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丨天下有风
风气声乐以生万物
▶ 五四运动后，对中国哲学的解释，强调理性精神。故对汉儒阴阳五行之说颇多非议，并认为经典中阴阳气化的讲法都是后起的，出于战国晚期，篡乱或伪造于早期典籍中。
▶ 这样的解释，方向弄错了。气，才是商周时期最重要的存有学概念。当时人认为一切物类及整个宇宙，都充满着“气”，一切的生成变化与感应沟通也都是因气使然。气动则成风，风动才有声音。一切动植物，包括人类，其化生及感动，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莫不由气。
▶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一点也不奇怪，人本来就得靠呼吸才能存活，一息尚存的仍有生命，若没气了，生命也就结束了。所以生本于气，气也充塞于天地之间。如《黄帝内经·素问》论到生理病理时，即贯穿着“生气通天”的道理。谓上古“真人”能呼吸“精气”，故能长生得道。而真正能从实际生活环境中养生的圣人则是：“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适嗜欲于世俗之间，无恚嗔之心。”为什么说八风？因为气动则成风，人体的气与自然界“风气”的运行相通。能顺应者乃得健康快乐，乖逆则病苦。本文虽不可能真是黄帝时的文献，但这种宇宙观、生理心理观，却是古代中国音乐、诗歌、文学，乃至一切思想的基本观念。
《东方九气符》
▶ 《易·系辞传》说：“故火水相逮，雷风不相悖，山泽通气，然后能变化，既成万物也。”又说：“精气为物。”宇宙依气化而生成万物，气的变化、运动就是风。故气是就存有的性质说，风是就它的活动说。
▶ 风动则有声，声律就是风动状态的显示。动的状态不同，声律也就不同。因此，论气化又常关联于声律说，听声律，即可以知风动的状态、风的变化。气动而生风，风动有声，声律感人，人又以气相应。所以《荀子·乐论篇》说：声可感人，气应声而“成象”。所谓“成象”，应该即是形于舞蹈音乐歌诗之类，亦即风之状态借着歌诗舞踊表现出来。《吕氏春秋·音律篇》对此说得更明白：“天地之气，合而生风，日至则月钟其风，以生十二律。”又说：“天地之风气正，则十二律定矣。”《音初篇》又说：“凡音者，产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则荡乎音，音成于外而化乎内。是故闻其声而知其风，察其风而知其志，观其志而知其德。”《礼记·乐记》论音乐的发生：“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即干戚羽旄，谓之乐。”接着更据《系辞传》而推演说：“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天地气运，生各种风，形成各种声律。人与天地万物，因同气相感，故闻其声而知其风。
《易》有云：
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
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
风自火出，《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
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
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
▶ 君子要观风、观乐，以知吉凶，以“察其风而知其志，观其志而知其德”。《易经》本身的卦爻辞就是如此的。所以观风就可以具有观风化、风动、风教的意涵，具有伦理意义。
▶ 另外，因古人相信充满天地万类的气分布各方乡土，其风气自亦有异。这各地不同的风气，生出不同的音乐，便叫做土风。《左传》成公九年（前582）记载楚囚钟仪抚琴“操南音”，范文子说他：“乐操土风，不忘旧也。”应用于歌诗，便叫做国风，如《诗经》中的各国国风。而个别作者所作的诗，也可称为风，如《大雅·嵩高》说吉甫之诗“其风肆好”。
▶ 这些音乐、诗歌都由风气鼓动感人而生，也就可以动人、感人、教化人、讽刺人，甚至还可以“动天地，感鬼神”。因为天人同气，故亦可以共感。这都是从气充满宇宙、天人交感、天人合一的观念发展出来的讲法。
《得山水清气，极天地大观。》
▶ 风的意义，还不止于此，更与性和生殖有关。因为前文说过，宇宙因气化而生万物，气之运动变化就是风，故风与生同意相关。试看《国风》中许多诗就以恋爱和婚姻为说。其实早期所谓“风化”和“风俗”诸词，本来也就包含有这种意义。俗字从人从谷，前人早已有释为人欲之所趋的说法。后世所谓“有伤风化”，也于无意中保留着“风化”的初义。余如“风月”、“风流”、“风骚”、“风情”等后起的词汇和含义亦然。风有性诱惑的意思，更是见于很早的记载，如《易经》蛊卦辞“蛊，元亨而天下治也”，蛊就是风诱之意。《左传》僖公十五年记卜徒父对晋侯问蛊卦时就说：“蛊之贞，风也。”《尚书·费誓》曰：“马牛其风”，贾逵注：“风，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左传》僖公四年（前656）曰“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杜预注引贾逵、服虔疏意同。《吕氏春秋·季春之月》“乃合累牛腾马，游牝于牧”注曰“累牛父牛也，腾马父马也，皆将群游从牝子牧之野风合之”，风字亦是牝牡相诱之意。后来俗语说男女“争风吃醋”，风字也仍是这个意思。
▶风有这种意义，因古人相信生命乃是由风来的。例如《黄帝内经·素问》第五《阴阳应象大论篇》以气与阴阳论人身的生理和病理，便说：“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肝主目。其在天为元，在人为道，在地为化。化生五味，道生智，元生神。神在天为风，在地为木。”在《气交变大论》里也用气之变动或“气化”来解释生理和病理，说：“东方生风，风生木，其德敷和，其化生荣，其政舒启，其令风，其变振发，其灾散落。”这虽然可能已是晚周的记载，但应本于很早的传说。因为在《周易》姤卦《象传》中就曾说：“天下有风，姤。”姤一作遘，当即媾字，姤卦辞云“女壮，勿用取女”，本来就是为婚媾而卜。又如《太平御览》卷九引《易通卦验》说：“八风以时，则阴阳变化道成，万物得以育生。”《春秋考异邮》也说：“风之为言萌也。”《大戴礼·易本命》引孔子曰：“二九十八，八主风，风主虫，故虫八月（日）化也。”《淮南子·坠形》略同。此虽汉人之说，犹存古义，与《尚书》《左传》风马牛之说相仿佛。《诗大序》说风，似乎不脱此义，故《国风》由正夫妇讲起。夫妇之风正，推而广之，其他各种风教风化风俗亦正，天下就太平了。
▶至于风正或不正，听音乐就可以明白，故《诗序》云：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龚鹏程
▶ 龚鹏程，一九五六年生于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
▶ 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