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高粱和高粱米饭:故乡纪事047》

我的作文第一次被选进书里,就是写我家的高梁地,题目大约是《我爱金秋》这类的俗气的名字,但由于我经常与高粱亲密接触,有一些自己的个人感受,所以作文评语是有生活、有想象、文笔生动云云。

其实我不过是把高粱鲜活的一生写了一小部分而已。

但获奖和出书很令我很惊喜,我有一种不劳而获的快乐,为此还幻想了很多事情。

那八毛钱一张的往返火车票、那八道菜的一桌大餐且大米饭管够吃、那一本当地铅印厂印刷的有我的名字书、那个海绵皮带磁铁吸盖的彩色文具盒、那本厚厚的塑料皮日记本、那一连几天女生们异样的目光、那碗母亲特供的猪油葱花汤,这些都是我写高粱的外快。

为此我专程在一个傍晚去感谢高粱。

那个傍晚,夕阳毫无悬念地召唤出它的晚霞,它把她们随性撕扯、抛撒,弄得田地里的高粱叶子都跟领我去参加颁奖的那个老师喝酒后的脸,红扑扑的、粉滋滋的。这是我第一次不抗锄头不操镰,来到那一大片高粱地头,不用思考农作,专为形而上想一想。

我脑子里也像晚霞一样变幻不定,内容似有若无。

那些刚刚要红脸的高粱,云霞一般缓慢上升,一大块红布一样在微风中起伏,这是我想像中的粉红色海浪,大海也不过如此吧,我豪放地把一只手掐在腰上。

高粱地的不远处,贪恋劳作的一个扛着锄头的姑娘正迎着夕阳走在土路上,她长长的身影拖拽到庄稼地里,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样子。

“等我长大了,就找一个这样的女人,干完活回家,哪儿也不去,就在炕上搂着她说话。”我自言自语。

淡淡的霞光让我看到她背影的轮廓,她是我喜欢的那种漂亮的葫芦形腰身,丰满的臀部结实充满力量,我甚至想到那里已经藏好一大群青蛙一样的我的儿女们。

傍晚容易怅惘,可我像清晨一样生机勃勃。面对着高粱地,我竟然忘词了。

蝈蝈的叫声像吐出了一串翠绿的珠子,与我肚子里那种牛蛙叫声一前一后响起,蛐蛐儿"笛儿笛儿”地切断那串珠子的纤细丝线。

我肚子里的音乐突然决堤般奏响,像是大提琴突然加入进来。它一下子把我拉回现实,我该回家吃饭了。

一进门,母亲已经把一大盆红高粱米水饭放在桌旁。

我们本地的笨高梁本来就是红色的,再用我们那里独有的井水一浸,红的像一盆加了水的猪血,但是很好吃。

那些年,土地里主要种植玉米和高粱,因为它们不娇气,生产能力强。在肥力足的一些地里,只要不缺雨水,玉米可以亩产600到800斤,高粱也能达到五六百斤的亩产量。

这已经是承包之前实际产量的天文数字了。

所以,玉米的种植面积一定大于高粱。

落实到饭桌上,在只有玉米和高粱的年代里,高粱又是我们的细粮。

一直以来,胡家屯能见到两种高粱,我们根据它们成米的颜色分别叫它们“红高粱”和“白高粱”,白高粱指的是它的米是白色的,米粒较红高粱粒大而圆,只是口感要差多了,怎么煮都有点发柴的感觉,有纤维摩擦口腔内壁的联想。

相较于后来出现的两个新品种,白高粱还不是最差的,起码它可以加工成米粒煮饭吃。

后两种高粱是在极端缺量的时候,由农业科研站的专家杂交出来的,一个名为“金杂五”,另一个叫“哲杂十二”。

杂是杂交的意思,五是五号的意思,十二就是十二号,我猜测不是育种地块的标号就是试验的次数。“金”字我一直没弄懂,但是按照惯例应该是一个地名,但是方圆几百里我没有查到带“金”字的地名。。

“哲杂十二”我能破解。

“哲”是我的家乡哲理木盟的简称,盟是会盟的意思。

盟旗制是同是游牧民族出身的满清用于管理蒙古族的一种制度,说白了就是除了在规定的时间里,在满清政府监督之下会盟商议大事外,其余时间王公们互相私下往来是违法的。

这是一种大定居小游牧的管理方法,既保留了游牧传统,又免得王公贵族们经常见面,心生他想。

“哲杂十二”完全是在西辽河岸边的黑土地上培育出来的。

这两个新品种有一个共同特点,产量特别高,我记得在不缺水的情况下,亩产量能达到1500斤,而且生长期比笨高粱要短,仅比一种俗称“六十天还家”的糜子生长期长一些。

平时我们种的红高粱我们习惯称之为“笨高粱”,它的株距是一尺半这样,是以我的作文里才能写出它在风中摇曳的句子。可是金杂五和哲杂十二这两个品种的株距只需要半尺,人要是想横着走过高粱垄是一件很费劲儿的事情。

我们的“笨高粱”则有着修长的体态、婀娜的腰身、羞红的脸庞、摇曳的风姿,它还能让我获得作文奖。而这两个“杂”字号兄弟都是矮矮胖胖,高粱杆直逼玉米杆的腰身,叶子又粗又短,它没等个子长高,先就长出一颗硕大无朋的头来,脸色还和红鼻尖儿的酒糟鼻子差不多。

仅仅是形貌不堪也就算了,最糟糕的是,这种高粱不可以用来磨米,只能加工成粉,而且它的粉实质上就是高粱糠麸。近些年营养学家不断为粗粮、粗食发布捍卫消息,用化学营养学来说明我们喂猪的糠麸里面多么富含氨基酸维生素,弄得人们恨不得直接吃糠。

其实应该向他们推广哲杂十二和金杂五。

被磨成面粉的这两种高粱是和不成面的,他们缺乏食物的粘性。在使出吃奶的劲儿勉强把它们团成一个面团贴在锅壁上之后,等它们熟了一打开锅盖,一半已经进水里了,变成了糊糊都不是的东西,加点野菜与丫蛋儿煮得猪食没有分别。

用金杂五和哲杂十二的面粉做成的饼子,咬在牙间会打滑,让你仿佛是在吃一种被粉碎的塑料,下咽的时候犹如吞砂轮。它的味道比笨高粱的糠麸也不如,缺少笨高粱糠麸的香味,却多了一种在田地里沤过的味道。

大概是它株距太密而不通风的缘故吧。

分田到户之后,各家各户有了种什么的决定权了,于是立即就像抛弃一块旧抹布一样,抛弃了金杂五和哲杂十二,我敢说,现在能记住这两个名字的人已经都不多了,没有谁愿意记住苦难。

它俩是食物噩梦的代言高粱。

笨高粱于是重返田间,为了可口,先不管它是否高产了。

春天,高粱与玉米一道出生。在玉米苗深绿色的映衬下,高粱苗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港姐,内敛、柔弱有气质。它的叶子比玉米多些鹅黄色,在风里摆动的时候娇羞惹人怜爱,像谁我就不说了。

青年的高粱叶子会敷上一层粉,想那时候女孩子用的胭粉,这又与粗眉大骨的玉米有着明显不同的别样气质。

笨高粱这时长得很像一种叫“甜杆儿”的植物,甜杆儿是专门用来像吃甘蔗那样吃它的茎的,汁水丰富,甜度很高。青年高粱的杆儿也可以吃,只是不如专业的“甜杆儿”水多而甜罢了。

笨高粱还有一个可爱的器官,就是支起它的高粱头的那段修长的细脖子。秋收以后高粱头被镰刀割下来,人们会专门取出它下边的细杆儿积攒起来,用来穿盖帘儿。等到春节,把豆包或包好的饺子摆满一个合抱的大盖帘儿上,那真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入秋以后,高粱被脱了粒,就该进入一种叫“搅缸子”的磨米机里变成米了。

“搅缸子”是一种专门用来加工米的机器,其长相特别像张衡发明的地震仪,只是没有了周围的铁龙和铁蛤蟆。在它椭圆形的肚子的底部,有一个向上放置的螺旋桨样的装置,也像机帆船的推动器。

我们把高粱倾满这个地震仪,再倒进去两瓢水,就可以开电闸了。随着螺旋桨的转动,只见高粱从缸子的中间往上涌,又从四周沉没下去。

这样反复着一段时间,用手抓出一点来,放在手心里搓一搓,吹掉糠皮,就露出白皙的带着红色果皮的高粱米来。如果觉得已经磨好了,就打开这个地震仪下边的一个方形的小门,高粱米在高粱糠的裹挟下会全部喷进一个大大的笸箩里。

下一个工作是将米和糠分离。

地震仪旁边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架一人高的人力风机,要先将笸箩里的米糠混合物倒入风机顶上的大漏斗里,漏斗下边有一个控制板可开合,也可以控制米糠漏下的速度。装满漏斗以后,一只手(一般是右手)快速摇动风机的摇把,另一只手微调控制板,分离米和糠的工作就开始了。

在风机的下方有三个分离槽,最远的分离槽的出口处套着一个面袋子,那是用来装米糠的;最近的是一个扁宽的出米口,下面有笸箩接着流淌出来的高粱米;中间部分的口往往流出一些碎米和偶尔混进去的米壳。它们要单独放起来,有的人家用它喂鸡,我曾吃过用这种碎米煮的粥,滑溜可口。

高粱米做饭有很多方法,但是秋收的新高粱米做粥和干饭最好吃。

高粱米粥煮起来很费柴火,但是我们也有好的办法。

将米淘净下锅后,先用火将水米煮沸,然后就停火。利用这段时间,可以切一盘芥菜咸菜丝,有条件的用油炒一下,没有油的直接把细细的丝摆在桌上,一样具有魅惑力。

等锅里的高粱米被热开水泡软之后,重又燃起灶火。但这时主妇不可大意,由于米汤已经有些黏稠,必须用勺子隔一小会就搅一搅锅底,免得煮糊了。火也不可太大,看着粥面上冒出的泡也大致能判断出锅底的状况。一旦表面发出比较钝的冒泡声,看起来像是很费劲儿的样子的时候,锅底下一定是凝结成快了,就要赶快搅动。

高粱米粥煮好以后,如果不急着将它们舀出来,很快就会在它的表面上凝结一层比煎饼厚的米汤皮儿,像做豆腐的豆皮那样。用勺子从一头轻轻往回拉,这米汤皮儿就会与下边的粥分离,能收集一大碗,特别的香,是孩子们争相索要的宝贝。

吃高粱米粥的时间一定是晚上,早饭和午饭是断不可以吃粥的,那会不顶饿,铲地铲不到一条垄肚子就塌下去了。精明的家庭主妇也不会用小鱼酱、小虾酱这类的东西佐食高粱米粥,那会把孩子的肚皮撑成皮球。

需要下地干农活的时候,如果非得吃高粱米,早饭和午饭就得煮干饭吃。

煮高粱米干饭有两种方法。

一种与煮粥相似,只是在放水多少和火候方面有些差别。这种做法的高粱米干饭有一个奇特的副产品,就是它会产生锅巴。火候掌握好的人,能够做到将干饭取出之后再添一把火,锅巴就形成了。倘若这户人家的大锅里平时不缺少油腥,铲锅巴的人又有足够的耐心,那这个锅巴就会像一个小一号的锅一样被起出来。

锅巴脆香,能吃出老鼠啃生地瓜的声响。

另一种高粱米干饭的做法是分两步完成的。

首先要像煮粥那样把高粱米煮得半熟,然后用笊篱将米粒捞进一个饭盆里,再架在蒸帘上大火蒸熟。这样做出的干饭用当地话说叫“沙楞”,就是既有合又有分的效果。当你用勺子盛饭的时候,它可以是一团,可是你用筷子去触碰它的时候,它可能一下子天女散花开来。

在胡家屯,高粱米饭最多的吃法还是高粱米水饭,尤其是在夏天,一碗高粱米水饭里,三分之二的饭和三分之一的水分合着,配上葱叶蘸酱或者来点酱茄子,能把罗锅吃成直的,当然,大多数人是吃撑了大肚蝈蝈将军样子。

水饭其实是干饭加冷水之后做成的。

做高粱米水饭唯一应当注意的是,在做它的干饭阶段时是不能让它产生锅巴的,这对火候是个考验。一些苯妇女比如阎六儿他妈妈,经常把锅底煮得快有锅巴了,那样做出的水饭会有一些灰色的米饭团夹杂在水饭里,看起来像老鼠仔,吃着也不顺溜,粘牙。

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情况变了,大米白面这些供应户才能吃到的细粮,只要有钱谁都可以吃了。胡家屯做了几十年大米白面梦的人一窝蜂地扑向细粮,自己的土地里也就不再追求“笨高粱”和“笨玉米”了,而是专挑美国的一种玉米种子,它的叶子像剑一样直刺天空,株距很密。这种玉米在化肥二胺的催动下,猛烈地喝着机井里的凉水,在乐果、“3911”等农药的保驾护航下,向着亩产量1600斤以上冲刺。后来又有了除草剂,玉米成了土地里的孤家寡人,它那些野菜亲戚都做了结扎手术,绝了种。

这种玉米胡家屯的人自己是不吃的,全都卖掉。大概一部分这样的玉米进入了饲料行业,变成一袋一袋的猪们的粮食流转回来,再变成猪肉,回到胡家屯人的餐桌上。另一部分玉米经过精密加工,变成了酒、油、味精等,穿上好看的衣服从超市里回了娘家。

还有的变成了药片,以很高的价格在人们痛苦时,回来安慰生产它们的那些父母。

笨高粱渐渐地就没有人去种了。

现在在饭店吃到或超市里买到的,都是前边说的那种圆而白的高粱,煮粥不稠,做水饭扎嘴,弄干饭吧,有一种含着枪砂的口感。

现在,和老人们偶尔谈起笨蛋红高粱,他们好像是在谈多年前走失的一个孩子,有些微的感伤,更多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我想,我的那篇作文里的高粱,也可能就成了笨高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绝响了。

(20190706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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