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厂：断定郑慕康无题仕女是惜春的理由

最近，与《红楼梦》中的“金钗”颇有缘，先是今年元月在无锡傅多林兄的金匮拍得清中晚期佚名画家的《黛玉葬花》和《湘云眠芍》两帧“金钗”。又是无锡，在同门师兄处看到民国海上画派名家郑慕康的《无题》仕女图，但据图意，予断为乃“十二金钗”中之贾惜春，理由如下。

郑慕康笔下《仕女图》，仕女临窗伏案，窗子敞开，窗帘勾起。仕女右手拈管，欲落笔绢素上的瞬间，表现出了她对画作的成竹在胸。案上陈设考究，冲天耳三足铜炉，胭脂红扁腹瓷水盂，门字形夔龙纹歙砚，素雅的笔筒内插着紫竹杆的毛笔和几卷画稿。此时的仕女在侧头思索，纤纤玉指拈着湘管正预落笔展开的素绢之上。窗外布景秋枫和翠竹，表现出秋深景象。这样的构图布景秋意，与流布之历代名家图绘惜花几乎异曲同工。若图绘《红楼梦》人物最著名者改琦（1773-1828）、晚清人物仕女名家吴友如（1840-1893）、周慕桥（与吴友如同时）、陶寿桐（秀水陶溶子、陶洪1814-1865侄）等所绘《惜春写园图》，脸面发式、服饰穿戴、案头陈设等，极其相像。还有，窗外布景，或枯叶芭蕉，或梧桐秋声，或天竹红子，亦皆秋深的意境。尤其是改琦此署名《惜春》的图上，水盂的颜色和砚台的器型，与郑慕康此《仕女图》上几乎一样，想是郑氏人物仕女在改氏画上讨过较深的生涯。

改琦《惜春图》

《红楼梦》“十二金钗”中，惟惜春能执画笔，是故历代人物画家图绘惜春，大多是惜春伏案执笔状。不拘上述几位画家，另还见最早程伟元刊本《红楼梦》插图（乾隆五十六年萃文书屋活字本，是第一次的《红楼梦》作为书名刊行的小说，共有插图二十四幅）之《惜春》、与改琦并称“改费”之费丹旭之《惜春》以及民国（1912-1949）初年吴岳《红楼梦七十二钗画笺》之《惜春》等等，亦都是作惜春伏案作画状。

吴友如《惜春图》

陶寿桐《惜春图》

上述种种理由，予据此足以断定郑慕康此图仕女即“十二金钗”中之贾惜春。

贾惜春，《红楼梦》宁、荣二府四个姑娘中之年龄最小者。汝之父亲贾敬，沉溺修道炼丹，结果金丹中毒而卒。原著中并没有直接提到汝是贾敬的女儿，只说是贾敬长子贾珍的胞妹，故一开始的时候，贾敬就已经住在城外的道观基本不再回家了。书里没有出现贾敬的夫人，想是已经过世了，也没有贾敬之妾出现。既是贾珍的胞妹，那么就应该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宁、荣二府四个姑娘中，元、迎、探三春是荣国府的，只有惜春是宁国府的，因荣府的贾母爱姑娘多身边热闹，便早早把惜春接到荣府住了。

清末民初学者王国维尝说，惜春是观他人之苦而获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又说：“惟非常之人，由非常之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惜春尝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给你们教坏了我！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从此说中，体现了惜春之“冷”。惜春“心冷嘴冷”，抄检大观园时，汝之丫头入画因私传东西遭谴，惜春不但不为之求情，反而催促道：“或打、或杀、或卖，快带了她去。”又说：“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只知道保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

清代学人王雪香《石头记论赞》评曰：“人不奇则不清，不僻则不净，以知清净法门，皆奇僻性人也。惜春雅负此情，与妙玉交最厚，出尘之想，端自隗始矣。”原著中惜春的《春灯谜》是“佛前海灯”，曰：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在这首谜诗中，作者借用了“色相”、“佛经”、“性”、“大光明”等佛教术语，亦是预示惜春的归宿将是“青灯黄卷”的佛寺生涯，难怪站在维护封建利益立场上的“胭脂斋”在点评此谜诗时，对豪门闺秀惜春的结局，禁不住叹息道：“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缁衣”黑色衣服，指僧尼的服装。

惜春不拘“心冷”，亦“心洁”，甚至比已出家的妙玉还洁。当惜春听说妙玉坐禅因闻“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心跳耳热”而走火入魔，因说：“妙玉虽是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方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哪有邪魔缠绕，一念不生，万缘俱寂。”于是口占一偈曰：

大造本无妨，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此偈是说妙玉欲念未尽，没有开悟万境归空，暗示自己是真心向佛。

改琦《红楼梦图咏》写惜春作画图，题咏曰：

玉炉清晓炷沉檀，笔研香灯一几安。

买得十千新绢素，画他二百曲阑干。

棠花社里秋吟懒，疏馨声中粉墨残。

悟彻太虚真幻境，此生只合老蒲团。

爱红豆生子冶题于醉梦囱(钤“子冶”外白内朱兼文印)。

瞿子冶(1780-1849)名应绍，初号月壶，后改瞿甫，字子冶，以字行，又号老冶、陛春。上海松江人。善鉴别金石文字、收藏古器物甚夥。工诗词、尺牍、书画、篆刻，画竹名扬海内，有“诗书畫三絕」之稱。尤善制紫砂壺，“子冶石瓢”是他的代表作，为曼生之后文人壶代表。

郑慕康《惜春图》112X39cm

郑慕康此图，112X39cm的直幅，原为旧装的立轴，被画商截掉了天杆地轴，以为海外运输过来时的方便，真的是可惜可叹矣！画家郑慕康乃海上“三吴一冯”之冯超然的入室弟子，以人物仕女享名海内。承师衣钵，所作仕女精勾细染，小心翼翼，连大名家“三吴一冯”之吴湖帆也叹之“大为悦服”。名画师陆俨少则称同门郑慕康“他善工笔人物仕女，明净整饬，奄有前规”。此幅《惜春图》，很好地把握了人物的气质，加之墨彩具有灵气，把惜春神态容貌，体态服饰，与布景的细腻精致，使侯门千金惜春的形象跃然楮上，犹似进入了“大观园”的艺术世界，让人心悦诚服。

画上署题：“辛未嘉平月。仿晓楼外史本，以奉伯葵先生雅署并希即正。慕康郑师玄。”钤印“慕康”朱文，“郑师元”白文，左下角押“繁霜庑”长方形朱文印。“辛未”是1931年，即民国二十年。“晓楼”是费丹旭的号。“伯葵”是民国著名学者、藏书家袁思亮（1879-1939）的字。袁思亮与吴湖帆友善。吴氏与画家本师冯超然在沪上门对门居住，往来密切。袁思亮湘人，字伯夔，一字伯葵，号蘉庵，莽安，别署袁伯子。两广总督袁树勋子，青岛市长胡若愚的岳丈。承祖荫，以附贡生顶戴二品花翎分江苏道试用。试礼部未中，遂绝意仕途。入民国，任印铸局局长等。袁世凯复辟，弃归，寓居上海，与文士、戏子打成一片。极享名上海滩。富藏书，多善本。著《蘉庵文集·词集·诗集》等。

郑慕康生于光绪二十七(1901)，名师玄，早年亦名师元，号慕康，以号行，别署柽华馆主、繁霜庑等。广东潮阳人。祖父为郎中，除精岐黄，又擅书法，故当地有称“读俊秀书法见郎中”。父亲经商，奔波于广州、厦门、上海等沿海城市。慕康七岁发蒙入塾，幼嗜美术。14岁对即为烟厂作两大幅贴墙广告画，轰动县城。18岁至沪，入读上海图画美术院（后改名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专工人物画，尤精毛笔肖像画，诸文进尝称：“郑氏的肖像画写真堪称近代一绝，海上无匹，波臣遗脉，赖其继续，颇有一种人景相融，以景衬形的高超境界。”民国十一年列嵩山草堂门墙，为冯超然入室弟子。十三年与张大壮、江寒汀、陈莲涛等发起组织“大观雅集”，慕康主持会务。鬻画为生，画无败笔出手，受人称誉。上世纪五十年代任上海美术学校和上海美专国画教师。又聘入上海中国画院为画师，旋入市文史馆为馆员。“文革”中人物仕女打成“封资修”，属于“横扫”之列。有人劝郑慕康可以“染红”画“白毛女”、“江姐”、“阿庆嫂”等“红色”人物，以践“伟大领袖”号召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但郑慕康骨子里有粤人的反抗精神（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皆粤人），坚决不为五斗米折腰，隐居在自己家中，人画皆销声匿迹，做“中隐”的士人，不与趋势者同流。以致“文革”后上海朵云轩举办之追思上海己故画家的书画展，慕康的画竞也陈列其中。1982年因脑溢血卒于沪。

有两件事儿需要单列一下，一曰郑慕康家在国共内战开始遭遇了厄难；二曰性乖傲物的吴湖帆独赏郑慕康的人物画。

民国三十四年（1945）日本战败投降，紧接着蒋、毛的国共内战开打。郑慕康留在家乡的妻子因病饿而死，大女儿无路可走，被迫做了童养媳，仅10岁的小女儿为生存到海边摸螺蛳，不幸遇风浪葬身鱼腹。儿子出走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罪恶的战争给郑慕康家带来的打击，使郑慕康刹那间变成了呆人。几天中头发花白，悲愤中操刀断指，以示对人生的绝望。

吴湖帆最为得意的收藏《富春山居图》残卷，在装池成卷时，湖帆请郑慕康在卷首绘《黄子久小像》。复又请郑慕康为《王烟客仿古十二册》首端绘《王烟客》《王玄照》两帧肖像，“使后世之仰二王者瞻其风概”。吴湖帆尝在《郑慕康临仇十洲》册上跋曰：“仇实父尝为项氏天籁阁作大屏四帧，皆消夏景物，丰神艳逸，全师赵松雪。己卯之秋慕康郑道兄出示仿本，有夺蓝之妙。”吴湖帆赠挚友厚礼，辄请慕康为画像，自己填景润色。等等，吴湖帆很是欣赏郑慕康的人物画。这亦使伊之人物画不胫而走，誉响上海滩。二弩老人赵叔孺更是称誉郑慕康：“慕康仁兄为冯涤舸（超然号涤舸）先生之高足，观其运笔之妙，诚己出蓝，钦佩钦佩。”“三吴一冯”之吴子深则对郑慕康的仕女画“不禁叹服”。

最后来说一下郑慕康人生的“失”与“得”。失者，中年丧妻丧女，儿子走失，尝尽人间痛苦。得者，家庭未显达，赤色中国开张后未给渠定地主资本家等高的成份，所以躲过的镇反、三反五反、肃反、反右倾等政治运动，并得以入上海中国画院为画师和被聘为上海市文史馆为馆员。“文革”中亦有失与得，郑慕康虽然不敢画擅长的人物仕女画，并消声遗迹隐于家中，明哲保身，以“死”躲过了“文革”时期的残酷政治斗争。上海中国画院“文革”中被迫害自杀者吴湖帆、陈小翠、钱瘦铁、庞左玉等等，想想都怕人。而渠熬过“文革”，得沐所谓三中全会改革开放的春风，以耄耋之年病逝，可谓得享善终者也。

岁次辛丑大年初六于空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