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距离

“谁啊?”听到我的敲门声,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响起。

这个声音如此陌生,我只好站在门外,希望着有人出来开门。屋前是一座池塘,小的时侯我跟正升总在这里钓鱼。如今,这一塘池水成了浑水,水面上飘满了白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像翻着肚皮的死鱼。

他还是圆圆的脸、刚毅的眼神、结实的身体,天真的微笑吗?我正回忆往事。突然,有人说话了。

“你找谁?”从屋里出来一个女人。

她头发蓬乱,脸上的赘肉直压着眼,浑圆的腰肢搭配着肥实的臀部。春光明媚的早上,她竟然穿着一件毛大衣。

“正升在家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在。”她漫不经心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往里走。她脚上布满油渍的拖鞋沉重地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闷响。屋子里光线很暗,我不得不低头用力瞅着地面。多年不来,这里几乎什么变化也没有。

“来人了。”她朝屋里喊了一句。

“正升,是我。”我兴奋地喊道。

“是搏啊。”他似乎也很高兴。

“忘了介绍了,她是我老婆,我们刚结婚不久。”

我早已猜到那女人是他老婆,可正升说出这句话来,我还是受了当头一棒。

“恭喜你啊。”我说。

“哎,恭喜什么啊,不过多一个吃饭的。过几年,还不知道多几个吃饭的呢。”正升苦笑着。

他的面部不再圆满,颧骨突出,脸色蜡黄,一头又长又乱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有些邋遢。

见我盯着他看,他显得很尴尬。我急忙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搏,你变化可真大啊,个子这么高了,还长了胡子,成熟很多了。要是在马路上见到你,我保准认不出你。”正升笑着说。

“你站那干什么?赶紧泡茶啊。”他怒气冲冲地指着他老婆。

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慢腾腾挪到桌边。

“没水了。”她摇了摇手中的空开水瓶。

“没水就去烧啊!”正升的不满情绪如同窜起的火苗。

这刺耳的声音攻击着我的鼓膜,刺激着我的神经,我不敢相信那个曾经学习优秀、温文尔雅的孩子竟变得这么暴躁易怒。

“你去烧!怎么什么事情都喊我?我买点东西去!”她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正升双眼瞪直,脸色发青,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床上,床板也跟着震动起来。

“没用的东西!”他破口大骂。

“这些年都忙什么呢?”我问。

“还能忙什么?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挣得少,花得多,到头来没留几个钱。早两个月成了亲,又花费了一大笔,到现在,什么都没了。趁着她没生孩子,我还得出去打工,要不,这日子真没办法过下去……”

他的房间还是多年前那个布局,只是我们曾经一起吃饭的那张小圆桌已经不见了。一台十五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还摆放在那张不能称其为电视桌的桌上。房间里凌乱不堪,怎么也感受不到一点新婚的气息。

我提到正升父母。他说结婚不久,父母就搬出去住了,因为他老婆跟二位老人彼此不能容忍,见面如同仇人。他没有办法,只好将父母“请”了出去。

他不住地打听我的近况,我一一回答。

不多久,他老婆边走边吃着零食回来了。一看她那不屑而冷漠的脸,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正升,明天来我家吧。”我站起来要走。

“吃完饭再走吧。”

“不吃了,我明天在家等你。”

他总算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拖鞋送我出去。我惊讶地发现他比我矮了差不多半个脑袋,身体比我还单薄。

他老婆懒得多看我一眼,坐在屋里没有出来。正升见我上了自行车,旋即也就进了屋。

第二天,正升一大早就来了我家。我原本以为他会把他那头乱发好好修理一下——结果,他就那么披头散发的来了。他穿着一套浅色西装,上面污点斑驳,还有几个被香烟戳破的洞。他的两只皮鞋都变了形,幸好上面抹了些油,将长久累积起来的灰尘给遮了一遮。

他过去跟我父母打招呼。他们都瞪大了眼。

“他是正升?怎么成这样了!”祖母拉住我的衣角低声问道。

“是的,这些年他过得不大好。”我在祖母耳边轻声说。

“出去走走吧。”我示意正升。

野外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香味。正升终于略微舒展了他的愁眉,我也放飞了自己的思绪,我们不约而同地走上田埂。正是在这些纵横交错的泥巴路上,我们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时光。

“还挖黄鳝吗?”我问正升。

“早不挖了,太费力气。”他呆呆地望着远方。

“那时候我们都不服输,可我现在呢……哎。”他的神色悲伤起来。

“机会有的是,努力就有结果。”我安慰他。

“努力,我拿什么去努力?一没力气,二没文凭,出门处处遭人冷眼。”他接连不断地唉声叹气。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很多比你还没文化的人都能发家致富,你脑子这么活,什么都有可能。”

他似乎吃了一惊,但脑袋很快耷拉下来,双眼重归茫然。

我们沉重地走了出去,又沉重地走了回来。

父母留他吃饭,他执意不肯。我狠命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最终还是挣脱我,跨上自行车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整个假期,正升再也没来找我。我去他家的时候,每次都碰到他老婆。

“正升在吗?”我问她。

“不在,出去了。”她冷冷地说。

“什么时候回来?”我鼓足勇气问了一句。

“不知道!”她随即重重地关上门。

她一进去,我就听到男人的声音——他分明就是正升。

有一天,我接到正升打来的一个电话。他问我天气怎么样,在学校好不好,学习辛不辛苦,他又叫我保重身体,注意营养。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拿到了我的电话号码。

后来,听母亲说,我开学之后不久,正升去家里找我,打听到了我的联系方式。原来那段时间他之所以不肯见我,是因为他们夫妻俩闹矛盾,天天吵架甚至动手,他不愿让我看到那丢人的一幕。

之后的每个假期,我都会去正升家看看,他始终不在。门上的那把大锁早已锈迹斑斑,门前的野草比人还高。他的电话号码时常变动,不过,换号之后,他都会第一时间告知我。

某一天,他告知我手机要停用一阵子。

“搏,我在外面漂泊不定,今天在南方,明天说不定就到了北方。你多保重。”这是他发给我的最后一条信息。

此后至今,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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