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很容易,说出它,我用了半年
五个月前我写过一次《望月怀远》,(臣服和淹没——读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但总感觉没写完整,那次我写的是全诗的感受,但全诗最著名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却没细写,所以,这首诗总在我心里放不下。
前几天给八年级的孩子讲《望月怀远》,我再一次深深地凝视它,终于重写了我的《望月怀远》。
这首诗的第一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可谓无人不知,它是中秋标配诗句,只要中国人过中秋,这两句诗定会刷屏。它的光芒太耀眼,直接把后面几句映照得黯淡了,让这首每句都颇精彩的诗有了有句无篇的感觉。
对“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百度上比较通行的赏析是:
“起句'海上生明月’意境雄浑阔大,是千古佳句。它和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谢朓的'大江流日夜’以及作者自己的'孤鸿海上来’等名句一样,看起来平淡无奇,没有一个奇特的字眼,没有一分点染的色彩,脱口而出,却自然具有一种高华浑融的气象。这一句完全是景,点明题中的'望月’。第二句'天涯共此时’,即由景入情,转入'怀远’。前乎此的有谢庄《月赋》中的'隔千里兮共明月’,后乎此的有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词中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都是写月的名句,其旨意也大抵相同,但由于各人以不同的表现方法,表现在不同的体裁中,谢庄是赋,苏轼是词,张九龄是诗,相体裁衣,各极其妙。这两句把诗题的情景,一起就全部收摄,却又毫不费力,仍是张九龄作古诗时浑成自然的风格。”
看这种诗词解析,会让我想起一段话:
“中国的文艺评论有两个不算太好的传统:一是以玄解玄,一是以不解为解。前者爱说一些玄之又玄,大而无当的话,解释之语简直比被解释的对象更需要解释,后者过分强调审美的主观性,说一首诗为什么好,因为'我觉得好’,为什么觉得好,因为心领神会,不可言说。”
上面的解析里,每句话都说得没错,“高华浑融”等等的形容词也没错,但这两句诗为何高华浑融,为何动人,却语焉不详,就象挠痒痒,这两句诗最打动人的那些地方,最让人心头痒痒的原因,始终挠不到。
也许对诗歌的感受实在很个人,对打动我的诗,我总想追根究底,整明白到底哪里打动了我,为什么会打动了我,这样的文字组合为什么会产生动人的力量?但这些感受是属于个人的,我心头的痒痒只能自己挠。
诗名《望月怀远》,“望月”有两个解释,其一,望月是名词,意思是圆月、满月。其二,望月是动宾词组,是抬头遥望月亮。《望月怀远》里,把两个解释结合起来就好,在月圆之夜,抬头望月,对月怀念远方和远人。“远”字也可以有两解,远方和远人,不妨都取。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十个字字面意思很简单:茫茫的海上升起一轮明月,你我相隔天涯共赏同一轮月亮。不过,这十个字之所以成为千古名句,不是因为它写出了“茫茫的海上升起一轮明月,你我相隔天涯共赏同一轮月亮”这个意思,而是因为这十个字的组合中带来的审美感受,这种审美感受,是诗歌打动人心的秘密。
《望月怀远》是张九龄被罢相贬为荆州长史时写的,以此来看,张九龄写这首诗时,眼前能看到的水面不是海,而是长江。唐宋时,长江中下游的江面比现在宽阔很多,面对长江时,诗人经常江、海共用,象《次北固山下》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春江花月夜》里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写这些诗时,诗人眼前的水面也都是长江。不过在对“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句诗的审美里,这个常识不太重要,你就在眼前浮现出茫茫大海明月升起的画面好了。
宽阔的江水中,生出了一轮明月,照亮了大江南北,天涯海角,此刻,远方和远人虽然与我天各一方,但我们共浴在此时的月光之下,这明亮的月光,把我们连接在一起。
在第一句“海上生明月”中,诗眼是“生”字。
“生”:生出,新生,从无到有,它有生命感,仿佛月亮是有生命的,刚刚被大海生出,这枚新生的月亮及月亮带来的一切心灵感受都是新的。如果把“生”换成同音字“升”,“海上升明月”,眼前的景色和“海上生明月”并无区别,但“升”只是一个从下往上的动作,是属物的,而“生”字是属灵的,万物有灵,这新生的月亮也充满灵性,并在后面的诗句中,不断和诗人互动。
海上生出了明月,但生出的仅仅是明月吗?
如果把月换成日:“海上生红日,天涯共此时。”从景物描写来说,完全可以,这两句的意思也一样很通畅,连平仄也一样,但是,把月亮换成太阳之后,诗的意境就变了。
这种变化是太阳和月亮本身的特质带来的,白天属于尘世,夜晚属于心灵,当太阳落下,明月现空,尘嚣渐静,心灵渐宁,放下了尘世的面具和人设,人最终要在明月下独自面对自己。夜静,月明,独自面对自己的心灵时,诗人心中,有一种情愫,如海上生明月一般汹涌而出。这生出的,不只是明月,还有月亮带来的心灵感受,是月亮沉淀在历史深处的文化密码,它是深情,是沉静,是面对自己心灵的真诚,是本真的自己。
“海上生红日”生出的却是希望,是活力,是动感,是新的一天,相比月亮少了深情和性灵,和后面一句“天涯共此时”的深情和沧桑更显得意境不协调。所以把月亮换成太阳,虽然画面也宏大汹涌,但是心灵的冲击就突然没有了。
第二句“天涯共此时”。如果说“海上生明月”是眼前所见,“天涯共此时”则是想象,想象远方和远人与自己共浴在这片月光之下。“天涯共此时”里,诗眼是“天涯”这两个字。
诗名《望月怀远》,表示张九龄在怀念远方和远人,共此时的自然也是远方和远人,但他不说“与君共此时”、“故乡共此时”或“长安共此时”,也不说和“天涯”意思更接近的“天下共此时”、“千里共此时”,他用的字是“天涯”。“天涯”的字面意思是在天的边缘处,比喻距离很远。但“天涯”在历史中沉淀下来的审美感受绝不仅于此。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已过重阳种菊花,留连秋色带霜华。
休言明日朔风起,肠断天涯人怀家。
这两首诗词里的“天涯”有“天涯”最典型的文化含义和审美感受,它孤独、沧桑、遥远、荒凉、忧愁乃至悲伤。“天涯共此时”里,可以是诗人思念的人或地在天涯,也可以是诗人觉得自己在天涯,这里有属于个人情思的孤独、沧桑和忧愁。但“天涯共此时”却同时还有一种高远和大气:流光所在,尽是天涯,天下苍生,皆与我共,这层境界超越了个人情思,有了家国天下的广阔。“天涯”两字,把个人和天下,沧桑和高远一起传达了出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十个字,共同组合出了复杂的多层次多角度的情绪,它既有明月生出的宏大明丽,又有天涯沦落的苍茫忧伤;既充满且喜且忧的个人情愫,又有胸怀天下和苍生的大气,这种种复杂乃至矛盾冲突的情绪,却能和谐地共存在这十个字里。它象一颗切割精细的钻石,在不同角度不同状态下的人,都能被它射出的其中一缕光芒击中,而被其中一缕光芒击中的人也都能看到它朝各个角度射出的璀璨光芒,感受到它的复杂和立体。它可以用来表达小儿女的情思,也可以用来表达国家层面的家国天下,它的适用面和覆盖面如此广,几乎所有中国人都可以借此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抒自己的情绪。如果这两句诗中,用的不是“生”和“天涯”,尤其是把“天涯”两个字换掉,诗意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会瞬间减弱,它就很难再成为千古名句。
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有点类似的名句在诗文中也不少见,南朝谢庄《月赋》的“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唐朝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北宋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些名句,都表达了与远方和远人共浴月光。但谢庄的指向很明确,是美人,张若虚的几句感情单一,不够丰富复杂,这些,都降低了诗句与人的共振概率。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指向也一样明确,但苏轼整首词的情绪足够复杂多样和绵密,全词的意境托起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十个字。但就十个字而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共振率会超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作为一首诗的起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浩瀚、汹涌,直接笼罩了全诗,在月亮面前,平时忙于维护各种人设的诗人仿佛突然被明月卸下了盔甲,心灵中最柔软那一部分,最深情细微的那些情愫,如月亮一样突然生出,如月光一样倾泻,把诗人淹没,在“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样的景象和情绪下,张九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有情之人思念伤怀,彻夜难眠,对漫漫长夜心生怨叹,只有白天来临,喧嚣再起,我才能不被相思淹没。
彻夜难眠的夜晚绝不好受,当你辗转反侧,忧思难忘的时候,你会做些什么?
李白会痛饮狂歌,王子猷会坐船夜游,你可能会看书、听歌、刷手机、打游戏,醉了、累了、忘了,便睡了。这是在排遣,在躲避,在抗拒忧思的侵袭,是在拒绝随明月生出的情愫。
但张九龄没有这么做,他放弃排遣,放弃抵抗,在彻夜难眠的煎熬中,他选择臣服,臣服在汹涌的月光和情愫中。他把烛光灭了,披上衣服,走出室外,让自己完全被月光淹没,被情思淹没,直到露水暗生,把衣服润湿。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烛光是温暖的人工光源,在这首诗的诗境里,烛光是消解月光的物品。人在深夜睡不着觉的时候,往往会打开灯,打开灯光人便容易进入另一种状态,从辗转反侧中暂时脱离出来,这是对忧思的拒绝和排遣。但张九龄偏偏把烛光熄灭,让月光充满空间,任由月光和忧思的笼罩和淹没,似乎他无法自拔,也不想自拔。也许,他并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机会独自面对月光,面对自己。
“怜”:怜惜,怜爱。“怜光满”,字面意思是怜爱这满屋的月光,当然,还有月光代表的一切属于心灵的东西。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不堪”:不能,承受不了。月色如此美好,仿佛盈手可掬,但这美好的月光我却无法与你分享,生命有那么多美好的时刻不能与你同在,只能在梦中与你相见。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这四句是“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的具体内容。张九龄没有写他到底在相思什么,也没说“怨”,我也没有读出怨的感觉,反倒读出了无怨无悔。
这种写法不是常见的诗歌写法,一般诗人写相思,写不寐,往往会说出相思和不寐的原因,比如孟浩然写的“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他明确写出了愁不寐的原因:“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张九龄不写原因,只写辗转难眠下的情绪和心理状态,但正是因为没有明确的原因指向,这几句诗便有了更广的共鸣,因不同原因而相思不寐的人,都可以从这几句诗中看到自己,用它们来表达自己。这也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种句子那么动人的一个原因,叙事诗也总是没有写境摹情的诗动人。
张九龄是唐玄宗时期最后一位贤相,开元二十四年(736)他被李林甫排挤罢相,后又被贬为荆州长史,这首诗就写在被贬荆州之后。写这首诗时,张九龄60岁左右,740年,张九龄就去世了。张九龄执政以正直、重道德著称,被罢相之后,朝政由李林甫把持,张九龄曾对唐玄宗说:“宰相系国安危,陛下相林甫,臣恐异日为庙社之忧。”
抛开张九龄的生命背景来读这首诗,我们可以把它读成情诗,但结合张九龄的生命来看这首诗,我愿意把它理解为张九龄对自己生命状态的描述。作大唐的宰相时,他应该并没有很多的时间来面对自己,但在罢相被贬之后,人生际遇的改变,生命状态的落差,应该会让他对人生对生命有了更多感触。但是被贬罢相的宰相也仍然是宰相心怀,诗中我们能读出满怀心事,但没有怨愤不满,没有狂狷,却有苍生怀抱的宏大,和无怨无悔的欲语还休的沉默与深厚,这后面有张九龄全部的人生故事和生命体会。
这不是年轻人能写出的诗。即使年轻的你曾经经历过挫折,但你也还需要时间的沉淀和打磨才能输出这种满怀心事和深情的无怨无悔,以及天下苍生的怀抱。如果你真的感受不到诗里的无悔和沧桑,这其实也值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