叶裹住了去年夏天遗落的几颗麦粒，门楼上分明有些春风秋雨肆意摆弄的斑驳。一些乡间旧事被拉长了，变味了，起毛了，也就扎实了。呼和浩特一位高女士看到我的文章《西出阳关》后，发来短信说：“好久没有被这样的文字感动了，你拨动了我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我想，她大概也是一位走西口似的漂泊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说的就是我们这些走四方的旅人了。
出了村口，脚步距离沟底下那一弯小河愈来愈远。
记不清那位朋友说过这样一段话：
很少有人一生中只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很多人对故乡怀着深深的眷恋，身为异乡人因为缺少了亲人的问候与关怀，内心总有一种冷清与孤单相随，“吾身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我突然发现自己苦苦追寻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故乡，而是一种思乡的情感，它不在遥远的天边，就在我的心里。
故乡哺育了我们的生命，壮大了我们的青春，乡情与亲情交织成一件永不消失的外衣。故乡的田野上生长知心朋友也树立了我们的对手，重叠弯曲的山路羁绊了我们出门远游的脚步。故乡亲友在裙带关系的旋涡里沉浮着，在世俗势利的圈子里过日子。这不是故乡的错，是人之常情和世俗生活的本来面目。故乡是我们无法选择自身胎衣的生身地，未必是你心中瞭望的天堂。理想中的故乡在远方，在适宜于自己生命的远方绿洲之上。
《故乡的云》、《我热恋的故乡》、《童年》这样的歌谣在把故乡吟唱，有些人是要一辈子呆在故乡享受天伦之乐，与土地朝夕相处终老共眠。有些人必须远去游历奔跑的，有些人属牛羊的，有些属蒲公英的，有些属狼的，有人属鹰的，也有人属山属水的。百人百姓，禀赋不同。秦岭山中的洗衣妇是不该跑到长安城里的东大街上去看世界的，她无法面对别人暴殓天物式的城市生活。她只有用痛哭的情势表达落寞。清清泉水汇入湖泊就不再是那么清纯了。
故乡应该有三个要素，一是那里有你牵挂的亲友爱人；二是有你栖居留恋的住所（可以是一座坍塌破败的旧院老屋）；三是有你想念的故土乡情。倘若这三个缘由里你连一个也没有捞着，故乡于你也就是个空荡无物的概念了。不是有家无乡，就是还乡无门了。即使你怀了一腔的思情回去探望，又能怎么样？先前的长辈和同伴都已老去和健忘了，眼下村里的后生们有谁识得你这个久违了的异乡人。“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说的就是你了。
山村是一面破碎的镜子，反射着片片银光；故乡是一株秋冬的菊花，老而弥香。这便是绝佳的乡土境界了。
多元的故乡
故乡躲在一个偏远的角落。
故乡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是一块藏在黄土地上的磁铁，她所放射出的磁性如同电波一般，迅疾传递到每个游子的心中。不管你身在何处，平凡还是富贵，低俗还是高雅，老家的踪影总是贯穿在你的行程里。你试图淡忘，耳朵里还是不经意就捕获了一些陈年旧事的蛛丝马迹。一条身手不再矫健的老狗，跟随在三爷爷的身后。一阵秋风飘荡而过，玉米叶子蔫了黄了。一声粗壮的牛哞声从路边的车辕里吆喝出来，该是收工吃午饭的时候了。鞭把子一甩，一道脆亮的响声漫过乡间的土路。一泡热气哄哄的牛粪味道蔓延在车轮底下。低头乱嗅的老狗瞅见了掺杂在炊烟里的饭菜味道，撒着欢往主人身边跑。于是，就有些往事如烟的气息了，就有些淡墨的油画意味了。
故乡，是人生起步的第一个单元，也是最后一个单元和小结。却未必是中间解读的全部过程。一个人的精神故乡，心灵牧场，理想原野未必都在故乡。水瘦山寒的故乡盛不下远游者的心事，挡不住赶路着的脚步。
出门的日子久了，总是在去往理想之地的路上漫步。有些人运气不错，抵达了心中的彼岸。并不是所有的好人都有福星高照一路顺风。幸运只是降临给那些虔诚的追求者，青睐那些奋斗不息的忠实者。幸运的曙光在现实生活中的突然显现，就是机遇。理想的原野广阔无垠，心灵牧场只是其中的一片水草地。而精神的故乡是一种深远的向往，是一个更大的引力场。它可能会超越故乡的母性柔情，激越着你打马出征四处漫游。它是在心灵牧场的净化中塑造出来的，是在追求完美的路径上开辟出来的。不是静止的呆立在某个原地等待着我们的来临。如果说生命的故乡是南极，那么精神的故乡就是北极。理想的原野笼罩在我们头顶的上空，我们终生都在这个巨大的两极诱惑中奔波。如果说心灵牧场是一个长路上的驿站，或歇脚的十里长亭，那么精神的故乡就是一次天涯孤旅的跋涉。它是一个不确定的所在，是一味绝妙的疗伤配方。故乡点滴，在江南水乡，或是在黄土高坡，或是在西北大漠，或是在塞外草原，或是在异乡小镇……
有的人走着走着，就丢失了心灵牧场，精神故乡就迷失了前行的走向。理想的原野一片混沌，飞翔的羽翼折戟沉沙，免不了误入某个沼泽里，或者夭折在了别人掩饰好的陷阱里。不是所有人都有追求精神故乡的向往，先要具有山青水秀般的心灵牧场，才会诞生神清慧有馀的渴望，也就哺育了你的理想原野的梦想。
故乡就像一截快要老朽的神木，结出了一拨又一拨的木耳。这些木耳已经在世事风烟里支愣了好些年，故乡仍是那副似老未老的旧模样。后生们的拆除翻弄，修复改造，拓展创新，改变的只是故乡的容颜，改变不了故乡原本的旧情与本色。
回不去的是故乡，忘不了的是童年，说不尽的是乡情，听不够的是乡音，望不完的是乡关往事。麦田的芳香让人眷恋，门前的羊死蛋蛋又让人烦乱，贫瘠的蔓延更使人辛酸。
故乡的真爱之处在于它曾经诞生了生命的血脉，哺育了我们的童年。一个人的童年未必在生活在故乡，而童年却是我们放飞梦想的地方。缺失了故乡的童年是永远的忧伤，怎么说都不会走得太远。那些面子上看上去灿烂的生活却未必饱满。
“故乡是一种图腾，人与故乡终生在角逐中，想走出去时出不去，想回来时又回不来。”冯伟林先生的这句话说到了人的心坎上。我哑然无语。
故乡确实是漏洞百出的地方，是恩怨纠缠的土木场景，是五味交织百味杂陈的腌菜缸。一个在乡村玩泥蛋蛋长大的思想者，无论行旅多远风头多高，总是可以听到乡情在悠悠清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故乡成了一面牵魂动魄的精神经幡，在雨夜的晨风中呼呼招展。
一个人是否明白异乡与故乡的落差斤两，不在于你身处家乡还是他乡。漂泊者的心思足以让一个人游离到山高水长垭口凶险的任何地方。孤旅的心房之外，处处是他乡。故乡就是原先那个破败苍黄的村庄，是狗尿拌着车前草寂寞滋长的远方。
故乡是一张双面牛皮鼓，咚咚锵锵。小时候我们敲打的是鼓的正面，是声声喊叫着要出去看看；成年后我们反过来轻击鼓的背面，滴滴鼓点叙说着故乡行里的千回百转。
故乡永远需要怀念
多少年后，我在西部漫游的途中听着高晓声的《荒冢》：
你走的时候唱着出塞歌谣
你青春年少不怕山水迢迢
你长发迎风对着天空狂啸
可是你流浪 你可曾找到要去的地方
你流浪 何处是梦里故乡
……
故乡无语，庄稼地里辛苦的父亲母亲哺养了我们。然而他们守旧且落伍，只是这旧年的光影却让人恋恋不舍日夜守望。乡村的脾气像农家儿女一样倔强硬朗，在贫迫苦涩的日子里婚丧嫁娶着，日晒雨淋着又繁衍了一轮生命的根脉，我无法忘记，故乡是生命中原始的绿洲，那干旱的山沟峁梁养育了枝繁叶茂的野草万物。
对于庄户人家来说，一辈子忙碌就是为了两件事，生儿育女盖房子。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娃，我按部就班完成了这项任务。我一点也不怨恨故乡的贫穷，她给了我野菊花般的一句真言：穷且益坚。
叶落归根不是迂腐，也不是土里土气。而是一个人厌倦了外面的城巷，回归真本还于乡间的胎衣。乡村，这个物化的空间让一个漂泊的人心神舒坦。
50年之后，故乡将会消逝在山野深处。我们已经没有了可以寻觅的乡村回忆。
每当那几只灰褐色的小麻雀飞过窗口时，就飘过来一种故乡的味道。莫非这几个小生灵也是跟着我一起漂泊在外的小伙伴。它们飞走了，屋檐下的鸟巢必定是荒废了。城市的诱惑真的就这样厉害么……
段遥亭，陕西白水人。曾为法院书记员、报社记者。在《文学报》《中国民族报》《西部》《西南军事文学》《散文百家》《草原》《美文》《北方作家》等多家报刊发表过100多万字的作品。作品被《读者》《海外文摘》等转载，并入选《散文百家十年精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等选本。新疆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野马天山》。现居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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