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读百岁翻译泰斗许渊冲 《西南联大求学日记》笔记之四（作者 杨玲）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友。

一日为师，终身不忘。  天地为大，亲师为尊。

                            ——   谚语

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 《论语·述而》

沉痛悼念许渊冲先生于6月17日上午仙逝，永垂千古！

一月小结

（摘要） 来联大一个月，觉得收获不小。首先，谈谈上课读书。叶公超先生说我朗读英语流利，但不能扼要说出朗读的内容，这是形式主义的结果，一语中的，说出了我的弱点，给我敲响了警钟。

朱自清先生讲大一国文对“比兴赋”的解释，说中国诗词是“比兴”，西方文学直赋胸臆，使我注意到中西文化的异同，并且明白了为什么我喜欢他的《匆匆》而不喜欢《背影》，因为他的《匆匆》一开始用了排比，而《背影》却只是直述其事。

陈梦家先生讲《论语·言志篇》”吾与点也“，使我看到孔子不只是一本正经的圣人，而且还是通情达理，既爱山水又爱自由的凡夫俗子。

皮名举先生讲到”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罗马大将安东尼，引发我对情理矛盾的思考。后来，再读陈寅恪先生”玉颜自古关兴废“上的诗句，联系到商纣王、周幽王、楚霸王、唐明皇、直到平西王吴三桂，更加深了对英雄造时势的了解。

张佛泉先生讲政治学时说：总体不等于部分的总和，这对我的翻译思想有启发。并且联系到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体会到”名“就是部分的总和，”实”才是总体、名不可能完全等于实，所以译文不可能等于原文。其实，原文也不太可能完全等于所写的现实。原文倒不是没有有可能比原文更接近现实，因此，译文有可能胜过原文，这是翻译的哲学。

钱钟书先生文章中往往能妙语惊人，令人应接不暇，也就提高了学生的眼界，要求作家语不惊人誓不休。因此，我认为矛盾的演讲《从一个问题的面面观》虽然深入浅出，但只是以理服人，不能以情动人，听来如喝白开水，只能止渴，不能如兰陵美酒，令人口角生香，心醉神迷。这是一个月来上课读书的主要收获。

其次谈谈联大同学对我的启发，第一个是理学院的状元杨振宁，他引起我的注意，是他能发现现象异常，例如上大一英文课讲《荒凉的春天》时，他问叶公超先生，及物动词的过去分词一般表示被动，在课文里为什麽只表示完成？这说明他观察细致认真，已经是后来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先声，因为物理学家都相信宇宙守恒，他发现弱作用时不守恒，这不就是异常现象吗？

同房廖山涛后来成了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我用六条直线画成二十个三角形，问他能否做到？不料他从理论上讲，六条直线只要不平行，都可以画成二十个三角形。这就使我知道了感性知识要上升到理性知识的重要性。

政治系的张迪懋是共产党员，当时毫不外露，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我才知道。

机械系的刘伟的父亲曾是赣州专员，是蒋经国的前任，但也不外露，并且对人慷慨大方。

吴琼天天见面，不容易看出与众不同的优点。其实我到昆明那一夜，他让床给我睡，就比我更会体贴人。回想起来，老师同学给我的影响还是不小的。这就是补记的小结。

二月

2月2日，星期四

（英文日记）今天的英文作文题目是《一个有趣的人》，中文作文题目也是《人物描写》。我描写的人物素材就是我自己，不过写得比真正的我更有趣味。要完全描写一个真实的人物是很难的，要完全凭空捏造一个有趣的人物也不容易，所以我描写的是只能是一个半真半假的人物。

2月15日，星期三

（英文日记）读鲁迅《集外集》。逻辑考试得80分。翻译巴金《新生》序言一页。

2月17日，星期五

（英文日记）“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啊！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他？”站在翠湖东口的堤边，唱着赵元任的相思曲，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一直等到黑暗笼罩了暮色苍茫的四野才慢步走回北院宿舍去。

2月23日，星期四

（英文日记）得二中老同学涂茀生信，告诉我符达已和一女中同学倪凤贞订婚，我高兴地浮想联翩，连明天的生物考试都无心准备了。

2月28日。星期二

（英文日记）  体育考试跑八百米，我按照二中的跑法，前六百米只跑第二，最后二百米在超越前人，取得第一，成绩十二分十五秒。上午最后一节是国文科，陈梦家先生讲《论语·言志篇》，讲到“浴乎沂，风乎雩，咏而归”，他穿得长衫飘飘欲仙，仿佛真要随风起舞似的，使我想起郑板桥的形象。

3月16日，星期四

考试完了，成绩陆续公布，生物学64分，几个就算不错。明天参加美国教会三一圣堂组织的西山之游，下午上街买了一卷柯达软片，准备去西山照相。我要拍一张独立船头，面对仰卧昆明湖上犹如睡美人一般的西山，横渡满湖碧玉似的绿水，春水共长天一色的照片，来弥补去年2月18日横渡赣江没有留影的遗憾。

3月20日（星期一）至26日（星期日）

上学期的考试成绩公布了，生物64分，逻辑70分，政治60分，西洋通史72分，国文67分，英文79分，除了英文劝阻第二以外，其余成绩都不足称道。大阪市分数不能看得太重，如果分数不能表示学习成绩，那就应该重成绩轻分数。例如国文，我在中学成绩不错，分数也高：到了大学，怎末分数反而更低？是我退步了麽，还是要求提高了？

3月24日，星期五

今天下午万兆风忽然从江西来到昆明、上联大外语系。他是江西出名的才子。1932年南昌第一次举行全市小学毕业生会考，他是全市第二名，报送进了南昌第一中学：1935年全省初中毕业生会考，他又是全省第四名，保送进了南昌第二中学，和我同班，但不同组。1938年全省高中毕业生会考，他的总成绩超过80分又被保送升入联大。

3月28日，星期二

南昌北日本侵略军占领了。故乡沦陷之前，我并不觉得多少留恋。沦陷之后，却意义不大的往事，都具有不可忘怀的深情厚谊。在大西门遇到叶公超先生，他也是江西出生的，但故园一再敌骑蹂躏下了。

3月31日，星期五

（英文日记） 大一下学期开始了，今天初次上钱钟书先生的b组大一英文，钱先生是一位著名的教授，他面带笑容，态度谦虚，讲话很有趣味，英语说得很好，提播放器开仿佛是一个英国人。我很高兴能要以为这样好的老师。

政治学改由张佛泉教授主讲，它也将的比上学期的浦薛风教授更有条理，和我们讨论政治问题，先讨论一个，谈完了再换个题目，这是一种很好的教学方法。

4月8日，星期六

（英文日记） 上西洋通史时，皮名举先生讲到英法百年战争，或开始总是英国打胜仗：但无论他们打了多少胜仗，结果还是法国取得最后胜利。于是皮先生联系我们的抗日战争说:“无论日本占领了我们多少土地，最后胜利一定是中国的。”皮先生的话很有说服力，他上午刚讲完，下午日本飞机就来轰炸昆明了。因为皮先生的话给我们打了预防针，所以我想，无论日本飞机怎麽轰炸，中国最后不会屈服的。（读到第67叶）

心得一：”一月小结“里写的关于六位先生教学情况，各有千秋，虽然有的不够完美，对自己都有启发。对陈梦家讲论语里对孔子的评价很有意思说他不只是个一本正经的圣人，还是通情达理，既爱山水又爱自由的性情中人。对皮名举先生举例说古代中外帝王不爱江山爱美人评论，最中肯，我想什么“倾国倾城”的词语都是为帝王们造出来的，一般人对美女再宠幸，也绝不至于“倾国倾城 ”的。多则日记 都写了钱钟书妙语连珠，语惊四座，可见许大师对钱先生的崇敬之情。

心得二：从下面几则日记可以看出许大师在青年时代，也是性情中人，具有浪漫情怀。听到一位和女生订婚后就浮想联翩，竟明天也无心考试了，可能夜不能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