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南部县城理发祖师爷的辛酸历程——尘封的南部故人旧事揭秘 ‖ 沈前文 刘松乔
口述/沈前文 整理/刘松乔
写在前面的话:理发业以前叫剃头业、整容业。清朝以前,汉人是不剃头的,一直到了满人入关逼汉人剃头,才出现了剃头业。民国以后,剪去头发才通称理发。
南部县理发业的发展兴盛,与乐群路上的沈家有直接关系。笔者采访了已80岁的传人沈前文,将其口述整理成文,从中可管窥到市井百姓在各个不同时期的社会生活状态,其喜怒哀乐、福祸荣辱无不与特定的历史背景息息相关。
我父亲叫沈焕章,又名沈光福,1906年生于蓬安县陆坝乡豹子湾羊儿山。他9岁到富利乡学理发,在黄桷树下摆个摊摊,土罐子烧水,个个都是刮光脑壳,修个面,掏下耳朵。11岁时,父亲跟师傅到成都闯荡,走到三台碰上丢包的,师傅不动声色,解下头上的白帕子包砣油光石。等到对方来搭话,扯起包帕就打,边打边骂:“老子都是个跑滩匠,你龟儿子耍这些鬼板眼,瞎了你的狗眼!”打得歹徒跪地求饶。一路上,师傅告诉父亲:江湖凶险,人心叵测,出门在外,随时都要多长个心眼,莫贪莫占,逢善莫欺,逢恶不惧……
到了成都,师傅渐渐站稳了脚,父亲也一年年长大,不但跟着师傅学会了理发的新技术,也打开了眼界,学会了为人处事,脑瓜子活络起来。学徒期间,父亲住阁楼,楼上住着一个有文化的商人。晚上无事便教父亲认字,规定每天晚上认5到10个字。几年下来,父亲能认4000多字,能顺利阅读书报,但从未提笔写过。认得写不来,直至去世。
父亲自立门户后与母亲结婚,生下我们兄妹3人:姐姐素清,哥哥宗文,我是老三。父亲的生意不断扩大,开了3间理发店:将军衙门一个,东大街一个,长胜街一个,每个都是6间口面。父亲当老板搞管理,每天黄昏背个大口袋到各店收银元。银元多了就换成金条。
1938年11月8日,成都遭遇第一次日本飞机大轰炸。在后来的几年中,父母一听到防空警报,就带着我们几兄妹“跑警报”(又叫跑飞机)。1941年7月27日,警报声中我们全家跑到少成公园躲避。我们先是听到远处机声隆隆,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大地都在震动,随后就听见连续不断的爆炸声。敌机低空飞行,机翼端的日本太阳徽记和飞行员的脸都能看清。一连串的炸弹循着一条斜线向下飞来,还伴随着哒哒哒的机枪扫射。一些市民躲在公园的树林下,以为敌机驾驶员看不见人影就行。结果,伤亡很大,血肉横飞,树枝上挂满了残肢碎肉。姐姐与哥哥从旱拱桥下跑出来,被当场炸死。我被烧伤,当时4岁,对轰炸的情景并无记忆。
上述实况是父亲告诉我的,是我们一家人永远难以平复的伤痛。长大了从资料上得知,这是日军对成都的第15次轰炸(一共22次),是轰炸最为严重的一次,共出动108架中型轰炸机,投弹800—1000枚之间,被毁街道82条,毁灭房屋3205间,死亡人数698人,受伤1368人,被炸面积约3平方公里。
我家受此重创,把3个口面贱价卖了,搬到广元用金条买下雅园,又开理发店。广元也遭炸,主要是轰炸大华纱厂,父亲被迫卖掉雅园,坐船顺水到南部县。
因土匪多,父亲把装银元的麻布口袋拴在座位下面。我们回到富利,外爷在那儿开金厂,借走父亲400个银元,因打洞砸死了人,全亏了。金厂开不下去,我家一下败光,穷得没法收拾。父亲只好挑着担子到南部县河坝头摆摊理发,向隔房幺爸沈干成借了300个法币(沈干成当时是城里第二大发财人,第一个发财人叫混老二,是孟万东之父),去河坝头租了一间房子开理发店,并招收了两个徒弟。两个徒弟是十一二岁的娃娃,都是无家可归的讨口子,一个叫张正武,太平人;一个叫何泽生,凤凰人。
当时南部县只有马贵亭开了个大理发店,在正街上,有4个口面,但只会刮光头。父亲的店开展新式理发:剪平头,剪圆头,剪分头,剪抹脚子,肤炭吹风,火夹子烫头,铁棍子烫头等,把成都的新技术带回了小县城。由于迎合了人们爱美的要求,生意越来越好,扩大到3间口面。乐群路天主教堂的董神父叫父亲租他的房子,于是理发店搬到乐群路,4间口面,徒弟十几个,连同烧水的、洗帕子的,多达20多人。马贵亭的店被冲垮了,他的大儿子来父亲店里挑水,二儿子去了南充话剧团。
父亲独家经营,出名了,有钱了,就在理发店对面修了两间房子,外搭一间草棚,开栈房、茶馆和洗澡堂,专门歇拉架架车和背背子的苦力,供放车住宿吃饭。那时国民党拉壮丁,店里有20多个小伙子,被官府盯上了,父亲不得不想法找保护伞,意欲加入国民党。但理发匠属下九流,不够格,国民党不肯要。余继朴是青年党的头子,他主动给父亲说,我们党不讲身份,但你店里所有人都得参加,成立一个支部,你当小组长。父亲依计而行,凭此身份还当上了县参议员和理发行业的董事长。有了这两个职务后,身价提高了,工作也多起来了。外地来南部的业界同行,有过路歇脚的,有联系公务的,都要招待,要送路费,有个别要留下来的,还得安排活干,与店员一起分成。这几年中,父亲上下周旋,结交了三教九流。由于乐善好施,疏财仗义,成为理发界的大哥大,名声远扬。
父亲这个人喜欢做好事,救人于危难,交了不少朋友,试举几例。
阆中一伙拉架架车的人常来父亲的栈房住,车子一放,吃饭,洗脚,然后上楼打牌,实际上是开会。警察发现这伙人行迹可疑,抓捕起来予以拷问,但嘴硬,什么也没问出来。父亲以青年党的名义把他们保出来并治伤。伤好后送他们回阆中。不久即解放。这群人其实是地下党,李大汉当了县长,何志高当了河溪区区委书记,廖元忠也当了领导干部。他们去南充开会路过南部,还专程登门看望父亲,感谢救命之恩。
新中国成立前几个月的一天,隔壁的小商贩张辅成来找父亲说,公安局的一个老乡告诉他,监狱里有个外乡的跑滩匠病得快死了,抓进来是因为有人举报说这人是共产党,但打死都问不出口供,如果有人担保,就会放出来。
“我想保,但没嘴没面,沈爷你爱做好事,去把这人保出吧!”父亲爽快答应,把这个人保释出来安顿在栈房里,管吃管喝,给他治病。一个多月后病好了。临走头晚,这人对父亲坦露真情:他是金堂暴动的领导人,遭到通辑,来南部躲避而被捕,他现在要回去迎接解放。父亲给了他20个大洋做盘缠,并给他准备了针头麻线,要他装扮成货郎。
新中国成立后,这个人当了成都东郊一个大国防厂的党委书记,写信叫父亲去,可以安排工作,娃娃读书也可以解决。拜把兄弟李青山也当了西城区党委书记,也写信叫父亲去。但父亲不肯离乡背井,没去。
最早的徒弟张正武后来自立门户,在南门桥租房开理发店。1949年某天,父亲路过见店门紧闭,一问才知道,张正武得了很严重的遗精病回老家了。父亲派人去太平桥霸王坡把他接进城里,帮他看好了病。
父亲乐于助人是出于他善良的本性和豪爽的性格,并未想过回报。但受助人大多感恩在心,一有机会即予报答。
“文革”中“清队”运动时,县革委一人、人保组一人、饮食服务公司一人,3人组成一个外调组去重庆搞调查,晚上歇号找不到栈房,跑了若干家都没床位。午夜,飘着雪,到了七星岗一家大旅馆,3人精疲力尽,又冷又饿,向工作人员苦苦哀求留宿,遭拒,再求,被推出门去。正在纠缠不休之际,经理路过,一听口音是南部县人,便认起了老乡。经理进一步询问:你们认识沈焕章吗?饮食服务公司的连忙说:认识认识,就是我们单位的。经理大喜过望,自述道:“我叫赵家安,沈焕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我是李渡人,当年为逃婚跑到南部,是沈老板收留了我,并教我学理发。几个月后,家人发现了我的行踪,要弄我回去。沈老板送了我10个银元两套衣服,叫我连夜潜逃。我跑到重庆,混到今天,终于站住了脚。”
经理吩咐,马上在保管室铺好床位,热水热茶热面条,真是雪中送炭,第二天还置酒招待。一连7天,赵经理无微不至。临走,还托他们给父亲捎来一包木耳黄花,他们当然不便对赵说父亲是管制份子的真实身份。回到南部,他们拿上木耳黄花上门看望父亲,叙说了这段经历。
1949年底,父亲把城里的房子卖了一间回乡下买了20亩田地,还没来得及收租就赶上土改,被划为工商业资本家,田地没收。全城理发行业合并后分为3个店:东街一个,车站一个,乐群路一个,四六分账。1957年鸣放,父亲被定为坏分子,弄到牛巷子纸巾厂拈纸巾,月薪只有16元,养7个小孩,生活困难极了。1961年,居委会叫他在东门上东风饭店对面开理发店,两年后收归理发社。
父亲受压挨整遭批斗罚跪,受尽屈辱,穷窘之极,但仍不急不躁,从容忍耐。1979年落实政策,公安局办案人员来访,问他对共产党有啥看法,他平静地说:我与刘少奇、彭德怀相比,他们多大的冤啊,我一个平头老百姓,算不了什么。摘帽平反后,接着退休,每月领20元退休费,我给他拿三四十元添补生活。1984年,父亲以79岁高龄离世。
与我父亲同时代的老南部人都知道,是沈焕章开创了南部县城人的理发、洗浴新风尚。因他的领引,城里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摩登了,洋盘了。县城附近的农村青年也进城理发,回去吹嘘说:这叫理发,不是剃老壳!引得年轻姑娘都多看两眼。
我生于1938年,按部就班读书,1955年考入南充师范学校,1958年毕业分配到三合小学,算个小知识分子吧。我生性戆直,兼任会计期间,见校长与人合谋贪污粮食,便去公社检举,由此惹祸上身。
教师当不成了,我便离职回到县城,跟父亲正式学理发,时间是1962年4月间。
那年月,知识分子少,教师缺乏,像我这样的正牌师范生更是稀有,去理发,的确是浪费。1963年,文教局杨欣局长后悔处理得太莽撞,叫我回去作长期代课,每月26元。我先到中心乡小,后去长坪,再到万年,工作了5年,1968年去东坝。
第二年,我到县革委文卫组反映,要求回城以便照顾家人,无果。
我决心回城了,六居委会叫我理发,四六分成。但摆摊不到一个月,理发社说我搞资本主义单干,抢了集体单位的生意,没收了我的工具。我只好去正在搞建修的丝厂工地给工人理发,刮个光老壳1角钱,一月能挣30多元。丝厂修好后又去农机厂,理发社发现了又来干涉,我便去航运的学习班和设在北门上的特殊人员学习班,搭把椅子理发。理发社带着城关镇的干部再次追踪而来,但这次学习班的负责人龚道文为我说话,说是“我们请的零工,他本人并没收钱”,并劝对方不要把人逼得没路走。对方才悻悻而去。
1970年下半年,县革委会主任岳元龙抓“农业学大寨”,提出城镇人口如何办的问题。居委会闻风而动,通知我去赵家巷开理发店。第一个月就挣了70多元,但要分一半给两个徒弟发工资。第三个月去车站上头,给拉板板车的“走资派”(被打倒停职接受批斗的县委县政府领导人及各部局的负责人)理发。不久,我的店收归城关镇,再也不怕理发社了,我一下收了十几个徒弟,在乐群路三居委会门口门口、西门上和车站开了3个店,公开与理发社竞争。
搞到1975年,有收回下放的大中专生的政策风声,我写了申诉材料去文教局,但没有结果。1980年,县委书记文明富在我处理发,听说我一个月收入200多元,还开了一趟玩笑:你抵得上三个县委干部的收入哈,算富翁啊!
直到1984年3月,师范同学杨兴普向落实政策办公室主任袁天锡说明我的受冤情况,袁到店里与我推心交谈后,在半年后解决了我的复职问题。复职后安排我到城关镇教办作政工干部,先后搞普教,集资办学,经营印刷厂(副厂长兼会计)。因患肝炎,1995年办理退休。4个子女都先后找到了工作。
我今年80岁了,两代人理发,都历尽了艰辛,尝足了人生百味,随时代大潮的涨落而沉浮,见证了南部县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是感慨万千。归结成一句话,那就是:改革开放使国泰民安,感谢共产党!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