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吉卫明作品 | 护工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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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工这个词来自医院，意思是病员护理工。接触护工，是因为父亲的病危。在省城的大医院里见到过。那里每天都有一些人在医院的大门内、挂号大厅和门诊的走廊里蹲守着，眼睛滴溜溜地到处搜寻，见有重病号过来，便主动地近前来搭讪，问要不要护工，这个被回绝了，那个又跟着再问一遍，几次问下来，人家脸色不好看，他们并不在意，只是转过身去再寻其他机会，可见这一行当的不容易。有的护工好像有些本事，被叫做“ICU”——专治重症病号和抢救病号的地方录用，据我的观察，他们和外面见病号就搭讪的人不一样，是那种无忧无虑、悠闲晃膀子，甚至不主动靠近病号、问疼问痒的一些人。显而易见，出来当护工讨生活，境遇大不相同。
伺候父亲的护工换过两次，那是在父亲的帕金森综合症到了晚期，经过割喉和一系列抢救措施再次获得生命，回住家门口社区医院后的事。第一个是个中年男子，身体倒不错，只是基本上为耍嘴皮子，夸夸其谈，仿佛我们出钱请一个老爷来，他天天升堂，我们一家人供其派遣驱使。想想，自己不屈死，也被旁人笑死。护士见状，忙再推荐了一个七十出头的老爷子，这人蛮好，可我担心，所谓“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食”啊，尽管他和我家一家半天换着做护理的事，可是还没多长时间呢，就见出真章了，那老爷子血压升高，这不能闹着玩，只好再找人。于是自己到大医院里找来了现在的这位护工大姐。护工大姐姓戚，是安徽农村的，五十多岁，很健壮，家里承包着近三十亩的农田，忙完田里的事，就出来找护工的事做，两头都不歇着，两头都不惜乎力气，是个聚财的好手。时间长了，我们就喊她大姐了。
护工大姐能吃也能睡，当护工应该这样，这该算作一种本事，不然撑不下来。单凭想象也能得知，一个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动、只能躺在病床上，而且是个头脑清醒之人，他多能磨人。当时我服侍父亲，他老人家一会儿要坐起来，我赶紧着就去转摇把，把床头摇高，他一会儿要坐轮椅，出病房看看转转，——因为帮他这么做过，他便要经常这么做。上了轮椅坐几分钟，便吃不消要上床，上床不多会儿，又指轮椅……可巧我有腰椎间盘突出症，要命得很，抱他上轮椅来上几个回合，感觉如同散了架。和他说？他只要上轮椅，然后再上床。何况你为什么要说呢？加上他老人家喉咙被切开，说不得话，只能用手比画着传递自己的想法，大家就猜，猜对了，大家松了口气，猜不出，他急，大家跟着急。看看，服侍病人是不是很难？要身体好还要有耐心，方可应付之。那位大姐当初表态说，自己能吃得苦。什么苦都不怕。这是关键的一条，其他方面，再要求人家什么，我们家做不出来。我说我的腰部感觉不太好，之后便多是我妻子去医院值上半夜，好让那大姐有充足的睡眠，当值下半夜。当然，白天也要给她午睡的。一次，父亲半夜忽然面色发紫，我妻子急忙喊护士和推醒大姐，大姐懵里懵懂地，爬起来坐在她的床边，揉着眼睛说：“哪过（个）啊，什里事啊？”要不是那种事态下，她那样子绝对把人笑翻天。待弄清了事情，也吓了个半死，紧张地跟着医生护士后面忙碌。
夏收夏种时节将至，护工大姐几次给家里打电话，大概是吩咐她丈夫做夏收夏种的准备。她回家要忙个十天左右。我们会在期间电话关心关心她家的农忙情况。——她回家期间，我们还是请那前面的那位老先生来帮忙几天。——农忙结束时，我们还要关照大姐不要带东西来，上回带些她自家的农产品，拿出来看时，其中鸡蛋破了好几个，“路上不好走哎。不好拿哎。糟糕，糟糕。”大姐有点心疼。这倒在次要，主要是路上不好拿，何必让人家添麻烦。不过话说回来，那些鸡蛋煮出来还真是香，难怪大姐要背着别人，悄悄地拿出来的缘故吧。这东西吃在嘴里，能回味出什么东西都金贵的计划经济时代，就是我儿时吃鸡蛋的那种感觉。大姐说起她家养的鸡，兴奋着呢！“那些鸡活泼活泼着咧，想抓抓不着咧，每天去拾好些个鸡蛋咧。煮着吃，香咧。”她的言辞带着方言的习惯，又很有画面感，而我又最能把她的言辞转变成画面。——满山坡跑着的鸡子，它们吃着草丛中的虫子，然后在这个草窝子里下一个蛋，在那个土坑坑里下一个蛋，接着，满山坡响起“咯咯蛋，咯咯蛋”的欢快交响，把个山坡上叫得绿油油的，把个主人家叫得眼睛里洋溢着欢喜，坡子上的花朵颜色都移来了心里。这种场面，城里人哪去见识呀。所以，大姐说完了，笑意老半天还退不干净。她很得意，也很惬意。要不是想挣一些现钱，真不愿意出来。她是这么说的，我相信。我问她，你不在家，鸡子下蛋谁管呢？“请邻居呀，我们那里互相好着咧。”她这样说，我也相信，不然那些鸡蛋会怎样，不明摆着吗？我吃着草鸡蛋，自然就想到市场上的草鸡蛋，有几个吃到嘴里这么香哦。
我家每天中午送饭去医院，——母亲得的是心脏病，还有一个身患多种疾病的弟弟在那里，中饭、晚饭要管着，软一点的硬一点的饭，咸一点的淡一点的菜，都要兼顾着。当然还得加上护工大姐的。一次，妻子看她一口接一口地，吃得鼻子拉呼，就劝她慢着点吃，大姐说：“小珍子啊，你烧菜真好吃。”我管妻子叫小名，她也跟着这么称呼。“好吃啊也要慢点。在家吃这样的饭菜吗？”“在家末（没）吃过咧。”有时她会看着自己说：“小珍子，你看我又胖咧，怎么办怎么办咧？”我妻就笑：“跟你说啊大姐，我们夫妻两人的饭菜都没你的多，甚至给你的菜，我自家的饭桌上有些都没有。”大姐好像有点不解，眼睛睁多大地问：“你真把我当大姐啊。”“是啊，早把你当大姐了。”妻子和她说：“人家到我家做事，我家都这样。你这个大姐当然也不例外。”她听后，用眼睛巴拉巴拉地看着，嘴半张着，好像要说什么又不知怎样说，可能是确实没有遇到过吧，感到这事新鲜得超出她的见识和想象。
有一次，我妻子听附近农村的人说连续交多少年的钱，可以享受退休工资那样的待遇，便问大姐她们那里有没有这事。她说不晓得咧，接着一个电话打回去，叫她的丈夫问一下，说你个老头子就是喝酒、打牌、不问事。那头，她丈夫忙不迭地答应着，她转过头来笑着告诉我妻，说她老头子明天去问。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问这样划算不划算，要交那么多钱呢！言下之意有些舍不得。我妻帮她算账，直到算得她笑出声来，嘴里还在问真能这么上算吗？
这大姐悄悄问过我妻子：“你家这老爷子还能活多长时间啊？”这话中大约包含着私心，告诉她据大医院的医生说，可能要一年半载，她好像有点高兴的样子。一天，我妻子和她开玩笑，说今天如果不出事，你又得了一百块钱，比你种田强多了吧？她就憨憨地笑：“是的咧。”我虽然没有种过田，但也能大概地算出两者之间的差距来，因此能体会出她此时的心情。大姐有时也发感慨：“在那么多家做过，就你这家人厚道，待人好，在你家我没负担，心情愉快，撵我我都不走。”这句听起来有些夸张，但却让我感觉有一点苦涩，又有那么一些同情，可能是有些主人家对护工苛刻了些，加上做护工的也自认为是下等人，心理和行为，都被只有听命的意念所控制着，于是稍有些温暖，便心存感激，这样的分析大概是不会错的。其实不必对人苛刻，待人好点，人家会主动把事情做好。那大姐就是这样的咧。老爷子动不动要拔食管，她会在旁边，拉着老爷子的手，和他慢慢地说：“大伯呀，不能拔哦，拔了要重新插，很难受的哦。哎，不拔不拔。手拿开来……”说得不厌其烦，能把老爷子的心情讲顺溜了，这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有一天，大姐的妹妹来了，看自己的姐姐在这长期地做着，待遇不错，也叫姐姐帮着找份这样的事，但哪来这许多好事。妹妹告诉我妻子说：“我姐姐人老实，不会说话，有点拽。”我便有点好笑。这“拽”字是个贬义词，就是“苯”的意思，我倒是没看出来。其实，这“拽”不“拽”的倒没多大关系，只要尽心了就好。我们都感谢大姐的勤快，隔一会儿就替我父亲翻个身，换个睡姿；定时替老爷子用水抹身子、擦爽身粉，就凭这一点，不光其他的那些病员家属点赞，医生和护士都说她不错，说我家找着人了。这对其他护工形成了心理压力，他们有说洋腔怪话的，有背着我们搞小山头、试图将大姐撵走的，更有甚者，有的直接像是责问我们家人，为什么不用本地人，偏找来这么一个外乡人！是不是很搞笑？我当即毫不客气地让大姐不要理睬这些人。
父亲去世后，我们又让大姐照顾我母亲，用她我们放心，好像这大姐就是我们的家人一样，家人照顾家人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对此，她很开心。重要的是，这大姐把我母亲当她的母亲待了。可惜，母亲时隔仅一年便也故去了，人家说老话有此一说：夫妻感情好，要走就是前后脚的事。或许是这样的吧，我母亲在我父亲走了快一年时，就曾念叨是不是一年了。大姐为哄我母亲开心，分散她的注意力，就讲她们农村的笑话，讲她做护工以来见到的趣事，形影不离地围着我母亲，生怕有什么闪失，但是我母亲表面上应付着护工大姐，心里面恐怕在想着嘴里面念叨的事。大姐应该是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到城市来打工，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是她的知识还不能够甚至完全不能够应付各种心理层面的问题。她时常望着面前做过几十年教师的老太太，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她也知道自己的笑话不能够引起我母亲的共鸣，因此她觉得为难，可是她仍然继续用言辞与我母亲沟通，乃至渐渐地变为讨好的方式。我们每一次见到她如此这般，就晓得她在努力，好像她在完成自己的任务，我们无话可说，因为我们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们只想着能让老人在世时快乐一点，不仅仅让老人吃好，也让老人不觉得孤单，有人陪、有人说话、有人绕膝下。但是我母亲还是很快就走了，大姐和我们一样难过。
大姐回家去了，不再做护工了，她走的时候，对我们千恩万谢的，要我们去她家做客。我们送了她一些衣物。我妻子和她说着话就流眼泪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妻子的手机铃响，一看是大姐打来的，她很兴奋，说她夫妻俩都拿到了退休工资。这对农村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我和妻子都向他们表示祝贺。农村的消费水平不高，自己种庄稼，种菜，养鸡鸭，再有一份月工资，那日子还不过飞掉啊！那边笑得不歇，连声说谢谢，说你们这一家人真好。是呀，不是我们及时告诉她信息，又帮她算账、力劝她做成这事，她们夫妻两哪能有这种享受。我们看到她们过上好日子，由衷地感到高兴，当然也希望所有人家都能富裕、幸福和快乐。
现在，大姐仍然不时地和我们通电话，问我们的情况，她知道我不久前得了一场大病，差一点翘辫子，所以电话里总关会我妻：注意小明的身体哦，注意休息，不要劳累哦。她也是学着我妻喊我的小名。
作者简介：吉卫明，1957年生人。长年从事企业的宣传报导工作。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现代快报》《金陵晩报》《新华日报》《中囯石化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