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是真正的闺蜜
《今夜星光灿烂》
(节选)作者/王安忆
我相信缘分的说法,我和星儿就是有缘分的。第一次见面,是她突然来到我家,走上楼梯,在走廊上叫我名字。我跑出去,她自报家门说:我是陆星儿。我就牵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房间,不顾坐在一边的母亲,兀自唧唧哝哝说起话来。
说的是什么?是写作。从初次的“以文会友”出发,随着交往渐深、渐久,我们的话题也辐射开去,覆盖彼此之后二十多年的生活,然而,写作,却始终贯穿其中,是一个基本的线索。
星儿最后的日子里,在关于她的化疗上,我与她产生了隔阂。星儿的诊断方案一下来,她的母亲第一个打电话嘱托的人,是我。老人家并不多话,但我知道分量,当即保证:我一定管,管到底。
话说出口了,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医生决定化疗,可星儿做完第二次化疗,去了俄罗斯访问,回来之后便坚决不做了。显然这两次化疗是为了顺利成行俄罗斯。现在夙愿已了,她就要按她自己的方法来办了,就像决心冒险。
她中止化疗的时候,我正在新加坡授课,王小鹰(作家,同为陆星儿好友)与我通电话,说形势紧急,星儿根本否认她需要化疗的事实,人们又不忍把话说透,就等我回来劝她。我如何劝她?就是与她吵。她说她不是那种病,我说你就是;她说只是组织增生,我说增生不过是换一个说法;她还说不是,我就说你必须置死地而后生。她的声音软弱下来,可就是不依。
这情形即便在急昏头的当时,我也感到了荒唐。我这人就是这样,无能。母亲生前胆囊手术,医生要我签字,我签不下去,最终去问母亲要不要签。我担不起责任,就推给别人,这别人又不是旁人,正是需要我负责的那个当事人。
吵过了,星儿该怎么,还怎么,而我们却疏远了。有朋友告诉我,星儿常常问:安忆还生气吗?他们说星儿怕我不管她了。我几乎要失声,我怎么会不管她?我只是,无能为力。就算她答应化疗,前途依然是黯淡的。
她后来迟迟不愿进医院,因知道那是最后一道防线,去了就回不来。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来看去,收收这,摆摆那。她打开衣橱,许多新衣服她一次还没有上身,她洗洗,熨熨,叠叠,送给我们。最后,她翻出一段花布,说特别适合我,让带给她尺寸样子,她送去裁缝铺,要替我做一条背带裙。为这,我又与她吵,不让她忙碌。这回她听我了,放下没再提起。
现在,拉开衣橱,这里那里,都是星儿给的衣服,叫人怎能不肝肠寸断!
星儿终于同意去医院,离家那一刻,我很怕发生伤感的一幕,可是星儿她,连头都没回一下,她不回头地走了出去。这就是星儿,当断立断。
这是非常灰暗的日子。有一位医生,看我们愁苦相向的样子,对我说:你多说点外面的事情给她听,别老想着病。可是“外面的事情”和星儿有什么关系呢?“外面的事情”只会将眼前的处境映照得更凄凉。
事情一日一日地坏下去,希望如此渺茫,最后一周的一日,星儿情形不好,我和她姐姐一人一边拉着她的手,她闭着眼睛,忽然说:你们不要哭。我辩解:我没有哭。她哭了。她很少哭,我总是说她:你应该多哭哭。现在她哭了,真就是,绝望。
星儿弥留之际,小鹰一直守候在她身边,哀哀地哭。我躲在病房外,我就是怕,怕什么?怕伤心。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熬。而我就是不能一刀子斩断,挺不过短熬,于是只能长痛,长痛,长痛。
如果星儿还在,我还会是严苛的,以己代人地想她,不会像今天理解她这么多,可还是在好啊!她在,一切就继续轰轰烈烈地向前去,我和她之间不知再会发生什么,也许越来越疏远,甚至会生龃龉,生怨生艾。可也是在好啊!无论生活有多少裂隙,总体性的总是完整的一块,如今却严重地缺损了。我用文字去补,何尝补得起来,然而,要没有文字,就连这脆弱的补疤也没了。这大概也是我们这种文字的生涯,所拥有的一点点有当无的特权。
好,现在,星儿你安息吧,我们呢,收拾收拾再上路。
闺蜜结婚前,我们在一起住了三年,在这段不算短暂的“北漂”时光里,我们陪伴和依靠彼此,一起见证彼此的成长,共享着种种漂流的心绪;更一起与生活这头“怪兽”打斗,处理着像热水器坏掉、停水停电、半夜被人敲门、突然被房东要求搬走这样或大或小的事情。
她结婚,我大哭了一场,心情堪比失恋。但她仍然拥有我全部的祝福。
在我奶奶那个年代,是没有“闺蜜”这个词的,她们就是好姐妹、小姐妹。老了老了,小姐妹变成老姐妹。我奶奶在镇上的一家国营厂当了二十来年厨娘,后来厂子倒闭,她最要好的那个老阿姨走掉了。一别好几年。
有一天,奶奶收到一封信,那个老阿姨寄来的。她很郑而重之地拆开来,手指沾点口水,像点钞票一样读信。读了好几遍,她抬头跟我说:她还记得我啊。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想,一个男人大概不会这样时隔多年,给另一个男人寄一封信过去的。这算不算闺蜜,我不知道,但我一直觉得女性之间的情谊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