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重走霞客路 探幽寻古觅霞踪（二） 2020年第42期（总525期）

探幽寻古觅霞踪（二）

张厚林

“平畴”何处在

5月23日，再走霞客路。此行，七人两车从安顺出发，到狗场坝，辉伦兄与桂仙兄自黄腊赶来，成九人团，后辉伦、桂仙二兄访罢江津，有事先走，又是七人。

之所以重访狗场坝，实为寻找霞客先生当晚所住不知名村寨。那一夜，挑夫王贵窃金而去，有此公案，想一探究竟。

线索仅有“（狗场堡）村西平畴一坞，为膏腴之壤……乃复西循平畴北陇行。一里馀，有石峰界平坞中，削骨擎空，亦独秀之峭而险者……”。从花安高速广顺东站下，即到狗场坝。下站后，为一平坦坝子，与“平畴一坞，为膏腴之壤”甚合，及至狗场坝，方知所见坝子在村东南，方向不合。村西有小路，可通车，行不远，见一岔路，上有石板样，下车走不过百步，路向丛林深处延伸，却又分明是一条新路，那一小段石板路，为防滑所铺石块。燕平兄用无人机升空观察，又用卫星地形图查看，终不见附近有稍成形的“坝子”，所处皆丘陵山地。

再行不远，即到甘凯路上一处“观景点”，为上次我们所休息的一水库。水库未知其名。我们所处为库尾一堰塘旁，远远可见水库大坝，此时为枯水期，不见烟波渺渺，仅见蓄水线之下黄色的砂石裸露，山体显现。众人疑“平畴一坞”是否为水库所淹处，然又不见所谓“孤峰”与村庄。不得要领，颇为怅然。时已近午，只得赶往下一站九甲。

在甘凯路旁的观景台

甘凯路旁观景台前水库

九甲有悲歌

九甲即《游记》中所记的“九家堡”，在甘凯路9公里处。霞客先生因王贵逃走，未能雇到担夫，与顾姓仆人抬着行李到达九甲，在此雇得新担夫。

九甲村

有河自北而南，从村口过，名麻线河，《游记》未载其名，仅言“有溪汪然自南而北，始为脊北第一流”，河上有公路桥，估计原址便是《游记》中所云：“溪上旧有石桥，已圮。”然后先生涉水而渡的地方。

九甲麻线河

路上，听兴平兄说上世纪七十年代，九甲村曾发生一次死亡几十人的车祸，尸体安放在林彪所建降落伞厂（后改为青松烟厂）。在村边“九甲农家乐”吃中餐，问餐馆主人，确有其事，只是详情不知，仅知亡者坟茔就在村左里许，有碑。估计游人稀少，餐馆生意不好，食材周转慢，颇不新鲜，与屋后一畦小园上开得正茂的鸡冠花、蔷薇成了鲜明对比。

草草吃罢饭，便进村寻访。有新建牌坊式寨门，正中门额“九甲”二字。虽是一座石牌坊，也雕刻有二龙戏珠、双凤朝阳等图案，但做工粗糙，特别是对联“贵安九甲奋发赶超谱华章，国策党恩日新月异眺世界”，对仗不工、音韵全无，倒也与今人浮躁急进之风相一致。只有可惜了那些好石材。

九甲牌坊

从寨门进去，房舍多是现代建筑，有一二老房，几近倾圮。只几处围墙，石头垒就，有包桨，依稀可见村庄的古老。问村人，有一条小路从西北出村，翻过村后丘陵，可走羊昌，与《游记》“复西北上陇”吻合。我们沿路而走，有一段长二十余米，两旁竹林，上交为顶，穿行如进拱门。路旁有坟，民国十年所立碑，称“姜母郭老宜人之墓”，估计为当时较为有地位的人家。

九甲老围墙

九甲后山小路

前路渐入山林深处，遂返村里，问一老妇车祸事，指屋内言：“老头子在，他清楚。”进屋，见老汉手拿镰刀，正要出门做活。问及车祸，说三十多人，仅有4人救活，目前还有一人在世。老人姓梁，事发1971年，时14岁。他二哥便在此祸事中蒙难，事发时二十多岁，刚结婚，未有子女，后嫂子改嫁杨柳哨村。

老伴回屋，正是刚才问询的老妇。直言，当时梁家是地主成份，二伯连补助都没有，还不能与成份好的安葬在一起。一时颇为惊讶，未想那疯狂时代，连这偏远山村亦未逃脱。

细问方知，梁家四弟兄，大哥修铁路，死在工地；二哥出车祸；三哥因家境困难，出外入赘；四弟，也就是今天所遇老汉，延嗣宗祧。

回农家乐，餐馆老板自愿做我们的导游。沿河而上，不到两公里，便到了青松烟厂旧址。

这是一处已废弃的厂区。广阔的操场；三层楼，有几十个房间的红砖房宿舍；高大的礼堂；宽大的车间；独立的小医院……无一不显示出当年的繁盛。而现在，空无一人，岁月漫漶，庭院中长出的杂树、操场水泥地缝隙里的野草，正在收复它们的领地……

原青松烟厂操场

这里原叫燎原机械厂，系1965年“三线建设”所建军工企业，生产枪械。71年林彪事件后，改名青松机械厂，主产降落伞。1978年停产，设立贵州省农田基本建设干校，后又设贵州省建筑大专班，办了两期后，由于地处偏僻，多有不便，学校迁至贵阳。1981年改建为青松烟厂，烟厂1991年迁安顺宋旗镇，厂房废弃至今。

餐馆老板指着一栋红砖房，说当年这里是车祸发生后的停尸房，以后许多年，都没有人敢住里面。

原青松烟厂废弃厂房

原青松烟厂废弃厂房

他带我们到埋葬逝者的山岗，路过一处房舍，指一位正在拌灰砂的老人，说这是车祸后唯一还活着的。本想下车采访，但同车都说先去坟山上。从寨门口上甘凯路，左行不到一公里，在路的左侧，顺小径上行不到百米，是一处葬有几十颗坟茔的平台。原以为会有一块记事碑，能详细了解当时情况。不想却没有这样的碑。所有坟的碑都同一格式：“XXX同志之墓”“为支援三线建设光荣牺牲”“公元一九七一年九月廿九日立”。

71年929车祸遇难者墓园

这一坟地之后三十余米，另有七座坟茔，其中一新碑，中间碑文为“姨母汤和琴墓”，逝者侄子所立，1954年生，逝时年仅17岁，花一样的年华。此七墓，碑记与前面一样，确是“成份不好”不能葬在一处，就连方向，也是反的。一样的死，一样的“光荣牺牲”，竟如此深刻着那个人因家庭出身分为三六九等的烙印。此时，正是茅针草花穗盛开，白色的谷荻，像极了一朵朵白花，正是为他们举哀吧。

929车祸遇难者少女汤和琴墓

盛开的茅针草

我心有不甘，乘辉伦兄送餐馆老板回去之机，找到唯一的幸存者罗家兴老人，终于知晓那场悲剧的大概：

1971年9月29日，由燎原机械厂财务人员老纪组织民工33人到红湖厂（也是“三线建设”工厂）卸水泥，完成任务后，乘坐厂里的解放牌卡车回家，夜里一点多，车行至高峰铁路公路平交道口，不幸与火车相撞，造成29死4伤的特大事故。33人全是九甲村的青壮劳力，其中还有4人是未婚女孩子。其时，九甲村有六十余户人家，几乎有一半家庭受到影响。

罗家兴老人还说，同去的有7人是厂里的，因故提前返回，从而避过车祸。

929车祸中唯一健在的罗家兴老人

经此一难，九甲村受重创，村里不少失去丈夫的妇女只得招婿以抚育子女，维持生计，村里姓氏构成也产生了很大变化。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信然！

孤峰立江清

进江清的村路正在做排污工程，在路中开挖一条沟，安装排污管道。仗着是越野车，燕平、惊涛二兄还是将车开进去，而辉伦兄只能将车停在外面，步行进村。

江清村

村头一丛冬青树，树下是土地庙，庙旁立一石碑，名《江津牛厂碑记》，文字清晰可辨，大意是这村一块放牛坡被人侵占，先后在镇宁、平坝打官司都胜了。立碑记事时间是光绪三十年（1904年），迄今116年，能如此保存完好，不容易。从碑记可知那时此村名为江津，是一苗族村寨。至于《游记》为“江清”，今名为“江青”，中间为何改“江津”，不知其故。

考察江清村“牛厂碑”‍

江清牛厂碑

‍

江清三面环山，村前为极平坦大坝子，是贵州少有的万亩大坝之一。此时，田里可见不少忙碌农人。今天是农历闰四月初一，小满刚过，往年正是大忙的插秧时节，但此处水源好，许多田里都已满插，插下的大秧都转绿了。今年农事做得早，据说与受疫情影响，许多外出务工青壮年无工可打，还呆在家中有关。

村子对面田坝中有一小山，玲珑青翠，从山脚到半山，依次有洞穴数口。《游记》载：

其峰兀突，南面削崖回裂而无深洞；西面有洞在峰半，其门西向。亟令苗子停担峰下。余先探其南面，无岩可入，惟西南峰下细流汩汩，向麓下窍中出，遂从其上跻入洞。洞顶甚平，间有乳柱下垂，若帷带飘摇。其内分为三层，外层即洞门之前，旷若堂皇，中有圆石，如堆旋而成者，四五丈之内，即陷空而下。其下亦平整圆拓，深约丈五，而大倍之。从其上下瞰，亦颇光明，盖洞门之光既从上倒下，而其底北裂成隙，亦透明于外，似可挨入而未及也。是为下层。下层之东，其上复深入成洞，与外层对，第为下陷所隔，不能竟达。由外层南壁攀崖而上，东透入腋，列柱如门，颇觉幽暗，而玲珑嵌空，诡态百出。披窍北下，遂达中层，则外层之光仍中射而入。其内千柱缤纷，万窍灵幻。左入，甚深，而窈窕莫穷，前临下层，如在楼阁，亦贵筑中所仅见者。方攀陟不能去，而苗夫在下呼促不己，乃出洞而下。

江清村前小山

如此洞天，在霞客先生笔下，堪称胜境，只不知霞客先生所述洞穴是否此洞？本欲一探究竟，一来小山被稻田所围，路径不通，二来时间已晚，还有他处未达，只能返回。所疑者二：其一，此洞向东南方，与《游记》中西向不符；其二，此山甚小，以霞客先生见闻，当不至于以“峰”名之。

小山东面，另有一山，因开采砂石已削其半，裸露的山岩上可见山洞残迹。霞客先生所记山洞，是否正是被采砂石处？今已无踪迹可考矣。

出村，遇一叉车右后轮陷于新挖沟中，左前轮跷离路面，前轮空转，动力全失，进退不得。车路受阻，我们也出不去。好在我们人多，下车帮忙，推的推，拉的拉，费了好大劲才将叉车弄上去，我们方可前行。也算一段“救人自救”的小插曲。

江清村众人合力救援叉车

古意洛阳桥

出了江清，辉伦与桂仙兄有事回去。我们没了“向导”——辉伦兄曾经到过洛阳桥。在导航里输洛阳桥未果，有“上洛阳”村，只五公里，便跟着导航前行。到上洛阳，停下车便向邢江河去。至河边，无桥，只有一堤坝，有步行石磴可过河。问河边一用录音机放山歌的老叟，指前面里许村寨，老桥在那里。顺河岸走，又穿过一片林地，方到桥上村。

进村不远，从两户人家的间隙，透过一棵枫杨树，可见一石桥横亘在大河之上，这便是洛阳桥无疑了。

洛阳桥

再行百米，下一缓坡，就到了桥上。

《游记》：“从洞前北行，升陟塍陇二里，有大溪自西而东，溯之西行。有桥十馀鞏横跨其上，是为洛阳桥，乃新构而成者。”

霞客先生过此桥时为崇祯十一年（1638），桥为新建，距今近四百年。然现在水枯，河床裸现，十六个梭形桥墩，尽立于河床岩石之上，仅数孔有水流泄。从石头的风化与水流冲刷看，不可能是四百年前之物，凿錾痕迹尤在。石缝之间，用水泥填隙，分明是现代产物。可桥墩却又是以石为基，用石头干垒于河床的礁石之上。

桥墩的盖板，多为整块石料，风化度较桥墩严重。石板间杂有类似铁路上机制枕木，螺栓突露。

洛阳桥桥墩‍

疑惑间，有钓叟从桥上过，鱼篓之中，鲫鱼数尾。求教，方知两年前的2018年，有两孔坍塌，维修时用了废弃水泥枕木之故。桥墩上水泥勾缝，也是那时做的。问桥建于何时，叟云，自小便如此，其余不知。我们下桥的缓坡旁，有石碑斜倚路旁，字迹漶漫，仅能识“亿万斯年”的碑名，上有捐款人名录外，能识“后一后六后七后九”等字样，可推之为建桥时民众捐款的功德碑，惜未有立碑年月，不能确定建桥时间。叟又云：原有四碑，破四旧时尽毁，仅有此碑，被人用去做了路沿，得以幸存。

我估计，此处系霞客先生所过之处无疑，桥却是清末重建，有些材料，比如盖板，用的是老桥石板。因无史料佐证，也只能是估计罢了。

洛阳桥风光

桥下游有一礁，方数米，上生杂树，其根深入河床之中。若是水满时节，成为水中孤岛，其景或可成了“芳草萋萋鹦鹉洲”的微缩版。

燕平兄用无人机查勘地形，田畴之间，水田初成，桥横玉练，秧苗始绿，白鹭翔飞，渔家唱和，广阔之外，又有山峦若隐若现，田园风光，不过如此……

洛阳桥风光

众友乘兴而归，将出上洛阳，忽有夕阳自西山奔涌，停车拍照，兴奋莫名。上车，不约而同，唱起了“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这脍炙人口的歌谣。

归安顺，已是晚八点半。

上洛阳夕照

· 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