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刺青丨内观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论语》1.14
01
很小的时候,对“穷”没概念,睡草席,啃土豆,点油灯,读林清玄,眼神清澈,心无杂念。
那时候的乡下,一个人不读书,就像伞无骨,剑无刃,琴无弦,脊梁直不起来。
一个两袖清风其貌不扬的人,只要腹有诗书,谈吐优雅,毛笔在手能将横撇竖捺遛达利索,不难受青睐和推崇。
红白喜事冷不丁出现一个穿皮衣带链子皮鞋贼亮的生物,大家充其量也就如见铁树开花马长角,好奇一阵,各自散去。
倒是谁家要是出来个大学生,或是嗖嗖嗖有个一官半职,大家更容易一往情深赞叹,那娃儿,有出息。
那时候的读书人,像有免死金牌,走到哪里都很高光。半小时之内就可以扫荡完的一个村子,几百年没出过一个曾国藩,但是老一辈人貌似都极其耐烦,乐呵呵等着,信心满满。
13岁之前,《论语》上的字我都不是很能整明白,可是心里毫无科学根据地相信:炊烟袅袅,舍我其谁?
顺着那一碧金黄的油菜花向远处看,自己的黄金时代,眉清目秀,清晰可见。
02
16岁那年离开家乡,乘船过重庆,感觉一身军装,实在跟张大千先生的故土不和谐。
一船的懵逼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一棵又一棵移栽去远方的苗,枝壮芽嫩,未来可期。
到了部队才晓得坏了:变了天地,好多规矩。
这里的人们,不再用诗书赋能,这里的荷尔蒙,只能献祭在刺刀、冲锋枪和拳头上。
感谢上苍慈悲,将如花少年设计得如同橡皮泥,怎么捏,都可以。母亲十月怀胎,才生下我来。这草绿色的地方,效率好高,只花6个月,我就成了一枚荷枪实弹的魔戒。
白天黑夜好像都是你的,活蹦乱跳的你却是组织的。
不能有思考啊,一思考心里难受。就好比大锅里的炒白菜,与其拼命挣扎,不如全力以赴,早点出锅,少些煎熬。
离开部队那一天,不晓得下一站会去到哪里。但是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
哥们儿!别以为未来是从此刻开始,别以为一转身就是重生。不是啊,还得从黑暗里点亮荣耀,龌龊处拾掇美丽,才会留下一个脚印。
03
19岁去到某个城市的北边。没有朋友。没有武器。没有渔船。只有一双手可以干活。只有一对鼻孔可以出气。只有一具肉身可以倒下和站起。
那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清醒的地方。不需要祈祷灌顶吃斋念佛冥想抄经,只需要闭上嘴迈开腿叫着就到喊着就跑就可以活下去。
一眨眼,整七年。呵呵,眼观六路,西装革履,终于练成一只可以随时找到食物的蚂蚁。面对狼藉,自创欢喜。
忽然有一天,一个念头闪过:为什么,我每次加入,都是残局?
江湖一问误前程啊!我发现自己穷尽吃奶的力气,还是答不上来。我就很想找到这个秘密,可总是找不到。
直到有一天,我看了一部电影,电影说,“现在你很想找出秘密,但是绝对找不到。因为你根本没有真正在看,你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你想要被骗。”
就是这句话,让我无比震惊:我那吹弹即破的青春年华啊,像一截随风飘散的烟灰,我吸了这么多年的二手烟,却从未见过那个吸烟的人是谁。
那一年,我27岁。我决定去旅行,不为寻找事业的春光,只想见到那个设计残局的嫌疑人。
04
我去过很多地方,我见过很多高人,我听过各种闻所未闻,我记下很多神秘笔记,可是我还是没有见到那个设计残局的人。
30岁那年,武汉大雪,我独自躺在16楼的一张床上,身边像安装了消声器一样,很安静,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自己闭目往回看,像看PPT一样。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留意到自己在刻意回避一些貌似曝光了的画面。
我忽然再一次想起那句话,“现在你很想找出秘密,但是绝对找不到。因为你根本没有真正在看,你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你想要被骗。”
我慢慢将画面拉回来,定格在那里,我再一次去体会那种狼吞虎咽,那种似是而非,那种欲盖弥彰,那种稍纵即逝,我看见有一个可怜的家伙,像化石一样,还懵在原地。
我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会喜欢写作:
就像一头母狮不停回头,呼唤自己迷失在荒原里的小狮子。
就像一个画师不停描绘,修复自己摔倒在人间的灵魂破碎。
快天亮的时候,我听到了长江边上的第一声鸟鸣,像一声禅宗的棒喝。我在笔记本上认认真真写下一句话:
心,没老没少;命,没大没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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