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舅舅,唏嘘往事如烈酒
舅 舅
作者 宁朝华
眼前的这片竹林,置身于这荒凉而贫瘠的丘陵之中,呈出的苍翠显得格外耀眼,拔节向上的身段以及饱满丰盈的活力让人由衷地喜爱。微风吹过,竹竿轻轻摆动,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演奏着一曲纯净而美妙的交响乐……每当驻足这片竹林,我都会想起已故的舅舅,一个与竹子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篾匠。
我不能确切说出,一根竹子蜕变为一个箩筐或者簸箕需要多少道工序,我只知道作为篾匠的舅舅,他的一双手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舅舅会选择在夏秋之交的时候到他屋后的山上伐竹,这个时节的竹子已经宣泄出所有的生命力,浑身绿得发亮,在春夏的阳光雨露滋润下,长成了碗口大小。舅舅将那些粗壮笔直的竹子带下山,先将它们一一剖开,放在水中浸泡几天,让水分渗透进竹子脆而易折的质地,充分激发它的柔韧性,接下来就是刨屑、削片、抽丝……一根根倔强的竹子在舅舅的竹刀下,散落成一地粗细不一的竹条或篾片,然后再被舅舅一双巧手编织成精致耐用的竹具。这样一个过程是极其枯燥乏味的,而且锋利的竹片就像刀子一般,稍不注意就会在手上留下带血的伤口。在我的记忆中,舅舅几乎整日附身在一片竹子中,安静而认真,像在雕琢着属于他的“艺术品”。
然而,这些出自于舅舅之手的“艺术品”并没有多少利润可言,比如一个箩筐,从竹子到成品,至少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还要挑着它去五六里路远的集市,将它送到顾客的手中,而获取的利润不过几块钱。我经常听到外婆责怪舅舅为什么不涨点价,憨厚实诚的舅舅总是淡然地回答,竹子是山上砍的,值不了几个钱,无非是多费点力气,再说,都是些下田干活的人,挣几个钱不容易。外婆摇摇头,叹息几声便不再说什么了。
流年难测,命运的残酷很快降临到舅舅身上。先是中年丧妻,留下了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需要抚养,接着年迈的外婆又卧病在床,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在这样的处境中,再也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走进舅舅的生活。生活的苦难就像一道枷锁一样,勒在舅舅单瘦的身体上,让他迅速地变得苍老,变得沉默寡言。
在我和弟弟读中学的那几年,母亲有时会抽空去舅舅家帮上几天忙,回来时总是跟我们说起舅舅。说舅舅家的堂屋里竹子堆积如山,舅舅将自己埋在里面,昏天暗地,一双手满是老茧和伤痕;说舅舅上山砍竹,遇到一只野猪,硬是一个人用竹子将野猪打跑,回来时一条腿血肉模糊;说舅舅总是催她回家,因为他放心不下他的两个外甥;说舅舅不愿意接受她给的几百块钱,说他现在还能够挣得到,那些箩筐、簸箕、筛子卖得挺好的……母亲说着说着,就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和弟弟也跟着流泪。
随着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备受折磨的舅舅也渐渐从苦难的深渊走了出来。大女儿嫁了人,两个儿子上完初中后开始外出打工。生活的负荷减轻了,但舅舅的日子依旧清贫而单调,除了照顾外婆,就是和往常一样,和竹子厮守着日日夜夜,编织着自己枯瘦的晚年时光。现在想来,那片竹林,俨然舅舅历经命运劫难时的心灵领地,荒凉之中的那一片绿让他看到了生活的一线希望,让他在风云突变的生活中始终不曾灰心,不曾落过一滴泪。
可是,命运之神终究没有眷顾饱受磨难的舅舅。两年前,年近古稀的舅舅患上了癌症,子女们领着他四处求医,最终收效甚微,病情日益加重。去年春天,一个暖风轻拂的午后,舅舅坐在家门口,坐在他自己编织的竹椅上晒着太阳,安安静静地睡去了,不管家里人怎么呼唤,再也没有醒来。家人遵照舅舅的遗愿,将他葬在了后山上的那片竹林。
如今,安放着舅舅的那片竹林依旧茂盛,身为篾匠的舅舅,最终彻底皈依在了那片倾心爱过的土地。每当路过那片竹林,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像,我的舅舅,他的灵魂一定长成了一棵竹,只是,我不知道,在这片苍翠之中,在万千竹子之中,他长成了其中的哪一棵。
我深知,自己的一篇短文,不可能呈现出舅舅一生的苦难,那些唏嘘往事,就像烈酒一般,每每想起,就会呛得自己心痛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