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和《渔歌子》考
形胜在吴头楚尾,风流于古往今来
张志和《渔歌子》考
文|李全修
张志和的《渔歌子》词中所写西塞山在哪里?这桩文学史上的公案已聚讼数百年。现行人民教育出版社版小学语文统编教材四年级下册选入了这首词,对“西塞山”的注释是:“西塞山:在今浙江省湖州市西面。”这个注释完全无视西塞山还有在湖北省黄石市的另一说,这是很不负责的。为了探讨历史真相,特作此考证。
一、张志和生平行迹考
张志和(732-774)生平行迹最早见于颜真卿(709-784)所作《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
玄真子姓张氏,本名龟龄,东阳金华人。父游朝,清真好道,著《南华象罔说》十卷,又著《冲虚白马非马证》八卷,代莫知之。母留氏,梦枫生腹上,因而诞焉。年十六游太学,以明经擢第。献策肃宗,深蒙赏重,令翰林待诏,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仍改名志和,字子同。寻复贬南浦尉,经量移,不愿之任,得还本贯。既而亲丧,无复宦情,遂扁舟垂纶,浮三江,泛五湖,自谓烟波钓徒。著十二卷,凡三万言,号《玄真子》,遂以称焉。……兄浦阳尉鹤龄,亦有文学,恐玄真浪迹不还,乃於会稽东郭买地结茅斋以居之。闭竹门,十年不出。吏人尝呼为掏河夫,执畚就役,曾无忤色。又欲以大布为褐裘服,徐氏闻之,手为织纩,一制十年,方暑不解。所居草堂,椽柱皮节皆存,而无斤斧之迹,文士效柏梁体作歌者十馀人。浙江东观察使御史大夫陈公少游,闻而谒之,坐必终日,因表其所居曰元真坊。又以门巷湫隘,出钱买地,以立闬闳,旌曰回轩巷。仍命评事刘太真为叙,因赋柏梁之什,文士诗以美之者十五人。既门隔流水,十年无桥,陈公遂为创造,行者谓之大夫桥,遂作《告大夫桥文》以谢之。……肃宗尝赐奴婢各一,玄真配为夫妇,名夫曰渔僮,妻曰樵青。……竟陵子陆羽、校书郎裴修尝诣问有何人往来,答曰:“太虚作室而共居,夜月为灯以同照。与四海诸公未尝离别,有何往来?”性好画山水,皆因酒酣乘兴,击鼓吹笛,或闭目,或背面,舞笔飞墨,应节而成。大历九年(774)秋八月,讯真卿於湖州。前御史李崿以缣帐请焉,俄挥洒,……须臾之间,千变万化,蓬壶仿佛而隐见,天水微茫而昭合。观者如堵,轰然愕眙。在坐六十馀,玄真命各言爵里、纪年、名字、第行,於其下作两句题目,命酒以蕉叶书之,援翰立成。潜皆属对,举席骇叹,竟陵子因命画工图而次焉。真卿以舴艋既敝,请命更之。答曰:“傥惠渔舟,愿以为浮家泛宅,沿泝江湖之上,往来苕霅之间,野夫之幸矣!”(《全唐文》卷三百四十。粗体为引者所加,下同)
颜真卿《碑铭》是当事人所记第一手材料,是今天所能见到的最为详细的张志和生平资料,应是最为可靠的信史。据之可以大体排列出张志和的生平行迹,并考订其具体的时间。
据湖州学者考证,张志和生于开元二十年(732),那么,“年十六游太学”,则是在天宝六载(747),“以明经擢第”也当发生在玄宗朝,应在天宝六载之后、肃宗至德元年(756)即位之前。而献策,深蒙赏重,令翰林待诏,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改名志和,则发生在肃宗即位之初的至德元年(756),寻复贬南浦尉,经量移不就,得还本贯,则应发生在任金吾卫录事参军之后不久,大约在至德二年、三年(757、758)间。
“得还本贯”的“本贯”是哪里呢?据张志和同时人陈少游所撰《唐金吾志和玄真子先生行状》“先生姓张,祖籍浙江金华人。……大父侍御弘出刺歙州,弃官隐居歙州赤山镇”,可知张志和的祖父张弘占籍歙州。据《祁门县志》记载,张弘在赤山镇石山坞筑室,号“顺德堂”。张志和父亲张游朝即以祁门县赤山镇为籍。“得还本贯”应是回到祁门赤山镇。
“得还本贯,既而亲丧”,“亲丧”指母丧,说明发生在张志和从“贬南浦尉,经量移,不愿之任,得还本贯”之后,大约是在乾元二、三年(759-760)之际。“奉敕葬妣夫人李氏于赤山镇西五里之润田”(陈少游《行状》),张志和在此守制三年。
“无复宦情,遂扁舟垂纶,浮三江,泛五湖,自号烟波钓徒,著《玄真子》,并自号玄真子……”,则是在守制三年期满之后,大约是在代宗宝应三年(763)或四年(764)。
贬官、母丧,一定使张志和受到很大刺激,无复宦情,于是放浪江湖之间。其兄鹤龄恐其浪迹不还,于会稽东郭买地结茅斋以居之,这样,大约是在广德二年(765)张志和由安徽祁门移居到了会稽东郭。在这里,他“闭竹门,十年不出”。期间,浙江东观察使御史大夫陈少游曾与之交往,名其所居曰“元真坊”,出钱买地,为之立闬闳(里巷之门),旌曰回轩巷,又为其门前造桥,行者谓之大夫桥。
大历七年(772)九月,颜真卿被任命为持使节湖州诸军事、本州团练守捉使、湖州刺史,次年正月到任,直到大历十二年(777)八月卸任,在湖州共计五年。张志和卒于大历九年(774)十二月,颜、张二人有整整两年的交集。期间,张志和与陆羽(竟陵子)、裴秀、皎然等名士都成为颜真卿的座上客。
大历九年(774)秋八月,颜真卿在湖州接待张志和的来访(“讯”),并为此举行了一次六十人规模的大型集会。作为主宾的张志和兴致大发,作画题句,挥翰立就,又跳秦王破阵舞,使举座骇叹。与会诗人皎然有《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记其盛况。此次集会,颜真卿见张志和所乘之蚱蜢舟破敝,愿为之更换新船,张志和则高兴地以“愿以为浮家泛宅,沿泝江湖之上,往来苕霅之间”加以对答。皎然又有《奉和颜鲁公真卿落玄真子蚱蜢舟歌》记其事。(皎然二诗均收入《全唐诗》)可惜为时不久,大约在这年深秋或冬天,张志和就溺水而逝了,“愿以为浮家泛宅”云云,只成了一个遗愿。
作者李全修先生与樊稼生先生、李声高先生同登鹿耳山
二、《渔歌子》写作、流传考
张志和《渔歌子》原题《渔歌》,共有五首。唐文宗时宰相李德裕(787-850)在《会昌一品集》中录存张志和《渔歌》五首,并附题记《玄真子渔歌记》:
德裕顷在内庭,伏睹宪宗皇帝写真求访玄真子《渔歌》,叹不能致。余世与玄真子有旧,早闻其名,又感明主赏异爱才,见思如此,每梦想遗迹,今乃获之,如遇良宝。於戏!渔父贤而名隐,鸱夷智而功高,未若玄真隐而名彰,显而无事,不穷不达,其严光之比欤?处二子之间,诚有裕矣。长庆三年甲寅(引者按:干支有误)岁夏四月辛未日,润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李德裕记。(《全唐文》卷七百八)
五首《渔歌》是: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乾,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钓车子,撅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因为张志和是著名画家,画名更著于诗名,所以唐及五代论画著作也都有关于他的轶事及写作《渔歌》的记载。先是朱景玄(元和初806应进士举)《唐朝名画录》云:
张志和,或号曰烟波子,常渔钓于洞庭湖。初颜鲁公典吴兴,知其高节,以渔歌五首赠之。张乃为卷轴,随句赋象,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皆依其文,曲尽其妙,为世之雅律,深得其态。
后有张彦远(815-907)《历代名画记》第十卷《唐朝下》云:
张志和,字子同,会稽人。性高迈,不抱捡,自称烟波钓徒。著《玄真子》十卷,书迹狂逸,自为《渔歌》便画之,甚有逸思。肃宗朝官至左金吾卫、录事参军。本名龟龄,诏改之。颜鲁公与之善,陆羽等尝为食客。
南唐溧水县令沈汾《续仙传·玄真子》则在颜真卿《碑铭》的基础上踵事增华:
玄真子姓张,名志和,会稽山阴人也。博学能文,进士擢第。善画。饮酒三斗不醉。守真养气,外雪不冷,入水不濡。天下山水,皆所游览。鲁国公颜真卿与之友善。真卿为湖州刺史,日与门客会饮,乃唱和为《渔父词》。其首唱即志和之词,曰:西塞山边白乌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箸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真卿与陆鸿渐、徐士衡、李成矩共唱和二十余首,递相夸赏,而志和命丹青剪素,写景夹词。须臾五本,花木禽鱼,山水景象,奇绝踪迹,古今无比。而真卿与诸客传玩,叹伏不已。其后真卿东游平望驿,志和酒酣为水戏,铺席於水上,独坐饮酌啸咏。其席来去运速,如刺舟声。复有云鹤随覆其上。真卿亲宾参佐观者,莫不惊异。寻于水上挥手以谢真卿,上升而去。今犹有传宝其画在於人问。
李德裕与张志和世有旧交,其余三人距张志和年代不远,他们所写当然具有很高的可靠性。
根据上引记载,再参考有关资料,我们可以梳理出张志和创作《渔歌子》以及流传的一些头绪:
一、颜真卿经常与其门客好友张志和等雅集,吟诗作画。某次雅集(也许是大历九年秋八月那一次),共同唱和,张志和以五首《渔歌》为首唱,颜真卿与陆羽、徐士衡、李成矩四人共和之,连原唱在内共得诗二十五首。张志和并为这些作品配画。朱景玄谓颜真卿以《渔歌》五首赠张志和应是指将和作五首相赠,让张志和“为卷轴”配上图画。
二、张志和原作题为《渔歌》五首(后被人改题为《渔父》,宋代又题为《渔歌子》,成为一个词牌名),曾经散失,经过“世与玄真子有旧”的李德裕多方访求,才得留存至今。可惜颜真卿四人的和作已经散失,不可复见。
三、张志和的五首《渔歌》虽然可能是在某次雅集一次写出(相当于公开发表),却并不意味着都创作于这次写出的当时。其内容明显非一时一地之事。它们反映和表达的是作者“天下山水,皆所游览”所积累的具有代表性的渔隐经验和感受。五首所写地点不同,季节不同,景象不同,方式不同,而感受则大体相同。每首首句揭示渔隐之地,五首分别是西塞山(在今湖北省黄石市),钓台(《后汉书》曾记载严光“披羊裘在泽中”,从“褐为裘”三字可知此钓台即今浙江富春江严子陵钓台),霅溪(在今浙江省湖州市),松江(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四《南直》六:“吴江在县东门外,即长桥下分太湖之流而东出者,古名笠泽江,亦曰松陵江,一曰松江。”今称吴淞江,在今苏州市,从“菰饭莼羹亦共餐”可知是运用晋代吴江人张翰见秋风起而思吴中家乡菰菜、蓴羹、鲈鱼脍而弃官归隐的典故),青草湖(在今湖南省岳阳市,与洞庭湖相连,巴陵是今湖南省岳阳市)。五处时令、风物不同,西塞山是“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钓台是“两两三三蚱蜢舟”,霅溪是“江上雪,浦边风”,松江是“枫叶落,荻花干”,青草湖是“青草湖中月儿圆”。五处渔隐者形象不同,西塞山是“青箬笠,绿蓑衣”,钓台是“褐为裘”,霅溪是“笑着荷衣”,松江是“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青草湖是“巴陵渔父棹歌连”。渔隐的方式也不尽相同,大体上有两种:一种是踞水边石矶而钓,这是姜子牙垂钓于渭水磻溪的方式,可称为岸钓;一种是乘船而渔(钓),这是与屈原对话并唱沧浪之歌的渔父的方式。西塞山一首所写属于前者,所以西塞山悬崖边有玄真子钓台遗迹;其余四首则明显是乘船而渔。虽然五处情况很不相同,而心情则大体相同:“斜风细雨不须归”、“长江白浪不曾忧”、“笑着荷衣不叹穷”、“醉宿渔舟不觉寒”、“乐在风波不用仙”。表现的是作者摆脱了官场的束缚之后无拘无束的自由与快乐,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无忧无惧,是心灵得到安顿、安贫乐道的怡然自得。
《渔歌》五首显然融进了作者“天下山水皆所游览”的经历,运用典型化的手法,集中了渔隐者的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特征。
四、《渔歌》一出,暴得大名,不仅颜真卿等朋友辈叹赏不已,连宪宗皇帝都因读不到《渔歌》而写真求访,又为求访不致而叹息。而且不到五十年之后,被传到了日本,受到日本君臣的喜爱,纷纷拟作。“《经国集》(日本汉诗集)收有平安朝嵯峨天皇拟张志和《渔父词》五首,题为《杂言渔歌》。其一云:'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花飞夜更明。鲈鱼脍,莼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嵯峨天皇并命朝臣滋野贞主奉和五首,也载入《经国集》。”(范文澜著《中国通史》第四册第440页,人民出版社1994年10月第1版)
五首《渔歌》以第一首最为人称道。南宋中期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说:“玄真子《渔歌子》,世止传诵其'西塞山前’一章而已。”后世选本也都只选这一首,宋代著名诗人苏轼、黄庭坚、徐俯都曾对这一首加以隐括,(见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水光山色渔家风范》)以致许多读者只知有一,不知有五。
这首词使我们看到了壮美的西塞山的另一面貌:柔美、静谧、自在、随意。直至今日,在西塞山东西两侧江湾一带,仍常见到这一柔美静谧的美景。
三、西塞山属地争议考辩
从张志和写作此词直至南宋之前,几百年间对张词西塞山归属武昌府(今黄石市区历史上曾隶属武昌府)从未有过异议。张志和之后,唐及北宋诗人所写与西塞山有关的诗词,无不确指为“武昌西塞山”即是明证。例如:
西塞山(唐·罗隐)
题注:在武昌界,孙吴以之为西塞。
吴塞当时指此山,吴都亡后绿孱颜。岭梅乍暖残妆恨,沙鸟初晴小队闲。
波阔鱼龙应混杂,壁危猿狖奈奸顽。会将一副寒蓑笠,来与渔翁作往还。
西塞山下作(唐·韦庄)
西塞山前水似蓝,乱云如絮满澄潭。孤峰渐映湓城北,片月斜生梦泽南。
爨动晓烟烹紫蕨,露和香蒂摘黄柑。他年却棹扁舟去,终傍芦花结一庵。
吴·武昌(唐·孙元晏)
西塞山高截九垓,谶谣终日自相催。武昌鱼美应难恋,历数须归建业来。
过西塞山(唐·齐己)
空江平野流,风岛苇飕飕。残日衔西塞,孤帆向北洲。
边鸿渡汉口,楚树出吴头。终入高云里,身依片石休。
江行无题一百首 其七十一(唐·钱珝)
曾有烟波客,能歌西塞山。落帆唯待月,一钓紫菱湾。
西塞山二首(唐末宋初·王周)
题注:今谓之道士矶,即兴国军大冶县所隶也
西塞名山立翠屏,浓岚横入半江青。千寻铁锁无由问,石壁空存道者形。
匹妇顽然莫问因,匹夫何去望千春。翻思岵屺传诗什,举世曾无化石人。
望江南·柳(宋·王琪)
江南水,江路转平沙。雨霁高烟收素练,风晴细浪吐寒花。迢递送星槎。
名利客,飘泊未还家。西塞山前渔唱远,洞庭波上雁行斜。征棹宿天涯。
送都官辛七丈赴治江夏(宋·苏颂)
官柳春来已可攀,使君旌盖驻江干。还颁明诏恩优渥,坐使环封俗阜安。
西塞山川馀旧迹,南楼风月有清欢。幕中才雅今应盛,暇日追游兴未阑。
浣溪沙(宋·苏轼)
玄真子渔父词极清丽。恨其曲度不传。故加数语。令以浣溪沙歌之。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鹧鸪天(宋·徐俯)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廷若觅元真子,晴在长江理钓丝。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浮云万里烟波客,惟有沧浪孺子知。
最早提出西塞山归属异议的是南宋初期为苏轼诗作注的赵次公。他为《又书王晋卿画四首》其四《西塞风雨》作注说:“西塞山,乃湖州磁湖道士矶也。”但他只是提出异议,没有阐明任何理由,提出任何证据。
承袭此说的是南宋后期的洪迈。他在淳熙戊申(1188)十月廿三日为李结《西塞鱼社图》写了一篇跋文。文中说:
西塞在吴兴,故玄真有“霅谿湾里钓渔翁”之句。而黄州亦有之,乃唐曹成王用师处。东坡公尝以偶“散花洲”,被诸乐府,姑借为齐安重。至于“云天篛笠”、“江海蓑衣”之章,则固表其下曰吴兴矣。
这段话的三条理由都是不能成立的。第一句话以张志和五首《渔歌》中的第三首是写浙江霅溪(吴兴)而推断其他四首也是写吴兴,是不合逻辑的,这就如同从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之二是怀写宋玉而推断其余四首也是怀写宋玉一样荒谬。张志和《渔歌》五首各写何处,前文已有论述,这里不再重复。
跋文的后两句则是对苏轼两首词的曲解。第一首是上面已经引用的隐括张志和《渔歌》第一首的《浣溪沙》。在苏轼看来,“西塞山前白鹭飞”就是指今黄石市西塞山,故以西塞山对岸之散花洲与之构成对仗,所指甚明。而洪迈硬要加以曲解,说苏轼这样写是为了提高齐安(即黄州)的地位,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逻辑。
另一首是赵次公曾经作注的《西塞风雨》:“斜风细雨到来时,我本无家何处归。仰看云天真蒻笠,旋收江海入蓑衣。”说这一首就是在写吴兴,同样站不住脚。很明显,这一首也是对《渔歌》第一首的隐括。隐括是对原作的“翻写”,苏轼既认定原作中的西塞山是武昌西塞山,怎么会在隐括中把它移植到吴兴呢?而且第四句提到“江”,也只能是指长江,而不会是指吴兴的湖。
南宋晚期王楙《野客丛书》继承洪说,云:
有两西塞,一在霅川,一在武昌。按《唐书·张志和传》谓颜真卿为湖州刺史,志和来谒,真卿以舟敝漏,请更之,志和曰:“愿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又志和词中有“霅谿湾里钓渔翁”之句。明此,知志和之西塞正在霅川,而武昌乃曹成王用师之城。洪内翰作《西塞鱼社图》,亦尝辨此,而《漫录》乃谓志和西塞在武昌,所见亦误矣。
这段话完全袭用了洪迈的逻辑。前面已经考证,张志和“愿以为浮家泛宅……”一段话是他在卒前不满三个月时说的,是在《渔歌》写作之前而不是之后,根本不能用来限定五首《渔歌》的内容。所说《漫录》是指吴曾所著《能改斋漫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11月出版的《宋元笔记丛书·能改斋漫录》“出版说明”说:
《能改斋漫录》是南宋人笔记中较为重要的一种。它的内容有记载当时史事、证辨诗文典故、解析名物制度等几个方面,特别是有关唐宋两代文学史的资料比较多。著者吴曾博洽多闻,又生当南、北宋间,曾见及后世失传的多种文献,因此它所辑录的内容,对后世文史考订工作具有提供资料的作用,向为学者所乐于引述。
在《能改斋漫录》中,有数处提到西塞。卷九《地理·西塞》条云:“张志和歌曰:'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按,武昌记曰:'西陵县,对黄公九矶,谓之西塞’。”卷十六《乐府·山光水色渔父家风》条中载录苏轼、黄庭坚、徐俯对张志和《渔歌子》的隐括,徐俯《浣溪沙》中有“朝廷若觅元真子,恆在长江理钓丝”两句,明显指向长江西塞山。卷十七《乐府·以张志和渔父词为浣溪沙定风波》条,写“好事者”在苏轼、黄庭坚、徐俯之后相继隐括,其中一首《浣溪沙》的上阕是:“钓罢高歌酒一杯,醉醒曾笑楚臣来,夕阳维缆碧江隈。”也明显是指向楚地长江西塞山。吴曾早于赵次公、洪迈、王楙,所说应该更为可信,所引作品对西塞山所属指向甚明,王楙没有列出任何证据,仅凭洪迈的无根之言,就否定《漫录》所载,显然站不住脚。
明清以来,一些人注释“西塞山前白鹭飞”时,常引用《西吴记》中的一条:“湖州磁湖镇道士矶,即张志和'西塞山前’也。”据查,宋以前未见《西吴记》一书的任何踪迹,说明它的刊行不会早于宋代,怎么可以用它来论证唐时西塞山的归属呢?极具权威性的《元和郡县志》只提到武昌西塞山,而未及于吴兴西塞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唐代是否存在“吴兴西塞山”都是一个疑问。反过来,武昌西塞山的记载则屡见于宋以前历代重要典籍,如《三国志·吴书一·孙颇虏讨逆传》裴松之注所引晋·虞溥《江表传》,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五《江水》,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卷二十七,宋《太平御览》卷四十八《地部十三·南楚诸山·西塞山》,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第六十三建安四年,南宋陆游《入蜀记》卷四……
四、驳“张志和踪迹未尝入楚”说
明末以来又有人提出张志和“踪迹未尝入楚”之说,以釜底抽薪手法,彻底否定张志和有描写楚地西塞山的可能。明末胡震亨《唐音癸籖》卷十六《诂笺一》说:
西塞山。有两西塞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此吴兴之西塞也。“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岚横秋塞雄,地束江流满。”此韦江州所咏武昌之西塞也。……志和生平,室居在越州,舟居多在苕霅间,未闻其从楚江泛宅也。
接着清初著名诗人查慎行在《长亭怨慢》题注中用更确定的语气提出:
武昌县西道士洑,亦名西塞山。绝壁临江,上有张志和祠。按:西塞山在吴兴。《唐书》:“张志和,金华人。颜真卿守湖州时志和来谒,愿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踪迹未尝入楚也。
二人皆浙人,未免存在偏见。所谓张志和踪迹未尝入楚,并未经过严密考证,纯属武断。因为查慎行名气大,他的言论影响深远。在他卒后五十二年,张宗橚刊行的《词林纪事》又录入查慎行这段话,使张志和“踪迹未尝入楚”之说传播得更广,影响更为深远。
“踪迹未尝入楚”之说是否站得住呢?让我们再回到本文第一节、第二节所引的五则生平史料,加以考证分析。
按颜真卿所撰碑铭,张志和是在贬为南浦县尉后,经量移不就,回到本贯的。南浦县位于今重庆市万州区,张志和“本贯”在安徽祁门县。长江流域自荆门以上,崇山峻岭,“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交通十分不便。万州处于瞿塘峡上游,正临长江,由万州返回安徽祁门,最便捷的路线只能是乘船顺江而下。直到宋代,陆游接受朝命,从山阴(今浙江绍兴)出发,启程前往夔州任职,走的就是水路。张志和由万州返回祁门,只可能逆着陆游入蜀路线,经荆楚、湖湘而入安徽。陆游是赶时间赴任,尚且费时157日,张志和量移不就,摆脱束缚,由仕入隐,必然是且行且游,既饱览沿江景色,又尝试渔隐生活,其费时应该更长。上引与张志和同时而稍后的的朱景玄在所著《唐代名画录》中就明确指出,张志和“常渔钓于洞庭湖”,显然有据。而且用的是一个“常”字而非“尝”字,说明张志和曾在洞庭湖一带有较长时间的盘桓。前引沈汾《续仙传·玄真子》称张志和“天下山水,皆所游览”,也应该是发生在这次横跨蜀、楚、湘、皖,长达六七千公里、历时至少半年的返乡之旅。在此之前,他在京城长安出生后即随父亲张游朝旅居京城,十六岁入太学,接着擢第、献策、深受赏重、令翰林待诏、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贬南浦尉,不可能有“天下山水,皆所游览”的机会。由此可知,所谓“踪迹未尝入楚”,完全是一种主观臆断。作为山水画家兼诗人,张志和流连于荆楚、湖湘的山水名胜,并尝试渔隐生活,而把游览、渔隐于青草湖、西塞山的情境及感受写进《渔歌》五首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祁门润田《张氏宗谱》所载陈少游撰《唐金吾志和玄真子先生行状》有如下记载:“服阙,朝廷屡召不起,隐居歙县之黄山,复游吴楚山,泛舟于江湖,挹清风载明月,自号烟波钓徒,垂钓不设饵,志不在鱼。”陈少游与张志和关系密切(见上引颜《碑》),而行状之撰乃是受张志和之子张衢所请(《行状》云:“先生生还造化越十一年,子衢奉先生遗书若干卷远来淮南”,请为其父作传),所写应是十分可靠的。“复游吴楚之山,泛舟于江湖”,“吴楚之山”当然包括距黄山不远的东楚第一名山武昌西塞山,而“复游”则说明在母丧守制之前游过,即从南浦顺江而下那一次,此时服除之后则是再游,不仅复游楚山,而且复泛舟于江湖。依据上下文,“江湖”应包括吴、楚两地曾经泛舟过的江湖。
前面提到的徐俯隐括张志和《渔歌子》为《浣溪沙》和《鹧鸪天》各二阕,其第二首《鹧鸪天》云:“七泽三湘碧草连,洞庭江汉水连天。朝廷若觅元真子,不在云边即酒边。明月棹,夕阳船,鲈鱼恰似镜中悬。丝纶钓饵都收却,八字山前听雨眠。”七泽,相传古时楚有七处沼泽,遂以“七泽”泛指楚地诸湖泊。三湘,古诗多泛指湘江流域及洞庭湖地区,如李白《江夏使君叔席上赠史郎中》“昔放三湘去,今还万死馀”。这说明,徐俯词所谓“七泽三湘”、“洞庭江汉”都明确指向楚地。徐俯是黄庭坚的外甥。苏轼、黄庭坚、徐俯先后隐括张志和《渔歌子》,其前提就是都认定张志和《渔歌子》所写西塞山就是毗邻散花洲的西塞山。这说明张词西塞山在楚是宋代著名诗人的共识。
以上说明,所谓张志和“踪迹未尝入楚”之说是站不住脚的。
五、馀论
令人不解的是,在西塞山归属的争论中,有两个基本事实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而被轻轻放过去了。那就是:一、南宋以前不见“吴兴西塞山”或“湖州西塞山”的任何记载,而武昌西塞山却从三国历经两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被历代重要历史地理典籍一次又一次予以记载;二、唐宋两代著名诗人所作涉及“西塞山”三字、并与《渔歌子》关联的诗词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明确指向武昌西塞山,只有南宋遗民诗人汪元量所写《送琴师毛敏仲北行》一诗“西塞山前日落处”之“西塞山”是指向湖州,却未联系到《渔歌子》。如果承认这两个基本事实,那么,张志和所写西塞山究竟是在黄石市还是在湖州市,答案不是十分清楚的吗?
2017年6月14日于团城山
作者李全修先生与黄瑞云先生一同考察月亮山西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