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文学•建文科技杯•小说】张菊兰/云南/彝族/张老倌上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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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文学·快讯】阿 月(四川)/《西南文学》作家工作室联盟隆重上线
【作家简介】
张菊兰,彝族名拉基紫孜,彝族,生于禄劝彝山,居住禄劝县城。昆明市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家协会会员。
曾获县级先进创作奖,市级文学年会奖,“彝人杯”大赛新鹰奖等。作品在《民族文学》《边疆文学》《延河》《北方作家》《西南作家》《当代散文》《博闻》等发表散文、小说几百篇,出版散文集《那艳红的马樱花》。
一
“老伴,老伴,你那边也是共产党的天下吧?”八十多岁的张林安老倌嗒一下打着火机,点燃插在老伴坟前的三根香后,盘腿蹲在地上,望着袅袅升空的香烟,边烧冥币,边温柔地问,生怕老伴听不明清楚,特意把“共产党”三字念成重音。
上坟时的头一句话,就是向隔着一层土的老伴问好,这是张林安几十年的老习惯。不同的是,以前的问候语是“你还好吗”,千篇一律,没有特点,没有新意。万万没想到,今天他竟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谁听了会不惊讶呢?请看,旁边树枝上吱吱吵闹的几只鸟儿也猛然停嘴,停在愣愣地看着他!可你要是知道,他这些年在敬老院的变化,也就不难理解了。
张林安是记巴拉村土生土长的彝家汉子,来团街镇敬老院前,天天在土里刨食,斗大的字不识半个,除了赶个乡街之外,很少有出门的机会,村里人又都是清一色的彝胞,他说几句汉话都根哩半倒(方言:颠三倒四的意思)的,然而到敬老院不到一年,汉话说得通顺了,也适应了里边的生活。敬老院吃得好穿得好,玩得也好,扑克、麻将、棋类、乐器等娱乐用具样样有,里边养老的好些老人又各有所长,想学哪样都找得到现成的“老师”。还搞起识字班、舞蹈班、歌唱班、朗诵班等,把院里有特长的老人选出来担任教师,时不时组织各种活动。
三年后,张老倌学会了打扑克、下下棋、打麻将,还参加了识字班,学到了不少字。除了想起老伴时有淡淡的忧伤外,他感受到的全是幸福和快乐。是的,过去他懵懵懂懂,只晓得自己的生活越过越好,却搞不清楚这里边的道理。自从今年院里增加了一个党史学习活动,听了好几次退休教师王奶奶讲的党史后,他逐渐了解了共产党诞生的意义,共产党走过的艰辛历程,以及共产党取得的辉煌成就。像有人用棒子猛打他的脑袋一般,他悟出一个道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他今天的好日子。这故事讲起来有些长!
二
五岁那年深冬,张林安的阿爹和同村两个男人背炭上昆明换钱,没想到一去不回。据满身伤痕爬回来的张二叔说,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被劫匪给撵散了,他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自此,不到三十的母亲带着张林安,靠一间茅草房和一块瘦山地,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有时肚皮实在扛不住饥饿的折磨,小小年纪的张林安不得不向乡邻乞讨。
张林安的阿妈喜欢唱“咪敖”。破衣烂衫挡不了冬夜寒风袭击的时候,她就搂着儿子在火塘边唱,唱着唱着,身上似乎也暖和起来;玉米糊糊扛不住炎炎夏日煎熬的时候,她就拉着儿子坐在地头唱,唱着唱着,肚子好像不再咕咕抗议了。苦进心的黄连,如果加上一点蜂蜜,也会变得甜一些些,“咪敖”就是张林安母子俩放进黄连里的那点儿蜂蜜,苦中透出一丝甜。山上的硕玛花(彝语:马缨花)开了谢,谢了开;地里的包谷青了黄,黄了青;村脚的小河涨了枯,枯了涨……时间这匹脱缰的野马,只顾一味向前奔跑,不知不觉,张林安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靠他的聪明和勤快,日子应该会好起来,可世道一年比一年乱,上面摊派的各种税一年比一年多,他还是经常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他搞不清原因到底在哪里?只晓得像一头拉磨的驴,挣命拉着生活这盘烂磨往前。
在那时那地,张林安这种十六七的大伙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张林安相貌普通,加上长年穿着破旧衣裤,哪个姑娘见了都不会多睄他一眼,更不会有人愿意替他做媒。他的人生就像在孤独地爬一座陡峭的山,步步坎坷,步步艰辛,但也有遇到美丽风景的时候。
十七岁那年初春的一个晚上,他跟村里的伙子们一起去哉葛利山坳“吃山酒”(“吃山酒”,是彝族罗婺部青年男女们说笑唱调、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彝语叫“熬依妁”,意为找乐子、找乐趣),听到男女双方你一调,我一曲对得火热,禁不住嗓子痒痒,脱口唱:
今早你来的路途中,
途中路边给长着树?
长树树上给有鸟叫?
整棵树都漂亮了吧?
有几只红鸟在鸣叫?
有几只绿鸟在鸣叫?
你来你给有数清楚?
整棵树都漂亮了吧?
这是“咪敖.注咪”中(咪熬是一种有固定格式的彝族古歌,分“器咪”,即“哭嫁歌”;“勒咪”,即“喜乐歌”;“注咪”,即“猜谜歌”等三种。一般一唱三叠,先用比兴手法,最后一段方点名主旨)《问你》一首中的第一段。张林安知道,这种场合一般就唱点“你喜我爱”等的“纳嘎”(内容短小的散调,一般就是三四句),不适合唱这种内容比较长,拖音又多,唱起来费力,听起来费时的“咪敖”,但他太喜欢“咪敖”,一时没忍住。
唱完一段,张林安才意识到自己唐突,担心村里的伙子们指责他没有眼水,便吐了吐舌头,恨不能把头低到两条大腿间夹着。没想到,他的耳鼓却被男女混杂的一片“叫好声”捶打着。他十三四岁,就跟村里的大哥哥些去山上替人挡风(年轻人对“不会唱,只会陪坐的人”的戏称),但因他年纪小,没敢在老歌手们面前出声,只能帮大伙干些捡柴添火等的事。这晚是他第一次开腔,可他知了一样清脆响亮、带有磁性的声音,竟然把歌唱得如山路样绵长婉转,似泉水击打在石头般悦耳动听,在场的纷纷赞叹。
张林安望望这个,望望那个,正考虑要不要唱下去的时候,火堆那头倏然响起脆生生的女声:
今早我来那个时候,
路边树上是有鸟呢,
整棵树肯定很漂亮。
可惜老鹰比我早起,
我比老鹰迟了一步。
想数没机会数明白,
想看没机会看清楚,
整棵树肯定很漂亮。
这如涓涓细流般清澈纯净的歌声,甜甜地、糯糯地在火堆周围萦绕,让人感觉六月里喝了凉水似的舒爽。这不是在对他刚才唱的内容么?只是换了一种比较软和的调门。他惊喜地抬起头,让目光穿过橘黄的火焰寻找那声音,看清对歌的是被村里伙子称作法波村“硕玛花”(彝族人喜欢把最漂亮的姑娘,比作硕玛花)的李桂芝姑娘。他看她时,她也正望他,弄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烧,心噗噗跳个不停。他们已经在山酒场见过三四次面,但几乎没有搭过话,更不用说相互对视了。他的心若灌了蜜一样甜,他使劲摁住即将蹦出喉管的心,用比火还热的目光盯着李桂芝,喜滋滋地唱第二段:
今早你来的路途中,
途中路边给长着草?
长草草上给挂露珠?
整条路都漂亮了吧?
草上挂几颗红露珠,
草上挂几颗绿露珠,
你来你给有数清楚?
整条路都漂亮了吧?
唱完一段后,李桂芝似乎有点害羞,把头侧往一遍,避开张林安的目光,轻声跟身旁的姊妹说话,篝火那头沉默几下火苗跳动的时间。张林安没听到对方回应,心陡然凉丝丝的,星星般闪亮的眼神暗淡了许多,大口大口的呼气吸气。
“快对!快对啊!”
“不能认输哦!”
“法波村的姑娘,能在唱调子上丢脸吗?”
……
火堆那面,李桂芝的姊妹们围拢她,你一言,我一语,焦急地催促。
“唱呀,咋没声了?哈哈哈——”
“你们不是说没有哪村的伙子唱得过你们吗?呵呵呵——”
“毡帽冲(方言:吹的意思)通了吧?嘿嘿嘿——”
……
火堆这面的伙子有些儿得意,他们七嘴八舌催促、打趣,笑声如松涛在狂风中翻卷般豪放。
李桂芝娇羞羞地抬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把大家强加在她身上的压力全都卸下一般,用之前的语气语调对:
今早我来那个时候,
路边草上是有露珠,
整条路肯定很漂亮。
可惜太阳比我早来,
我比太阳迟了一步。
想数没机会数明白,
想看没机会看清楚,
整条路肯定很漂亮。
已经唱到第三段,张林安的心情越番放松,歌声更雄浑厚重,他唱:
今早你来的路途中,
途中路边给出清水?
有水水里给有游鱼?
整条河都漂亮了吧?
有几条红鱼在游耍?
有几只绿鱼在游耍?
你来你给有数清楚?
整条河都漂亮了吧?
这一次,李桂芝不再羞涩,也没有犹豫,这边歌声刚落,那边就唱起:
今早我来那个时候,
路边树上是有鸟呢,
整棵树肯定很漂亮。
可惜水鸦比我早起,
我比水鸦迟了一步。
想数没机会数明白,
想看没机会看清楚,
整棵树肯定很漂亮。
三段“咪敖”对完,两人还不过瘾,姑娘伙子们好像也还没听够,可渐渐开始变瘦的月亮,已懒洋洋地把脸搭在西边山顶,远处村子里的公鸡亮开了第一次嗓,如果再不散,没法在父母起床前到家了。伙子们是可以厚着脸皮,姑娘些是万不敢跟早起的父母撞面的。于是,姑娘们恋恋地起来,齐声唱着《惜别》往回走;伙子们应和着,依依相送。
已经到了分手的路口,要是还放不下脸来采取行动,就会“水过三丘田”,后悔来不及。张林安的心像有几只猫同时在挠,辣乎乎地难受,他噗噗呼出几口长气后,大着胆子走到李桂芝身旁跟她搭讪。见张林安凑近,李桂芝的脸红成一朵桃花,娇滴滴地低下头,嘴里应答着,脚步却慢了下来。这正是张林安所期盼的,他干脆有意停下,站在路上跟她聊天,她也只好停下来和他对话。姑娘小伙们都走远了,他俩还站在融融的月色中聊着,聊着。等不得不分手,张林安还跟李桂芝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两人才一步三回头地去追赶各自的同伴。
从那晚起,张林安忘记了身上寒碜的衣裤,忘记挨饿的肚皮,他的脑子被思念和想象塞着满当当,生活似乎变得无比美好。他们每隔一个月,就要约来一起对“咪敖”,有时跟姑娘小伙一起,有时两人独自躲到背静的山林中。一来二去,一年下来,他们就像鸟离不开树,鱼离不开水一样,谁也离不开谁了。
三
该是水到渠成的时候了,张林安羞答答地把此事告诉阿妈,把他妈乐得嘴都咧成一个金元宝。张林安妈把母亲留给她的,家里唯一值点钱东西——一只银手镯,给卖了,打来三斤小灶酒,买来几块红糖,准备托媒人带儿子去说亲。
张林安认为,此事像小马拴在大树上一样稳,可还是得给李桂芝打声招呼再上门,才更妥当。一次山酒场上,张林安悄悄拉李桂芝到树林间,喜滋滋地把他的打算告诉她。
“阿林,这……这事可能……可能不行!”没想到李桂芝面露难色,急急巴巴地说。
“啊?”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张林安的心突然从天堂沉入地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棒一般,晕乎乎的。他颤抖着身体,右手使劲揪住树枝方站稳,呼呼吐了好几口气,用左手抹了好几下胸脯,才平静一些,说,“阿芝啊,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们好了一年多,你……你会说这样的话?你是嫌我穷,还是嫌我丑?”
“阿林啊,要说穷,我家比你家穷;也不是嫌你不够帅,在我心里你比哪个都帅。我……我……”李桂芝见到张林安这样,心里比谁都痛,她猛一下拉住张林安的手,无法再说下去。
“阿芝啊,我可能给不了你富裕的日子,但我们爱好相同,又都能吃苦,我们在一起肯定很快乐。你想想是不是这样?”张林安轻轻拍着李桂芝的手臂,试图想说服她。
李桂芝很认同张林安的观点,她动情地一把搂住张林安,眼泪大朵大朵往下落,用热烘烘的双唇柔柔地吻着他的脸颊,却不得不说出那句世上最无情的话:“我们的缘分恐怕只能到这里了,你去找个比我好姑娘吧!”
“你!你!你到底咋个了?莫非已经订亲?”张林安没心思回应他的激情,却一把推开她,怒声吼,“订过也可以悔婚的,除非你喜欢他胜过喜欢我?!”
李桂芝在猝不及防间被张林安一推,差点栽倒,急忙用双手勒住身旁一棵松树,才站定。她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唏唏嘘嘘啜泣。
张林安看到心爱的姑娘如此委屈,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后悔起自己刚才的态度,便走过去扶着她的肩膀,软声安慰:“莫这样!你这样我受不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嘛!要是你愿意退婚跟我,我当牛做马替你还债;要是不愿意,我成全你。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你过得好!”
听了张林安的话,李桂芝更加崩溃,她哇一声大哭着,转身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去。等张林安反应过来,赶紧去追,她的身影却不知被那片树阴淹没了。
张林安的魂丢了。他像一片被风刮着走的树叶,打着旋跌进房间,重重地把自己扔在床上(幸亏他妈已经睡熟,否则见他这鬼样,不知担心成什么样子呢)。烦恼折磨他,他折磨着床板,苦熬到天刚蒙蒙亮,他就又游魂一样飘游出去了。他实在耐不住内心的煎熬,想去把事情弄清楚,看有没有挽回的的可能。
张林安记起李桂芝说过,她大姐夫是村里伙子伴阿顺的舅表哥,便去拍打阿顺家的木大门,把眼皮还挂着浓浓睡意的阿顺拉出门。阿顺听了事情的原委,瞌睡一下子飞到天外,急忙带着他去找表哥。李桂芝姐夫家在法则村,离张林安他们的记巴拉村约十四五公里,山路又特别难走,等两人小跑到法则村,已到午饭时间。阿顺的老表很热情,加菜加饭、找酒找茶,忙活了好大会儿时间,才邀二人上桌。
张林安急得心都要烧着了,可见阿顺的表哥忙得不停脚,只能摁住性子等着。刚围在饭桌旁,酒还没倒齐,他就一个劲用脚轻踢阿顺的脚,示意他赶紧帮自己打听情况。阿顺见他这猴急样,不屑地瞅了他一眼,可还是说了他俩的来意。
知道他俩是为小姨妹而来,阿顺老表的情绪陡然低落,摇头叹息了一阵,端起酒杯自己连干三杯,才借着酒性,把该说不该说的话都倒出来。
李桂芝家姊妹三人,加上勤劳能干的父母,一家五口的日子曾经还算凑合。大姐二姐出嫁后,经常帮凑点家里,生活就更宽裕了。可老天爷不由麻雀长大,三年前她爹去山里打柴摔伤,寻医找药医治了半年多,把家里能卖钱的东西都卖完,把两个出嫁女儿家能拿得出钱都搭上,还借亲戚和邻居不少钱,结果父亲还是走了。
实在没钱安葬父亲,这么办呢?李桂芝的阿妈硬着头皮向村里“李大富”(他家是村里最富的人家,因此大家都这么称呼)家去借。她也知道,这家人富得流油,却小气得要死,苍蝇抬走一颗饭都要撵上三座山,从来不会借钱给人家,可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去试试了。没想到是,她一开口,“李大富”满口答应,说所有安埋费他家出,另外再给她家三斗米。唯一的条件是:要李桂芝嫁给他家独儿子。
“啊?这……这……这可不行啊!”哪个不晓得他家的儿子是个憨包,整天流着哈喇子到处乱窜,连句完成的话都说不清。李桂芝妈吓得跌坐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
“不行么?不行请回吧!我不会勉强的。我儿子是不那么灵光,但就算他躺着吃喝一辈子,我家的家产也够他挥霍。岁数也只比你女儿大三岁,正合适。你女儿嫁过来,莫说她享福,连你家都沾光了呢!这不是'糠箩跳进米箩’的好事吗?你好好想想!”“李大富”似笑非笑说,耳朵边那颗长着三棵长毛的黑痣,随着吐出的音节不停地窜动。
李桂芝的阿妈瘫在地上,哆嗦了好一会儿,情绪才平复了一丢丢。她想狠狠揪着“李大富”的衣领,往他脸上吐几口唾沫,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开,可她不能啊!这五黄六月天的,除了他家,哪家能拿得出那些钱粮帮助她呢?天气炎热,尸体不能摆太久,没时间想更多的办法。她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弯下腰哀求:“李大哥,请您行行好吧!只要你帮我,我一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
“你的意思是,钱粮你要借,女儿你不给?”“李大富”的黑痣几乎窜到下巴,厉声说,“不拿你女儿抵债,那么多钱粮,把你卖了,你也还不起!不愿意,就让你家男人烂在家里生蛆吧!”
“李大富”的话,句句戳中李桂芝妈的软肋,她的心像有几十把刀子在剁,可她只能流着泪,无奈地点头。答应李桂芝满十七岁,就送去给他家憨包儿子做媳妇。
有“李大富”家出头,丧事自然办得非常顺利,李桂芝母女俩的生活自此也无忧。可离李桂芝满十七岁的日子越近,母女俩越忧愁;再等半年,李桂芝就该进门了,母女俩经常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难怪这几个月来,李桂芝跟张林安在一起,有时不时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张林安的心,随着阿顺表哥的故事起起伏伏,他一杯接一杯往喉咙里倒酒,借此掩饰自己的心情。阿顺表哥话音刚落,他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仰头把杯中的一口干了,豪气地说:“我要想办法让她退婚!”
“退婚?'李大富’咋个可能答应?你想都莫想!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家答应,又咋个赔得起他家的债?”阿顺的表哥也猛一下干了手里的酒,愤愤然道。
看来真的一丁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张林安手里的筷子嗒一下掉到地上,嘴唇发青,像打摆子一样全身颤抖。阿顺跟表哥表嫂打声招呼,赶紧把他搀起,急忙往回走。一路上,张林安倒在路边休息了好几次,到夕阳西下时分,两人才进村。
阿顺把张林安放到他的床上,把事情简要地给张林安妈叙述了一遍,才摇头,踏着暮色回家。
四
张林安把自己关进房间,从里边拴好木闩,不吃,不喝,连厕所都不上,整整三天三夜不出来。这不是想死的节奏吗?他妈哭喊,央求不起作用,便找邻居张大爷撬开门闩。见他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地坐在床沿上,目光茫然地盯着楼板,他妈上前搂着儿子,哇一声大哭起来。
“唉——”张大爷见状,摇头长叹一声说,“你这娃娃,平时不是很懂事吗?咋这样呢?你想想你,妈是咋个把你拉扯大的?你还不顾她的死活,这般折磨她老人家!你睁眼看看,就几天你妈成什么样了?……”
张大爷的话戳到张林安的心,他缓缓收回目光。搭在他肩上的是咋样一张啊?脸皮像直接包在骨头上,眼角的皱纹像菊花瓣样重叠,头发差不多白了一半。这是四十多岁的女人给有的外貌吗?张林安心里颤颤的疼,哽着喉咙喊一声“阿妈”,放声大哭。
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后,张林安的情绪稍有微好转,然而他像变了一个人,不愿说话,不愿跟人来往,整天不是泡在地里,就是呆愣愣地躺在床上。他妈急得嘴上起泡,也想不出帮助他的办法。村里的伙子伴想让他去散散心,约她上街,不去;拉他去吃山酒,也去。没办法,他们只好轮番来陪他聊天,可不管人家说什么,他好像没听到一样,端着一张木偶脸。伙子们明白,他最想听的是什么。可从李桂芝村里姊妹的口中得知,自张林安去打听李桂芝的事后,风言风语就传到“李大富”耳朵里。“李大富”很生气,催李桂芝赶紧准备嫁妆过门,还警告她不准再跟他联系,也不准再去吃山酒。他们能把这些话告诉他吗?
张林安像个活死人一样,浑浑噩噩地过着;他妈为这事焦虑过度,憔悴得像秋风中即将坠落的竹叶。再这样下去,可怎么收场哦?可俗话说得好,老天爷不会饿死瞎眼雀。就这么熬了三个月,听到消息说天下要变了,搞得人心惶惶不安,尤其那些有钱有地的富人家,忙着私下变卖房产地产,忙着偷偷藏东西。张林安母子也不知所措,他们观望着,担忧着,失恋的痛苦反而像减了几分。没过几天,村里来了几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说是共产党派来的土改工作队。他们态度和善、见谁帮谁,跟老大家谈心,还多次召开动员大会,宣讲党的政策。
不到一个月,村里的穷人些就认识到这次运动的好处,对工作队也越来越信任,有什么难事都找他们帮忙,而且没有办不成的。张林安的阿妈也想找他们试试看,可一来担心这种事他们管不了,二来自己不会汉话,无法跟他们交流。拖了好几天,实在忍不住,才去找村里汉话说得比较好的阿顺爹。阿顺爹认为此事靠谱,立马就找工作队。那位高高帅帅的工作队长,满脸笑容地答应帮忙。
这下,张林安的阿妈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但她还是有所顾虑,事情没办成前不敢告诉儿子。没想到,工作队的办事速度像村人第一次见到的飞机那么快,三天后听到,他们找了李桂芝他们村的工作队,委托他们去做工作。一个星期后,说工作队找“李大富”谈了党的婚姻政策,可他的态度傲慢而强硬,需再做做工作。半个月后,工作队再去,“李大富”明显看出他在这次运动中的处境,点头哈腰地答应,也不敢提赔偿的话。记巴拉村的工作队长,听到法波村工作队带来的好消息,立马带着张林安去李桂芝家提亲,三下五除二撮合成这门婚事。
磕头碰着天,院里落好事。张林安一下子活过来,两人你恩我爱地过起日子。
李桂芝十七岁来到张林安家,到六十二岁因病离世,两人像影子跟着身体一样相伴相随,风风雨雨四十五年,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却充满快乐,而乐趣的源头就是歌声。他们觉得,生活中没有哪样是唱上一首歌后解决不了的。遇到事,先放一边,来上一首歌,办法也就想出来了;争吵时,先冷静下来,唱上一个调,误会也就消失了。于是,他们红墙青瓦的普通农家小院,歌声时时不断,村里人戏称他家是“穷欢乐之家”。
其实,村里人也不是无端编造,这称呼有来历呢。七十年代初一个夏日傍晚,远房亲戚阿亮路过村口,绕道去他家借宿。多年不见的老表来了很是高兴,张利安把藏在柜子里,平时舍不得喝的那一土罐小灶酒拿出来招待。两老表坐在火塘边,你一杯,我一盏,边唠家常边喝酒。酒越剩越少,话越来越多,声调越来越高,豪气越来越涨,小牛犊都被他们吹成大牯牛。
张林安太阳色的脸庞变成鸡血红,眼睛像浮上一层薄雾般迷离,舌头别扭得都不听指挥了,可还比手画脚地说个没完。他见媳妇儿来添水,像不认识似地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拉住她的手,大着舌头唱道:“屋头的人啊(彝族男人对妻子的习惯称呼),拿猪肉来煮;客人来了么,得煮好肉呢。”
说来也怪,一唱歌,他的声音又和往常一样清晰响亮,李桂芝听得真真切切。可过年只杀了一半猪(另一半上交供销社了做任务了),按礼节,彝家姑娘出嫁头三年,每年大年初二都要背着猪头回家拜年,村里所有人家都得请第一次来拜年的新姑爷搓一顿,算是认门;村里新娶的媳妇,第一次拜完年跟着丈夫回村,也得请搓一顿,同样是让新媳妇认门的意思。今年,村里有好几个新姑爷来拜年,又有好几个新媳妇拜年回来,他家请了好几顿(表示尊重,一般分开来请),肉都用完了,现在连块能堵住耗子洞的腊肉都搜不着了。这点张林安比谁都清楚,只是死要面子,不想在客人面前露出穷酸相,才来这么一出的。
“啊?啊啊?”怎么办呢?这可难坏李桂芝了。直接说没肉吧,不是出老公的洋相么?客人也会以为这个媳妇小气的;不说吧,到哪里去找肉呢?家里能变成肉的就那只下蛋母鸡,可杀了母鸡,以后连盐巴钱都没着落,咋个过日子?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
“老表,你我不是外人,这些年留块肉不容易,莫煮了!莫煮了!酒喝了多了,煮了也吃不下去。”阿亮带着三分醉意,真诚地劝道。
李桂芝更加尴尬,可她脑子反应快,想起几天前,好姊妹匡应兰娘家哥哥背着一块腊肉肋条来看她,肯定还留着。凭她俩的关系,肯定借得到,便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回唱:“当家的人啊,客人难得来;肉藏柜子底,我去拿来煮。”
李桂芝的嗓音甜甜的,柔柔的,却又如玉碎于石板一般清脆,阿亮完全沉醉在她的歌声中,痴痴的,迷迷的,完全走神了。他不要吃肉,他就想听他们夫妻俩唱歌,这比什么都受用。可等阿亮回过神来,只见李桂芝扭动着袅娜的腰肢,从石阶上下到院子里去了。他方忍不住端起杯子,感叹:“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
说来也巧,李桂芝担心客人发现她的行踪,想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可刚轻轻拉开木门,就见匡应兰拎着半块肋条笑眯眯地站在门外,看样子正想敲门。
“你咋来了?这真是瞌睡遇着枕头啊!”李桂芝看到好姊妹手里的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惊喜得想大叫,却立马压低声音说(担心堂屋里的客人听到,故如此)。
匡应兰一把把李桂芝拉到屋后背静出,呵呵大笑了一阵,说:“你家也绝了,夫妻说话都用调子!你唱调子的时候,我正好背着猪草经过你家大门口,一字不落都听清了。晓得你为难,砍了半截肋条给你送来。”
李桂芝紧紧攥住好姐妹的手,眼眶有些湿润,红着脸望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赶紧回家猪肉吧,迟了煮不熟!我也得回去给娃娃些煮饭了。不必要这样,应该的!我家娃娃多,日子不好过,平时你家没少照应。” 匡应兰明白她的心里,边说边把肉塞到她手里,转身走了。
匡应兰不是个多嘴的人,但他丈夫很喜欢开玩笑,多次拿这事取笑张林安,还说他就是“死要面子,穷欢乐”。事情传来传去,就变成“穷欢乐之家”了。
听到人们这么喊,他们也不生气。张林安还有点得意地对媳妇说:“穷欢乐就穷欢乐吧,总比苦着一张脸强!”他更加变本加厉,夫妻间交流,大多都编成歌词唱出来。
正如张林安说的一样,他们的日子不富裕,但快乐满满,唯一的遗憾,就是两口子没怀上孩子。方圆百十里的草药医生都找遍了,草药吃了几大筐,还是没有效果。有人说,他们在一起可能命中犯冲,该无子,提议他们分开各自成家。村里有一对跟他们一样没孩子的夫妻,离婚后各自找了别人,还真是两家都有娃娃了呢。但他们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相守到白头。担心是有的,就怕到老了的时候,夫妻两人哪个先走,另一个没人照顾。
也许担心成谶,也许“恩爱夫妻不到老”的俗话,真的就那么灵应。李桂芝五十八那年,突然吃不下饭,胃痛得不行,还出现吐血的情况。张林安急忙把她弄到乡镇医院,然后又转到县医院,可不到半年,还是走了。连死前,李桂芝用竹枝样瘦削的双手,拉着张林安的右手,断断续续地说:“我……我这辈子……能跟你做夫妻,很满足了。我……我就是……就是放不下你。怕……怕你一个人,老了没人照顾,没人……”
话没说完,李桂芝的双手就软了下去,眼睛却怎么也不肯闭上。张林安边流泪,边轻轻帮她抹眼睛,劝她放心,还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才让老伴闭上眼。
老伴走了,张林安又变回失恋时的样子,没心没肺,行尸走肉。思念得受不了时,就到坟前跟老伴唠一阵,然后再把他们曾经对过的“咪敖”唱上两调,心头才舒服一丢丢儿。
日子就这么没情没趣地过了几年,听到团街镇敬老院办起来,村长向村委会打了报告,把他送了进去。开始他是不情愿,可没多久,他就被里面丰富多彩的生活所吸引,快乐得无边无垠了。到敬老院后的第一个清明,他第一次在老伴坟前开心地笑着,把情况都告诉她,请她放心,然后再唱两调“咪敖”。以后的每年清明,他都从敬老院请假回来,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歌声,让坟周围的草木花朵,也沉浸在快乐中。
五
香烟一头戳在地上,一头连接着蓝汪汪的天空,似在天与地之间搭起一座桥梁。张林安絮叨了好一阵他的近况(尽是些如何如何好的话),脸上经纬线一样密密交叉的皱痕里盛满灿烂的笑容,仿佛老伴真的在倾听他说话似的。
张老倌相信,香烟能替隔着阴阳两界的人搭起一座桥梁。点上香,阴间的人就能看到给他(她)点香的亲人,能收到亲人给他们烧的钱,也能听到亲人跟他们说的话。因此,每年清明张老倌都要从敬老院请假回来,给老伴敬上一炷香,烧上几张冥币,唠上一些话, 喜滋滋地唱上几首“咪敖”。你听,现在又唱开了:
山景美,山景美,
山上马缨花最美,
整座山都美。
水影美,水影美,
水中有鱼才最美,
整条河都美。
日子美,日子美,
有党领导日子美,
整个人间美。
今年唱的是 “咪敖.勒咪”中《山景美》一首。他唱得非常入情,苍老的嗓音并不影响歌谣的抑扬顿挫,把个尾音拖得韵味十足,似有喜气在涓涓流淌,把个唱调老板式的功底全露了出来。可傻子都听得出来,他把最后一段的内容给改了。
唱完,他顽皮似地吐吐舌头,望着即将消散的烟香,低声呢喃:“老伴,你不会怪我篡改'咪敖’内容吧?我也是实在想跟你说心里话啊!我连死都在担心我没人照管,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你也好吗?要是你那边也是共产党领导,我就安心了!”
坟周围,青葱的树林哗啦啦作响;坟上头,艳丽的杜鹃在微风中点头。张老倌收拾起东西,笑眯眯地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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